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宁国喜按照宁先生教的,把自己的问题汤汤水水都交待了,果然一次过关。交待完之后,侯喜喜搬了个凳子,让他坐在那里。工作组对他的交待很满意,在肯定宁国喜的同时,他启发吴绪绪,要向宁国喜学习,早交待,早退赔,争取早归队。
晚上回到家里,吴绪绪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头天晚上老宁被斗得站都站不住,跪在地上都没松口,怎么今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瓦罐倒黑豆一般,交待了个清清楚楚,轻松下楼。他知道宁国喜是在胡说,可是他搞不明白,他怎么敢把脏水往自己头上泼呢?第二天,吴绪绪专门跑到宁国喜家来探听虚实。宁国喜本来就和吴绪绪关系不错,也就没有什么避讳,把他怎么向宁先生请教,宁先生如何面授机宜的事向吴绪绪学说了一遍。最后他说:“不行了你也去问问?”
当天晚上,吴绪绪挨完斗以后,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敲响了宁先生的窗户。他开门见山就问宁先生:“今天来想请你指点指点,我的问题到底怎么交待?”
宁先生受过吴绪绪的照顾,从内心里愿意为他出谋划策。他虽然没有参加会议,但是吴绪绪的问题他一清二楚,所以今天见吴绪绪上门求教,他笑着说:“好交待。”
吴绪绪急猴猴地说:“人家老宁是经济问题,可我是政治问题,牵涉到人命。人命关天,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怎么敢随便说呢?”
宁先生还是笑着说:“没关系”,便附在他的耳朵上教了一通,吴绪绪这才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宁家。
吴绪绪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解放前他让国民党抓了兵,在一个县城驻扎,临解放时混了个营副。这次四清运动,全公社的四不清都是经济问题,怎么也找不出一个清思想,清组织,清政治的典型。为此,四清工作队把全公社的四不清干部捋了几遍,最后发现吴绪绪有历史问题。于是,便把他定为既清思想,也清政治,还清组织的“三挂号”典型。过去的日子里,工作组让他交待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干了哪些坏事,他编造了一些打骂士兵,剋扣军饷之类的事想应付过关。可是工作组明白,这些小事没有政治分量,打不倒吴绪绪。直到有一天,侯喜喜突然问他杀了多少共产党,他的问题才真的上了纲上了线。他深知这个问题的轻重,本来就是没有的事,但是一旦招认了,那就不是四清四不清的问题了。所以,这么长时间,无论工作组和侯喜喜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没有松口。
自从到宁先生那里讨教回来。吴绪绪顺溜了许多,顺溜的让工作组感到奇怪。这天晚上的大会上,工作组问:“吴绪绪,你到底杀没杀共产党?”
吴绪绪说:“你说杀了就杀了。”
工作组接着问:“杀了几个?”
吴绪绪说:“杀了一个。”
工作组又问:“在什么地方杀的?埋在什么地方?”
吴绪绪说:“在东城门外杀的,杀了以后就埋在东城墙根。”
工作有了重大突破,工作组一阵高兴。他嘱咐记录人员,要记仔细,记好。这时候,侯喜喜跳了起来,走到吴绪绪面前说:“吴绪绪,你要老实交待,休想蒙混过关。我就不信,杀了一个共产党你就能混上个营副?”
侯喜喜这一问,新的一轮逼供又开始了。吴绪绪杀人的数字由一个增加到两个,由两个增加到三个,由三个增加到四个。因为杀共产党有功,吴绪绪的官职也与杀人的数字成正比上升,从班长升到排长,从排长升到连长,又从连长升到副营长,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到最后,他的杀人方法和尸体处理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杀的四个人,全部身首分离,四具尸体分别在县城的东、南、西、北四个城墙根下,四颗人头分别挂在四个城门楼子上。
结果,四队的两个四不清放包袱放得彻底,下楼下得痛快,工作组成果突出,贫协主席工作积极,在全公社都受到了表扬。宁国喜和吴绪绪也因为交待问题彻底,给全公社的四不清们树立了榜样。为了体现政策,他们俩人派工的继续派工,掌印的继续掌印,和运动前没有两样。
半年以后,四不清下楼已经下得差不多了,四清运动取得了重大胜利。于是转入下一个阶段,也就是对四不清问题进行逐一落实和退赔的阶段。四清工作组的分工是很明确的,放包袱的专门管放包袱,落实问题的专门负责落实问题,抓退赔的专门抓退赔。
到四队落实问题的是两个年轻人,都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他们问得很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们问宁国喜:“你交待的偷了队上四口袋胡麻你估计有多少斤?”
宁国喜说:“四口袋,如果一口袋按一百二十斤算的话,总共就是四百八十斤。”
工作组记录以后,又说:“你对你交待的问题还有什么异议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请在这里按个手印。”说着,把记录纸送到了他面前。
宁国喜说:“交待的全是假的,你们让我按什么手印子?”
工作组很愕然,赶紧问:“既然是假的,你为什么要承认呢?”
宁国喜说:“他们天天逼,夜夜整,整得我受不了,不得不承认。”
工作组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把你女婿叫来我们看看。”
不大工夫,宁国喜的女婿来到了工作组的面前。此人个头不高,黄皮寡瘦,严重的营养不良,像个干柴把子。工作组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让他走了。事已至此,宁国喜似乎明白了工作组见女婿的意图,他从里屋拉出一条黑毛线口袋扔在工作组面前,气呼呼地说:“我的女婿你们也见了,这条口袋就放在你们面前。现在我请你们做个实验,你们装四口袋胡麻,别说是我的女婿,谁能肩扛胳膊夹一下子拿走了四袋,我就认罪,怎么处置都行!”
宁国喜的一席话,把两个工作组说了个面面相觑。他们再没有问什么,也没让他按手印,夹起本子走了。
过了三天,还是这两个人,来找吴绪绪。他们问他:“你交待的你曾经杀了四个共产党,现在你说说他们各自的姓名。”
吴绪绪听罢哈哈大笑,说道:“那本来就是我编的瞎话,你们还当真了?”
工作组说:“这么严肃的问题,你也敢开玩笑?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吴绪绪说:“我有啥办法,这件事本来就是硬往我身上按嘛,我如果不认账,到今天恐怕还下不了楼呢!”
吴绪绪看工作组没有言语,接着说:“这样吧!这是一件人命关天的事,如果真的是我吴绪绪杀了人,就得判我四个死刑,杀我四次。我的意思是你们必须到实地去调查一下,问问当年那里杀没杀过共产党,再到四个城墙根下去挖一挖,看看有没有尸体,调查回来再给我吴绪绪定罪也不迟。”
吴绪绪说完,工作组觉得也有道理,两个人相视一下,其中一个说道:“今天先到这里吧!”
正如吴绪绪说的,工作队也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便派了一个由三人组成的调查组,专程进行调查。三个人风尘仆仆来到县城,找了五六个六七十岁的老汉进行调查。他们说明来意,便问起当年有没有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事情,并让他们好好想想,解放前有没有发生过四个城门楼子挂着人头,四个城墙根下埋尸首这种惨忍的事情。老汉们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说:“自从我记事,县城就从来没有城墙,更不要说什么城门楼子,这里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事情。这都是谁编的故事,编得都离了谱了。”
就这样,调查组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吴绪绪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运动后期,每个四不清干部都得有一个结论,唯独宁国喜和吴绪绪没有。工作组不说他们是下楼干部,也不说他们是四不清干部,按当时的话说,是两个没有结论的干部。后来有人翻了两个人的材料,其实结论是有的。在调查了宁国喜之后,落实档案上写的是“不大可能”。在调查吴绪绪以后,档案上写的是“查无实据”。
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楚了,既然宁国喜偷胡麻“不大可能”,吴绪绪杀共产党“查无实据”,就应该给人家落实了,解放了,还人家一个清白。但是,工作队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这样做,他们觉得,党把他们派出来执行如此光荣而神圣的使命,没想到一帮知识分子让两个土条给糊弄了。他们有一种上当受骗的失落感,有一种被人涮了的屈辱感,但又无可奈何。
作为宁国喜和吴绪绪来讲,只要你没抓住我偷胡麻的证据,没抓住我杀人的证据,不让我退赔,不让我抵命,下楼不下楼无所谓。至于如何定论,我才不管求你呢。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老宁和老吴才算转过了脖子。回想一下,当初要不是宁先生出此高招,谁也说不上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特别是吴绪绪,他算是让宁先生从阎王殿上拉回来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
运动搞得最紧张的那几天,吴绪绪着实害怕了。看当时的阵势,不承认杀共产党是根本过不了关的,承认了就是死路一条。丁占海的死对他是一个很强烈的刺激,他想一死了之,反倒比这人不人,鬼不鬼,死不下,活不成的滋味好受得多。就在宣布丁占海死有余辜的那个晚上,回到家里以后他怎么也睡不着,披了个衣裳蹲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盒里的烟剩下最后一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腰里系了一根麻绳出去了。他来到房后的一棵弯腰子树下,把绳子套了上去,挽了个死扣。就在这时,他的婆姨敞襟拉怀,急急火火跑了出来,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嚎啕大哭起来。吴绪绪一阵心酸,夫妻俩在弯腰子树下抱头痛哭了一场。
吴绪绪的老婆长得五大三粗,算不上个漂亮女人,平日里大大咧咧,是个不受三从四德约束的女人,但是她很细心。那天晚上一回到家,她就觉得自己的男人不对劲。吴绪绪抽烟的时候,她假装睡着了,但一直仄着耳朵听。吴绪绪出门以后,他悄悄跟了出来,一看吴绪绪拴绳,她顿感大事不妙扑了上去,抱住男人,救下一条命来。
四清工作组撤走以后,宁国喜和吴绪绪两家宰鸡杀羊,在宁国喜家隆重地庆贺了一番。他们请来了宁先生,破天荒地把他让在了上岗子上。宁先生说,在这里上有长辈,下有领导,执意不肯坐这个位置。吴绪绪急了,拉上婆姨和儿女就要跪下给他磕头。宁先生这才勉为其难,坐了下来。席间,免不了要说起怎么过关放包袱的事。吴绪绪问:“你当时怎么想起那么妙的主意,说老实话,我虽然按你教的交待了,但是心里一直捏着一撮撮。”
宁先生笑着说:“这在古书上叫欲擒故纵。你想想当时的情况,你如果死顶着不认,你能过关吧?你如果认罪轻了,他们会很草率地定你的罪,今天回过头来看,四清运动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所以,你必须把罪认得重重的,这样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只有列入大案要案,落实起来才会格外慎重。”
吴绪绪又问:“你为啥要让我交待把四颗人头挂在四个城门楼子上,把四具尸体埋在四道城墙根底下?”
宁先生说:“这就是你吴队长能够安然无恙的奥妙所在。说白了,这是我给他们下的一个套子。那个县城我去过,从古到今根本就没有城墙和城门楼子。我知道四条人命的大案,他们肯定要调查,调查的时候,你所交待的问题就会不攻自破。”
吴绪绪和宁国喜一听,恍然大悟,连连称赞道:“妙计!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