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冬日,天气生冷生冷,惨白的日头挂在天上,好像被冷气裹住了一般,不冒一丝丝热气。往日奔流不息的黄龙大渠被冻得实实的,渠底没有泄流干净的水结成一溜贼贼的青冰,泛着惨淡的光。黄龙大渠的支渠官保渠,这会儿也冻成了一条死渠,静悄悄地躺卧着。一年里,这里最活泛的就是这两条大渠,它们奔流着,它们欢笑着,它们能给阡陌带来甘露,它们能给百姓带来鱼米,它们是这片土地的命根子。这会儿,两条大渠冻实了,这片大地也像是冻实了,没有一点儿生气。
在黄龙渠和官保渠之间,有一个村庄。这个村子里的人以宁姓为主,旁姓不算多。民国三十五年黄河发大水,周围村落田亩滩地一片汪洋,唯有这个村子借助土梁高地围堰抗洪而幸免于难。水退之后,这个荒村野梁便有了一个名字,叫宁家梁子。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天气似乎比哪一年都冷。人们缩在低矮的房舍内,烤着火,焐着热炕。他们安分守己,心满意足,他们有自己的说法:
穷汉生得犟,
不置铺盖光烧炕。
烙了前心烙后心,
烙了脚心烙脊梁。
其实他们不犟,他们不是不置铺盖,他们穷,他们置不起。
宁家梁子和所有的村子一样,鸡不鸣,犬不吠,一片死寂,只有几家烟囱上冒出的轻烟,给这个村庄增添了一点生的气息。村边上,几峰骆驼高昂着头,漫无目的地徜徉着,高耸的驼峰,显示着它们的雄健与实力,目空一切的眼神似乎要表明,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宁家梁子村西边有一条退水渠,退水渠向下游走一里多路,渠边上有一座娘娘庙。庙宇年久失修,显得很破旧,可是上殿、厢房、院墙还算完好,上殿里的塑像也在,不时有人来上上香火。当地为兴民教,便将这娘娘庙做了学校,东厢房当教室,西厢房当办公室,庙院就是校院。娘娘庙小学有二十来个学生,这些学生人数不等地分布在一、二、三年级里。学校只有一个先生,既当老师又当校长,轮流给各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先生是由周围村民聘请的,请的是宁家梁子的宁先生。
宁先生大名宁家祥,三十出头。他没有上过专门的学校,也没读过私塾,更谈不上学历资历。小时候跟在他爹的屁股后头认了几个字,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初级读物,现时教娃娃也还能凑合。按宁先生自己的话说,这是“马号里没马,拉上驴来当差”。确实,在这偏乡僻壤找一个正儿八经的教书先生,难。不过人家宁先生文化虽然低了些,但是教孩子很热心也很上心,他不但教他们文化知识,还组织学生扭秧歌、跑竹马子、跑旱船、踩高跷,学生乐得玩,大人喜欢看,几年下来,他便成了一个学生爱戴,家长喜欢的乡村文化名人。
这一天,宁先生正在上课,忽然闯进一个人来。此人二话不说,直奔教室,破门而入,惊得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宁先生也愣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一看,来人是他户下的一个兄弟宁柱子。宁先生赶紧迎上去问道:“柱子,出了啥事?”
“快……快……快回家……”宁柱子没说出个子曰,拉住宁先生的袖子使劲往外拽。
宁先生着了急,问道:“到底是啥事,你说呀!”
宁柱子喘着粗气说:“我也说不机密,反正老大妈急得鼻子眼泪都下来了,让你赶紧。”
“那你老大妈总没有啥麻达吧?”宁先生紧忙追了一句。
宁柱子说:“看样子老大妈没麻达。”
一时间,宁先生就像掉进了浆糊缸里,一头的糊涂,再看宁柱子那火烧火燎的样子,知道准有大事。于是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宣布放学,跟着宁柱子往家里跑。
宁先生忐忐忑忑地踏进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再扫一眼院子里的房屋和摆设,与往常没有二致,他纳闷了。看看他妈的住房,没有动静,他向自己的房子走去。走到门前一抬头,猛然发现门首的钌扣子上拴着一个红布条,忽闪忽闪地飘动着。
门头拴红布条有讲究。这是一个避讳的标志,是“请勿入内”的意思。
家里人要忌讳的,大体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家里有了病人,请来巫婆神汉跳神捉鬼,看完病之后,要忌一段时间的门。在这个时间以内,生人是万万不能进屋的,一旦冲犯了神灵,非但看病不会灵验,还有可能使病情加重,危及生命。另一种情况是家里女人坐了月子要忌门。满月之前,生人不得入内,就是自己家里的人,身上有汗也不得入内。最怕的是生人进来踹了孩子,给孩子带来疾病和灾难。
这会儿宁先生看见红布条,他明白了,女人在生孩子,女人已经够了日子。
直到这时,他悬着的心才算装进了肚子里。他定了定神,凉了凉汗,站在窗根下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算是给屋里的人打了个声。这时候从屋里传出他妈的声音:“还不赶紧进来,站在外面等初一呢还是等十五呢?”
宁先生闻言,先打发走了宁柱子,反身关紧了院门,轻手轻脚进了屋。屋里,烧完了炕的余柴散得满地都是,像是让鸡刨了一般,满屋的柴烟热气把整个房子熏得暖烘烘、热腾腾的。炕上,毡和席子拉得精光,只剩下一盘土炕,炕皮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黄沙,冒着热气。
炕上一共有三个人,宁先生的母亲、接生的老娘婆和宁先生的妻子。宁先生的妻子跪在沙子上,两只手紧紧扳住炕沿上的泥台子,披头散发,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着,头上脸上的汗点子不住气的往下掉,汗滴砸在炉台上,冒起丝丝热气。她脸色腊黄,呼喊无力,已经十分疲惫。宁先生的母亲和老娘婆一边一个跪在她的身边,一个劲地催促:“使劲!使劲!”
这两个人虽然是接生的,看上去并不比生孩子的人省劲,她们也是披头散发,大汗淋漓,声音已经嘶哑。看来,她们玩转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肯定是难产。看见宁先生进来,三个女人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好像见到了救星。对于宁先生来讲,他觉得他走进屋来纯粹是一个多余的人,这叫“婆姨炕上坐月,汉子地下跺脚——有力使不上”。
这时候,只听老娘婆对着宁先生喊:“像个木头桩子戳在那里,发啥愣呢,还不赶紧上房?”
宁先生一愣怔,问老娘婆:“老姨妈你说,上房干啥呢?”
没等老娘婆回答,他妈接过话头:“榆木脑袋,提上水上房叫生去,不叫生娃娃能顺顺当当地养下来?你以为爹是好当的?”
母亲一顿数落,宁先生猛地省悟了,二话没说,赶紧提着水桶上了房。
这是老娘婆遇到难产的最后一招。凡是遇到女人难产,必须要自己的男人提上一桶水,从屋顶的烟囱往下浇,边浇边喊,直到孩子降生,这叫叫生。
宁先生上房,手握铜瓢,把水一瓢一瓢地浇进烟囱,水冲起来的黑灰冒了他一头一脸。他顾不了这些,他边浇边喊道:“下来了吗?”
下面老娘婆和他妈齐声答:“下来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下来。
宁先生再浇再喊:“下来了吗?”
“下来了!”
“下来了吗?”
“下来了!”
宁先生房上地下,地下房上,马不停蹄地折腾着。不知道浇到第几桶水了,他照例向下面问:“下来了吗?”
只听老娘婆提高嗓门,拖长了声调喊:“下——来——了!”
宁先生听声,看来这一次是真的下来了,他跳下房跑进屋,看见一个紫红紫红的娃娃躺在炕上。
炕上养娃娃,地下抬棺材,这话一点儿也不过头。娃娃虽然养下来了,宁先生的妻子早已经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她连坐稳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老娘婆有经验,她不让她躺下,她让宁老太太倚住媳妇,怕她血晕。由于耽搁的时间太长,孩子落炕以后就浑身发紫,没有气息,没有哭声。老娘婆把剪子在火上烤了烤,准备给孩子断脐。忽然她停下手细细端详着孩子,口中一个劲儿的念叨:“日怪,日怪。”
听老娘婆这么说,宁先生和他妈都凑过来看,这一看不打紧,他们发现这孩子有一处很奇特的地方,确实与众不同。人家孩子降生以后脐带是顺的,而这孩子的脐带缠拧在一起。
老娘婆剪断了脐带,抓住孩子的小脚丫子,头朝下,脚朝上提得悬悬的,照准小屁股啪啪啪拍了三巴掌,又抖了抖。等了半天,孩子从嘴里吐出一口黄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听到孩子的哭声,屋里的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宁老太太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儿媳妇,紧忙扳开孩子的两条小腿看,一眼瞅见长的是个蚕豆大的小鸡鸡,只乐得她一个劲地喊:“好了!好了!这就好了!”
啥好了?养了个孙子好了。
宁老太太一共养了四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立了业,分房另住。按理说,老两口应该心安理得地等着享儿孙的福了。但是没有,老两口有一块心病,吃喝穿戴放在其后,最让他们揪心拽肺的是儿子们虽然有生有养,但是缺个男的。宁老太太着急,老头子比她更着急。今天,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带鸡鸡带把把的孙子,怎能不让她欣喜若狂呢?她照着宁先生喊:“赶紧告诉你那死鬼爹,让那个老不死的也高兴高兴。”
说曹操曹操到,没等宁先生找,他爹正好从外面晃荡了回来,这会儿正扯着喉咙喊门呢。宁先生开了院门,见他爹肩头上背着褡裢,摇摇晃晃走进来。
宁先生他爹叫宁广德,在四渠梢很有人缘,也很有名气。他是个没有读过书的文化人,因为宁家祖上是阴阳先生,自幼受了家庭的熏陶,识了不少字。他懂得一些阴阳之理,谶讳之道。谁家提亲,先请他去给看看生辰八字,八字相合则成,八字相克则散,全在他一句话。他成了这一带合婚的高手。谁家兴土木盖房舍,先请他去看看风水,择个黄道吉日,才好破土动工。他又是个风水先生。他给人家干这些活全是白干,分文不收,但是有个要求,要抽烟,要喝酒,烟要抽大烟,酒要喝烧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宁广德变成了一个烟鬼、酒鬼,家里捣腾空了,就到外面鬼混,惹得老婆子剜眼眼见不得。有了这两鬼的嗜好,周围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鬼子二爷。他排行老二。
当然,这个“鬼”字的含义并不仅限于此,还有更“鬼”的。
鬼子二爷曾经干过开馆的营生,这个馆就是私塾。他开馆和别的先生不一样,别人开馆是坐馆,就是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做学堂,他开馆是跑馆,成天背个褡裢进东家,出西家,来回跑着教人家孩子读书识字。这样做有他的好处,教完书,顺便也可以混碗饭,混口酒,混上一个大烟泡子过过瘾。鬼子二爷文化是浅了点,但是写的一笔好字,还会画画,据说都是跟他爹学来的。就凭这一手,乡民们的娃娃就愿意让他教,反正没有私塾,有人教总比没人教强。
鬼子二爷还有一手,就是爱给人家的娃娃起名字,他不起小名字,专门起官名字。不管穷人富人的孩子,大人总想给起一个响亮的名号,图个吉利。一家能生上三五个男丁,起名字更加讲究,这活谁也干不了,只有鬼子二爷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