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没事的时候,大家都爱围在一起听郭陆溜寡嘴。要说郭陆也真不简单,来啥溜啥,从来不重复。溜着溜着,有时候也能溜到正经事上。
这天晚上,大家笑乏了之后,老石匠问郭陆:“看你这个开朗劲,老婆子一定很贤惠。”
郭陆一听,嘴一撇说道:“多谢你老哥抬举。老婆子名叫李秀莲,大手大脚大麻脸。煮饭忘了撒咸盐,洗锅忘了洗饭碗。睡觉光爱胡乱喊,只养女的不养男。”
屋里的人一听,笑了个撒泼打滚。
郭陆只看着众人笑,他不笑。见大伙儿笑乏了,他补充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丑是家中宝,俊了惹烦恼,咱们娶的是三心婆姨,是个老宝贝。”
宁奇追问:“啥叫三心婆姨?”
郭陆笑着说:“傻娃娃,三心也不懂。看着恶心,出门放心,多少不用操心。”
众人又是一阵笑。
老石匠又问:“你几个娃娃?”
郭陆说:“郭陆没有本事养儿子,养了五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二女儿才订婚。不过也好,一个女婿半个儿,五个女儿喝花茶。”
老石匠接着问:“女儿女婿对你一定孝顺吧?你福气真大。”
郭陆连说了两声“好”,说道:“大女婿胆大脸厚,我给吃的油饼子就肉;二女婿胆小害羞,我给吃的咸菜就的粘粥。”
说得大家又是一通大笑。
老石匠问:“你对大女婿偏心,就不怕二女儿二女婿多你的心,害你的气?”
郭陆气呼呼地说:“他们多我的心呢,我不多他们的心就够好的了。”
老石匠紧追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听听。”
郭陆说:“腊月三十订的婚,正月十五参的军。整整三年没回音,我的糖茶纸烟断了根。”
原来如此,惹得满屋子的人又是一场大笑。冷不丁,郭陆一抬屁股,一个响屁轰然而出,众人哗然。只见郭陆不羞不急,不笑不乐,煞有介事地说:“屁是一只虎,来了没法堵。三千鞑子来堵屁,一屁打飞两千五。剩下五百去报信,一屁打了个没影影。”
说得众人又是气又是笑,说不出话来。倒是郭陆自己给自己打了个圆场:“牛老角根细,人老夹不住屁。你们都有老的时候,到了那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有一天,郭陆不知道咋话了,一下午尿了八九泡尿。每次尿尿滴滴哒哒滴溜好一阵子,一下午的时间尽尿了尿,就没抬上几块石头。他的石头一耽搁,砌墙的师傅就停了手,站在石墙上急得乱喊乱叫。工头过来找郭陆,郭陆正提着裤子往来走,刚好和工头迎了个头子碰。工头问:“郭陆你今天是咋话了,到底是尿尿呢还是磨洋工呢?闹得师傅都停了工,今天的任务完不成你负责?”
郭陆系好裤子笑着说:“报告领导,中午的饭菜太咸,我把开水喝了几碗,就怨尿泡系子太短,二掌柜闹得不是消闲。”
工头一听,觉得他算是找了个理由。但是他不能就这样放过郭陆,他说:“工地上有男有女,你尿尿也避着点身子遮个羞丑,明打亮枪的成何体统?”
郭陆一听笑着说:“好领导呢,你说的那怕人见的东西,男人有,女人有,穿上裤子遮住丑。脱掉裤子验一验,女人比男人的还难看。再说了,工地上的女人全是婆姨,哪个眼里没见过?哪个手里没攥过?”
一席话,把工头说得想怒,怒不起来,想笑,笑不出来。他一看再跟郭陆说下去捞不到什么便宜,便不耐烦地说:“我不听你溜寡嘴,反正今天赶收工包给你的石头抬不完,你就别吃饭。”
郭陆“嘿嘿”一笑说:“我是癞呱子叼了个刀床钉,腰后无力嘴上的功。分配的活我尽力干,再大的错也要吃饭。”
就在他们一来一往对话的时候,周围已经不知不觉围了一圈人来听热闹。这一围,围得工头很不是滋味,一挥手说:“散了散了,快干活去!”
在工地上抬石头是个力气活,一天抬下来,累得腰酸腿疼,像郭陆这号上了年纪的人,也就只有说话的劲了。宁奇到底是个年轻人,好象不知道疲劳,一休息下来,总想干点什么。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按郭陆的话说,“力气是横财,使了再来。”
工地上的活虽说都是苦力活,但是老石匠的石工活深深地吸引着宁奇。每次休息的时候,他就跑过去坐在老石匠旁边,看着他怎么破料石,怎么打条石。那铿锵有力,节奏鲜明的锤击声就像一曲曲优美动听的乐章,打动人的心灵。那些一锤一凿打击出来的石纹像一幅幅美妙的图画,让人赏心悦目。啥行有啥的规矩,石匠和其他匠人一样,最反对的是别人动他的工具。宁奇几次想拿起他的锤凿尝试一下凿石头的滋味,但是他怕惹得老石匠不高兴,没敢造次。老石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有一次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想试试?想试试你就试试,小心砸了手。”
听老石匠发了话,他提锤握錾,迫不及待地敲打起来。老石匠看他打的没有章法,走了过来教他。让他顺着一条缝子打,然后打几个凿眼,先学着破料石。锤子和錾子握在老石匠手里,就像是长在人家身上的物件,想到哪里打到哪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到了他的手里,全都变成了野锤拗錾,总打不到路数上,几次把锤砸到手上。宁奇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他心里想,不打则已,要打就打出个名堂,也不枉在工地上干了场。
自从有了第一回,他天天如此,一有空就往老石匠这里跑。老石匠看这孩子很上心,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徒弟,在关键的时候点拨几句。宁奇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自身的用功加上老石匠的指导,很快,他便掌握了破料石的技巧。他学会了看石头的山缝,懂得了顺山开石的要领。
这一天,他终于把一块巨石一分为四,当四块方方正正的料石摆在那里的时候,让老石匠惊叹不已。这时正好郭陆也走了过来,老石匠一说,郭陆也赞不绝口,感叹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宁奇这娃娃心灵手巧,学啥啥成。”
按理讲,像老石匠这么大年纪的人是不应该应民工的,可是建桥需要石匠,没有办法,只好把老人家请了出来。老石匠是三代石匠,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凡是石工活,没有能难倒他的。他亲手打造的碾轱辘碾盘,磨扇子磨盘无计其数。老石匠干得最多的活是锻碾子锻磨,至于打条石打柱基石,对于他来讲那是小菜一碟。
这一天,老石匠向工头提出一个要求,鉴于工期日益迫近,石匠的人数显得有些紧张,石料供应跟不上。他的意思是,宁奇破料石已经没有什么问题,能不能把他调了过来帮助打石头。工头听罢,踌躇再三,为了保证工期的考虑,还是同意了老石匠的意见。宁奇名正言顺地成了老石匠的徒弟。
这个调整让老石匠十分满意。这时郭陆找上门来了,他对老石匠说:“老哥呀老哥,你的事情闹圆分了,把我们好好的个班子拆散了,拆了东墙补西墙,拆了袖子补裤档,你这是闹的啥事嘛!”
老石匠笑哈哈地说:“别气别气,先抽一锅子烟再说。”
郭陆按过烟袋说:“其实我也就是说说。宁奇是个好娃娃,能跟着你学也是他的造化。不过老哥我告诉你,要了过来你就要上心教,让人家学个手艺。狗啃骨头鸡吃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这也算是在行善积德呀!”
郭陆抽了一口烟,忽然问老石匠:“你这是啥烟呀?怎么这么个味道?”
老石匠笑而不答,半天才说:“你猜猜。”
郭陆猜来猜去,怎么也猜不出来。这时候老石匠说:“不怕你老弟笑话,是晒干了的茄叶子。”
郭陆一听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说道:“笑话啥呢,低标准那会儿,啥东西没吃过,啥东西没喝过。没粮吃了吃榆树叶子,没茶喝了喝果树叶子,没烟抽了抽茄子叶子,没茄子叶子卷驴粪蛋子。”
老石匠一听,原来同命相怜。看来郭陆一家低标准也很困难。他正准备再问下去,郭陆自己先感叹起来:“唉!低标准,瓜菜代,男人跑口外,女人紧裤带,娃娃爬锅盖,揭开一锅老咸菜。”
宁奇亲历过低标准的艰苦生活,对郭陆的这番话深有同感,他问郭陆:“那说明你也跑过口外?”
郭陆一拧头,说道:“我那个时候穷得精鸡巴打的炕响呢,我拿啥东西走口外呢?”
他这一说宁奇明白了。低标准的时候,口里的人没有粮吃,口外的人日子要好一些。口里的人跑口外不是去乞讨,而是拾掇一些旧衣旧物拿到那里换取一些粮食充饥。
宁奇又问:“你的家里那么多娃娃,你那时候想了个啥办法度过难关的?”
郭陆长叹一声:“唉!走山后,到山前,背上口袋转羊盘。拾些骨头卖几个钱,打个煤油领个盐。别看就那一点点,也能解决大困难。”
听着郭陆的讲述,想想自家的悲惨处境,宁奇深情的注视着面前这位两鬓斑白,饱经风霜的老人。他的负重精神和达观的心态让他肃然起敬。
是啊,这种敢于面对现实,面对生活的态度,正是人们所需要的,也是人们所缺乏的。
早晨起来,天气阴沉沉的,一直到吃完早饭上了工,还不见太阳出来。郭陆刚抬了一块石头,工地上走来了两个背着枪的基干民兵,让他跟他们走一趟。他扔下杠子,跟着民兵走了。在经过老石匠身边的时候,他停了停,笑着说:“如果我能回来的话,还想抽你的茄叶子。”
宁奇一听,觉得郭陆此行非同一般,便顺口问了一句:“他们这是把你带到哪里去?”
郭陆神态自若,笑着说:“郭陆命苦,不怨政府,不陪富农,就陪地主。”
宁奇一听,郭陆又要去陪斗了。运动啊运动,何时是个头啊!说心里话,他真为郭陆捏了一把汗。
郭陆说得不错,从工地上把他叫了回去,果然是陪斗。这次陪斗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爹当长工,也就是他混饭吃的那家地主。不过现在斗的不是黄凤章,是黄凤章的儿子黄天赐。
为了不致于把批斗会开成上次那种尴尬局面,工作队一上来就给郭陆定了个规矩,不许他溜寡嘴说笑话,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如有违犯,就给他坐土飞机。郭陆为了少受皮肉之苦,诺诺连声:“是是是!行行行!我的臭嘴我把严,谁哭谁笑我不管。”
地主交待完之后,民兵领着群众高呼了一通“打倒”的口号,下面开始批判郭陆。工作组大喝一声:“郭陆,你交待!”
郭陆猛地一惊,稍微定了定神,说道:“地主牛羊满圈,全是贫下中农的血汗。”
工作组制止说:“地主的账慢慢算,你先交待你为地主歌功颂德的罪行。”
郭陆说:“我的臭嘴不值钱,顺嘴乱溜胡谝椽。”
工作组说:“谁让你胡溜了?交待你的罪行!”
郭陆说:“我不知道我有啥罪行。”
工作组说:“就说你吃地主饭的事。”
郭陆说:“谁说我吃地主的饭,简直都是胡扯蛋。”
工作组一听,大喝一声:“郭陆,决不允许你翻案!”
紧接着,民兵带领群众喊起了口号:“打倒郭陆!”“打倒地主的孝子贤孙!”“郭陆胆敢与人民为敌,就砸烂他的狗头!”
口号声平息下来之后,工作组继续发问:“地主救了你的命是你亲口说的,你今天怎么又不承认了?”
郭陆说:“你们都想想,旧社会那么黑暗,地主们全是坏蛋,锅底下铲点剩饭,不是喂狗就是进了猪圈,哪里有我吃的剩饭?”
停了停他接着说:“当着广大群众的面,谁能证明我吃了地主的饭,我郭陆欢迎检举揭发,如果真有此事,我郭陆死而无怨。”
看着郭陆说得这么坚决,工作组一时也没了办法。事到如今,这件事情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知道底细的人早已经死了。台子底下斗郭陆的人都是些年轻后生小媳妇,他们知道个屁,谁又能站出来揭发或者做证呢?
此时此刻,只有郭陆心里明白,他把工作组耍了。当然,工作组也不能就这样很不体面的收场,他们又问地主:“你说,他到底吃没吃你们家的饭?”
黄天赐被问,一时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实话实说,那么郭陆肯定遭殃。郭陆遭殃,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一点也减轻不了自己的罪行,说不定一整郭陆,他再狗拉羊肠子扯出什么麻烦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想到此,他稳了稳神,吐出两个字:“没吃。”
忽然,贫协主席大喝一声:“郭陆,你说你没有为地主歌功颂德,你老实交待,你说周骚乎头上的旋是怎么回事?”
听完这话,郭陆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这事怎么让谁翻到了贫协主席的耳朵里了?
郭陆“咯噔”的这件事,还是早些年的事。他和人谝起黄天赐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家爹妈养得好,头顶上长的是双旋。俗话说:‘双旋旋,牛羊满圈圈’,人家黄天赐就应了这句话。”没想到,这句话到今天竟然成了他的一条罪行。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开口说:“我交待,我说过黄天赐的旋。我说‘一旋横,二旋愣,三旋打锤不要命。’黄天赐打长工就是愣。”
贫协主席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狡辩,你明明吹捧地主说:‘双旋旋,牛羊满圈圈’。”
郭陆听罢,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噢!我还以为是啥话呢!我妈养我就是个双旋,不信大家来看。我天天盼着牛羊满圈,牛羊不见,丫头养了一院。”
这一番话说完,全场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笑了起来。工作组一看再斗也斗不出什么结果,便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