要找对象,首先得有个窝,白毛女再穷,还有半间草屋做新房呢!眼下,全家六口人睡在一个通间炕上,当务之急是要盖两间房子。他把想法和宁先生讲了之后,父亲十分赞同,并表示大力支持。生产队的活安排得很紧,不可能让他们爷父俩停下队里的活去盖房子,更不可能派人给他们帮忙。盖房子的所有工作都得靠这爷父俩用工余时间来完成。宁奇会砌墙,宁先生给他做小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房子盖成了。
一个风和日丽,鲜花盛开的初夏,宁奇搬进了新居。说是搬家,其实就是一卷子铺盖和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子。没有窗帘子,他拆了两个旧水泥袋子,将牛皮纸粘接起来。他在下面垂吊了一根向日葵杆子,算是窗帘子的卷轴,很实用,也很洋气。砌墙的时候,他在墙上留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壁窖,放上两块木板,就是书橱。他对他的居室很满意,虽说房上担的是干椽柳棒,屋里的摆设空空如也,但是他终于为自己开辟了一片能够供自己独立支配的生活空间。
春夏秋三季,农田里的活多了,拉粪的活告一段落。这个阶段上下工有了稳定的时间,晚饭后便成了年轻人最美好的时光。自从宁奇搬进新房子以后,吴小兰几乎每天吃完饭都到这里来。吴小兰上过农中,许多事情与宁奇有共同的感受,有共同的见解。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谈天谈地,说古论今,谈社会谈人生,当然也谈爱情。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好像要把前二十年没说的话都一古脑儿地说出来。他们谈得很晚,每天晚上,在宁奇的再三催促下,吴小兰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温馨的小屋。
有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吴小兰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你说,现在搞三忠于四无限,搞早请示晚汇报这一套,将来讲给我们的孩子听,他们会相信吗?”
宁奇沉思良久,回答道:“此题无解。”
吴小兰追问:“为什么?”
宁奇说:“命题的条件不明确。”
她问:“什么地方不明确了?”
他说:“你所说的‘我们的孩子’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从语言的角度上讲是有歧义的。”
她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歧义?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让你越说越玄乎了。”
他说:“你看,‘我们的孩子’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我们两个人结合成为一个家庭生下的孩子;一种是,我们两个人各自找了对象成了家,各自家庭的孩子。如果按前者理解,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会成家,也不会生孩子,那么,此题无解;如果按后者去理解,此题有解,答案是,我们的孩子肯定会说这是天方夜谭。”
吴小兰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有你那么深的学问,不懂什么‘概念’什么‘歧义’,我只有一个心思,我要给你生孩子,实在不行,今天晚上就开始。”
宁奇怎么也想不到,吴小兰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真担心,她会作出什么非理性的事情来。果然,吴小兰见他不吭声,猛地扑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他,在他的脸上疯狂地吻着。
那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夜晚。她的感情像在地下积压了千百年的岩浆,在那一刻疯狂地喷射出来,炽热的烈火烤得他浑身上下热血奔涌,理智的大堤几乎崩溃。
送走了吴小兰之后,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他觉得,他欠了她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她的痴情让他感激,她的果敢让他无奈。他把所有的无奈都归咎于这个时代,是这个时代塑造了吴小兰的果敢,是这个时代造就了自己的懦弱。他苦思冥想,自己能够用什么去抚慰吴小兰受伤的心灵呢?
自从那天晚上分手以后,吴小兰一连三天没有到宁奇家来。宁奇的心里空荡荡的,书看不进去,字写不下去。他从屋里转到院子里,再从院子转了进来,没事没情的。他很想到吴小兰家去看看,他又不敢去。他不知道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怕弄不好要惹麻烦。他似乎有一种预感,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穿好衣服,悄悄向吴家走来。
来到吴玉福家的院墙边,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侧耳细听,屋里传出吴玉福的声音:“贫下中农家有多少好小伙子,你就是不找,偏要往四类分子的黑坑里跳,你这不是存心和大人作对吗?”
吴小兰说:“我要找的是四类分子的儿子,人家又不是四类分子,怎么叫跳进黑坑里了?”
吴玉福说:“不管你怎么说,不能找就是不能找。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要再发现你往四类分子家里跑,我就打折你的贼腿!”
吴小兰毫不示弱:“那好,那你现在就打折算了,打不折的话,我照样跑!”
吴玉福气急了,咬牙切齿地说:“好吧!你不是说那黑崽子不是四类分子吗?出不了十天,我要让他变成黑帮,变成现行反革命,我要让他进劳改队!”
吴小兰鄙视地说:“你妄想,你一手遮天,想整谁就整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论抓革命,人家创造了多少样板;论促生产,人家是全队挣的工分最高的人。你说黑帮就黑帮,你说现行反革命就现行反革命,你算老几?”
这句话把吴太福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屋里一阵响动,好像是在翻箱倒柜。后来就听见吴玉福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说他好他就好了?老子这里一笔一笔都给他记着呢!前年秋天九月八日下午他犁田的时候,故意把犁尖搬断了;去年冬天十二月二十八号他拉车的时候,故意把车辕条摔断了……这些不是破坏活动是什么?还有前年夏天让他淌稻田,他成天穿着个白褂子白灯笼裤招摇过市,他的政治企图是什么你知道吗?全国山河一片红,他偏要穿上一身白,他是在向无产阶级示威,在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示威,用心何其毒也!就是这一条,判他十次死刑都富富有余。”
只听得屋里“啪”的一声,大概是吴玉福把小本子拍在了桌子上。
听完吴玉福的话,宁奇脑子“轰”地一下,刹那间一片空白。他怎么会想到,他整天过着走钢丝一般的日子,仍然有人在踩他的脚后跟。批斗四类分子的时候,都说他们藏着一本变天账,今天一听,吴玉福的黑账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心狠手辣,让你防不胜防。
不可否认,吴玉福本子上所记的事都发生过。一次是前年秋天犁田,犁尖正好挂在一个大树根上,牛一用劲,犁尖断了。当时他卸下犁头,背到公社农具厂接好了安上,钱是他自己掏的。另外一次是去年冬天拉车,三个人卸粪的时候用力过猛,粪倒扣了过来,有一根车辕条正好磕在一个土坎子上,断成两截。事后,他找来铁丝和铁钉,把车辕条钉好以后又用铁丝捆了,十分结实,这辆车至今还天天使用着。至于说穿白衣白裤,那纯粹是没有票子急生方子的事,到了吴玉福的嘴里,也变成了政治问题。
宁奇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传出了吴小兰愤怒的声音:“你卑鄙!你无耻!你不算人!”
“啪”地一声,宁奇听得真真切切,是皮肉接触的声音。很显然,气愤已极的吴玉福终于忍无可忍,扇了女儿一个响亮的耳光。
宁奇无法再听下去,他调转头,一口气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上工的时候,所有的社员都来了,唯独没有吴玉福家的人。圈墙边站着三个婆姨,嘁嘁出出议论着什么,样子很诡秘。宁奇假装尿尿,跳进牛圈,溜到墙根下,隔着墙偷听婆姨们的议论。这一听不要紧,吓得他提起裤子赶紧往圈外跑。他一口气跑回家,骑上自行车直往公社飞奔。
公社卫生院的院子里围了不少人,有病人,有大夫护士,更多的是闲人,是看热闹的人。宁奇立好了车子,钻进人群中,悄悄听着人们的议论。这时候从抢救室里走出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有人走了过去问:“张大夫,那个丫头怎么样了?”
张大夫回答说:“不幸中的万幸呀!一个是喝的剂量不太大,另一个是发现的早送得快,要不然的话,那就难说了。”
宁奇赶紧走过去,问道:“大夫她现在怎么样了?”
张大夫说:“刚刚洗完肠,现在病人比较安静,不会有生命危险。”
听完张大夫的话,宁奇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他看见吴玉福揉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从病房里走出来,他推起车子,悄悄地离开了卫生院。
昨天晚上,吴玉福扇了女儿一个嘴巴,吴小兰整整哭了一夜,老两口劝说认错都不管用。天快亮的时候,吴小兰假装出门小便,到库房里找到了敌敌畏瓶子,提起来就喝。吴玉福老两口生怕女儿出什么意外,老婆子尾随出来,一看女儿在喝农药,扑向女儿,连抢带夺,总算把瓶子夺了下来。但是,吴小兰已经喝下了几口。吴玉福已经吓傻了,在老婆的催骂下,拉来架子车放好女儿,没命地往公社卫生院跑去。
宁家梁子又传出一条惊天的新闻。
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各队都有副业收入。刘根存苦思冥想,想不出个搞副业的门道来。这不怨刘根存,要怨就怨队上的手艺人匠人太少了,拿不出什么技术活到外面挣钱。前两天,三队的大胶车到炭梁山去干拉运,刘根存紧忙与人家联系,总算派出去一辆胶车两个人跟人家约和着干。他先不管挣多挣少,他觉得这样做也算是填补了副业这一块空白,四队从此步入了“全面发展”的轨道。后来刘根存算了一笔账,一辆胶车一天挣三十块钱,一个月风雨无阻,也才是千儿八百块。生产队的年终分红指望的就是副业款,不行,钱太少,还得想办法。
刘根存想到了宁奇,他敲开了宁奇的门。宁奇听完他的来意,说道:“这好办!”
刘根存一听,催问道:“快说快说,这两天把我都愁死了。”
宁奇说:“咱们队上没有砌砖墙盖楼房的大师傅,可是我们有打炕盘灶的小师傅呀!像老吴、张国栋、王丑丑还有我,打炕都是好手。现在冬天就要到了,让这些师傅每人带上两三个小工,就是一支十几个人的副业队,好好干上几个月,照样挣得是好钱。”
刘根存听罢,想了半天说:“办法倒是个好办法,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现成的炕让你去打呀?”
宁奇笑了,说道:“刘队长呀刘队长,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嘴边放着个金饭碗,就是不知道找食。你就不想想,市区里光是矿务局就是好几万人,那里有多少盘炕你算过吗?”
经过宁奇这么一提醒,刘根存恍然大悟。
那是一座新兴的煤炭城市。建矿之初,矿工的住宿条件很简陋,在后山坡上打建了大片的窑洞,省工省料,冬暖夏凉。窑洞里全部打的是火炕,每年冬季来临,许多农村的打炕能手纷纷进城找点活干,偷偷挣几个零花钱,从来没有人组织起来名正言顺地挣这份钱。现在,好不容易上头有了政策,为何不干呢?
刘根存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支十五个人组成的副业队进了城。这次进城搞副业由老吴全权负责,所谓全权,就是一要管人,二要管技术。老吴是个很尽职尽责的人,生怕活计干不好,坏了名声,断了财路,回去不好交差。上工之前他先开了一天的近乎于技术培训的会议,把他多年来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他先讲了炕与炉子的关系。他说:“炕高炉子低,它不扯我不依”。意思是说,打火炕的炉子不能太高,越低越好。科学道理他讲不出来,他只是要求所有的师傅必须按他说的办。
他又讲了打炕最要害的技术,就是如何刨狗窝。炉子里的火抽进炕膛,首先到达的地方就是狗窝。这里是一个刨得光光的坑,火进了此坑之后向炕的各个部位散开,扯得满炕热。老吴强调,狗窝刨得深了不行,那样会窝火,刨得浅了也不行,那样会杠火。他给大家做了个示范,刨了一个像锅底一样的坑,深浅适宜,整平拍光,算是标准狗窝。
老吴最后给众人讲了一个小诀窍,他再三告诫,只为己用,千万不可外传。在农村,为了节省柴火煤炭,打炕留的空隙很小,一般炕面子和炕瓤子之间的间隙只能伸进一个鞋。空隙小了,方可保证所有的热量都能充分地烧在炕皮上,这样做是为了节约。老吴说,这次搞副业,要打破老规矩,间隙放上四砖高,反正煤矿工人有的是便宜煤,让他们多烧点煤没关系。对于我们来说,只要炕扯得利索就算是交了差,主东也高兴。
五个师傅带了五拨人马依计行事,果然,一切都很顺利。各家的炕打好之后,火呼呼地往炕里边扯,烟囱呼呼地冒着烟,把矿工们高兴得了不得,争着抢着找老吴的副业队。
没干上几天,许多老矿工来到这里,居然指名道姓要找姓宁的师傅,让老吴他们很是想不通。
事情是这样的。
前几天,宁奇带着两个人来到一家老矿工家里。这个家里只有老两口,都已经六十多岁。老汉挖了一辈子的煤,是重度矽肺病,哮喘得厉害。老伴月子里落下腰腿痛,五冬一夏离不了热炕。看着前来拆炕的都是几个年轻人,老汉问:“你们的师傅咋没来?”
跟宁奇一个组的吴小兰指着宁奇说:“这就是我们的师傅。”
老两口上下打量着宁奇,在地上转了半天,老汉说:“不拆了,不拆了。”
宁奇一看,完全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上前一步笑着说:“老大爷,请您放心,我给你打这盘炕不但让它扯得好,而且是满炕热。如果不热,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我们副业队的师傅由你挑,给你白打一盘炕,你看怎么样?”
老两口踌躇半天,老大娘说:“人家小师傅这么有把握,就让他们试试吧!”
老汉没吭声,算是默许。
一上午的时间,宁奇他们手脚麻利,连拆带打,一盘新炕完工,点火烧炕。烧到日头落山的时候,热气散尽,满炕已经白了皮。再看炉膛内的火,呼呼生风,越扯越有劲,把老两口高兴得像两个孩子一样,挨门挨户的夸。这天收了工,老两口非要让宁奇在他们家吃饭不可。宁奇推辞再三,拗不过二老的诚意,只好答应。饭菜很丰盛,老汉提出一瓶酒,和他碰了三杯,脸红耳热,话也多了起来。
老汉姓田,叫田光山,东北人。老汉四十几岁到矿上当采煤工,一干就是十几年。前几年,他病退回家,二十岁的儿子接了他的班,老两口指望着儿子安度晚年,养老送终。去年秋天,大祸突然降到了田老汉家里,矿井发生瓦斯爆炸,儿子活活烧死在井下。顿时,老田家里天塌了,地陷了,老两口痛不欲生。一年来,他们一直沉浸在对爱子的深深思念之中而不能自拔。
今天,饭桌子上多了一个吃饭的年轻人,老两口触景生情,潸然泪下,反倒让宁奇乱了方寸。他想打劝老两口,但是始终没有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田老汉唏嘘已定,长叹一声:“唉!每天饭桌上有一个陪着吃饭的人该多好。”
宁奇接过话茬:“田大爷,你不要伤心,这回我们认识了,就是我们的缘分,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是个农村人,我到城里办事,一定会过来看你们二老的。有什么干不了的活,我可以帮你们干,二老只管吭气。”
田老汉一听,高兴得站了起来,他端起一杯酒,举得高高的说:“来,为了这份缘分,干一杯!”
宁奇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谢谢二老对我的信任。”和二老碰杯,喝了下去。
这一晚上,他们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宁奇回到住处,已经醉了。不过,酒醉心明。躺下以后,宁奇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老两口悲伤的面容就象印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从老汉的讲述中,他凭着自己的想象设计了一幅非常恐怖的矿井瓦斯爆炸的图景:惊天动地的巨响、熊熊燃烧的火焰、绝望无助的惨叫、焦头烂额的尸体……如今世道,能当上一名工人是最高的荣耀,没想到这荣耀的背后,也有那么多的辛酸,那么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