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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检察官

我舒舒服服地往后仰着,让身体陷入厚厚的皮质靠背里。

大局已定,我在心里盘算着,看着对面的检察官。银白色的面具挡住了视线,让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猜想起来,定然是混合了失望和不甘心吧。

一个不算复杂,但也比较难缠的案子:精灵吟游诗人菲布兰契,也就是我的当事人,被指控犯有故意杀人罪,原因是他在某个废弃破屋里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身旁有具尸体——这笨蛋大概吓昏了头,居然去找卫兵报案,结果自然被当作第一嫌疑人抓了起来。三天后,市检察官卡多佐提起公诉,我则受菲布兰契的委托,担任他的辩护人。法庭辩论了一天,现在到了该宣判的时候,我已经成功驳倒了检察官提交了所有证据,如果没有意外,这次我应该是赢了。

终究还是技差一筹吧,我略带讥讽地看着检察官,从一开始到现在,几乎所有的过程,包括细节,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的失败是已经注定的了。

“控方,你还有什么证据需要提交吗?”戴着金色面具的法官用程式化的声音问。如果检察官再提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法庭就要宣判了。

检察官缓缓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没……”

“卡多佐大人!”

一声高喊打破了法庭的沉肃,黑色头发的年轻人匆匆忙忙地从门口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书中拿着一个大包裹。所有人的目光一起都看过来。

我皱了皱眉头,这个人我认识,检察官的一个助手。虽说年轻,但向来处事老成,今天这是怎么搞的。

年轻人跑到控方席位,将包裹递给检察官,后者也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拆开看了起来。只看了两眼,他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

我心里掠过一丝警兆。作为十余年的老朋友,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那是激动的颤抖,每次他获得了什么关键证据的时候,都会这个样子。

那包裹里一定有什么能够反败为胜的杀手锏,那是什么?

不容我多想,检察官已经放下包裹。他两手据案,目光炯炯,面向审判席发言。

“法官大人,请允许我出示一个新获得的关键证据。”

“准许。”法官的声音冰冷而淡漠,“但在此之前,控方当庭喧哗,扰乱审判,处以五银币的罚金。”

检察官立刻填了张支票,递给书记员,接着转过脸来。随着身体移动,银白面具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锐利的阳光。他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冰冷,锐利,然而略带得意。

我心中凛了凛,他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无论如何,也只能静观其变。深吸了一口气,我纹丝不动地坐着,等待着检察官发言。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法庭中央——我的当事人,本案主角,精灵吟游诗人菲布兰契。

“我有证据证明,他是一位精灵。”

我怔了怔,这家伙难道用脑过度神智不清了?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得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我的这位当事人有着尖长的耳朵、绿色的瞳孔,以及俊美得近似女人的面容,正是最最标准的精灵。

但我没有站起来嘲笑他的迟钝,事情肯定不会如此简单。虽然和检察官的历次交锋中,我稍胜一筹,但对手也决不是笨蛋。他一定还有什么更重要的话放在后面,现在只不过是在做铺垫,吸引法庭注意力,以增强揭底牌时的震撼效果罢了。

法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接下来这位检察官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检察官却似乎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手套,淡淡说了句:“而且,他是一位黑暗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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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我差点站了起来。当了十余年的律师,算得上经验丰富,在法*什么大逆转大反复没见过,却还没有哪一次这么匪夷所思的。

“他是黑暗精灵?”

这并非我发问,而是法官说话了。虽然金色面具同样遮住了他的脸,但从声音也能听出惊诧和不信。

所有人只怕都不信。黑暗精灵是个早就已经灭绝的种族了,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和故事里——很多人甚至都认为历史上根本不存在这种生物,纯粹是那些讲故事的吟游诗人编造出来的。现在居然有人指着一个精灵说“他是黑暗精灵”,这也未免太让人难以置信。

问题是,检察官不是笨蛋啊。既然他敢这么说,难道……

我依然沉默着,没有站起来反驳。现在不是我说话的时候,对方的底牌我完全不清楚,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法*一片骚乱,而骚乱的中心——那个笨蛋精灵吟游诗人,居然还一脸茫然。旁听席上众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法官不得不连敲了三次锤子,总算让法庭安静下来。

“检察官,请出示证据。”法官说,“请当庭证明被告是一名黑暗精灵。”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集中在检察官的银色面具上。

他向审判席微微一躬。

“法官大人,请允许我对被告使用一个魔法。”

“反对!”

我站了起来。不管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必须阻止他。局势不能任由他控制下去,否则我将越来越被动。

“法官大人,我反对检察官对我的当事人使用什么莫名其妙的魔法。这有可能对他造成难以估算的伤害。”

检察官将脸转过来,对着我。遵照规矩,我和他都戴着银白面具,彼此无法看到对方的脸,但眼神一撞,立刻知道彼此的心里在盘算什么。

“我仅仅只是要施展一个解除变形魔法”,检察官淡淡说,“我有理由相信,这位先生是用了某种变形魔法,掩盖了黑暗精灵的身份。”

“我可不相信检察官大人对于魔法的控制掌握能力。或许你只是想使用一个无害的解除魔法,但或许会对我的当事人造成什么隐患和暗伤呢。”

我尖刻地说,当然,这不过是为了挑起对方的怒火。在法*,谁丧失冷静,谁就落了下风。

他的眼神中露出笑意,这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很显然,目前的局势还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之中。

“当然,我对自己也不抱什么信心。”检察官说,“但我想,正义之神提尔的大主教,凯而特先生,在魔法上的造诣应该是足够了吧。”

旁听席上发出一阵惊呼。凯而特老先生由于年事已高,早就将提尔教会事务交给副手处理,自己则闭门修炼——按教会的说法,是在和神祗沟通。计算起来,应该有七八年没有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听检察官的口气,难道主教大人居然要出庭作证?

“提尔教会大主教,凯而特先生,应邀出庭作为专家证人,请法庭允许。他现在就在法庭外。”

检察官的话是对法官说的,他的眼睛却在盯着我。

“准许。”法官又一锤子敲了下来,暂时止住了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聚焦到法庭门口,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慢步走进来。

我深深地吸气,坐回自己的位子。这下子,看来有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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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说,这个吟游诗人,真的是个黑暗精灵?我急速盘算着,不会吧,世界上哪有这么笨的黑暗精灵。据说那可是世界上最阴险最狡诈的生物,就连恶魔都要退避三分的。

更何况,一千多年前的那场大战,不是已经把这个种族完全灭绝了么?

再说,看他现在的神情,也不太像。倘若他真的是黑暗精灵,自然应该知道身份揭穿的后果,或者眼神慌乱,或者强自镇定——但总而言之,却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不解,好像根本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

情报掌握不足,难以对局势做进一步判断。我一面懊悔这次过于疏忽,没有先调查清楚当事人的种族身份;一面看着大主教凯而特走到证人席上。

“凯而特先生,请您告诉法庭,这名有着精灵外表的吟游诗人,是否是在某种变形伪装魔法的掩盖下?”

检察官发问。

“是的。”

“那么,你是否能解除他的伪装?”

“可以。”

检察官点点头,看着审判席:“法官大人,请准许凯而特先生对被告施展解除变形魔法。”

“反对!”

我再一次站了起来。

“我相信凯而特先生的判断,我的当事人确实可能用某种变形魔法隐藏了真实身份。”说到这里,我停了停,眼光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检察官那银色面具上,“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必然是有其理由的吧……”

“他的理由就是隐藏黑暗精灵的身份。”

“作为检察官,如此轻率的发言真是令人失望,”我冷冷地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隐私,每个人都有着不希望他人知道的秘密,我的当事人完全可能是因为长相丑陋,所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完全可能是因为个人的爱好,所以变形伪装;甚至说不定,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当为外人知晓的伤心往事或者秘密。检察官大人,你的脑筋未免太死板僵化了吧。”

我举起了手,阻止检察官打断我的话,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所以说,对于凯而特先生而言,要解除这位精灵身上的变形魔法,自然是举手之劳,不会有什么失误;但对我的当事人,却可能造成无可估量的伤害——我相信,比起肉体的损伤,精神上的伤害会更加刻骨铭心。有鉴于此,我恳请法庭驳回检察官的要求。”

义正词严地说完一番话,我向审判席微微一躬,坐了回去。能做的,我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要看运气——当然,最好是这个笨蛋根本就不是什么黑暗精灵,只不过,看到检察官如此自信,我觉得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法官大人……”

“好了,”法官说,“我想听听当事人自己的意见,以及理由。”

我暗暗松了口气,端起桌子上的茶慢慢喝起来。听取当事人自己的意见?那还用说么。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他要变形伪装,又怎么可能愿意在法*被人打回原形?至于理由,那就简单了,赶快编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吧,这对于我来说或许难了点,但这家伙不是吟游诗人吗,编故事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啊。

正当我觉得局势开始向有利的方向扭转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愿意接受解除魔法。”

我剧烈地呛了一下。

在一片寂静中,全法庭的眼睛都死死盯在那个说话的家伙身上,而肇事者却还似乎莫名其妙。那家伙,正是我的笨蛋当事人,那个精灵吟游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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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我把文件夹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瞪着我的助手,“这家伙的智商到底多少?”

刚刚在法*,这白痴吟游诗人居然一口答应让凯而特施法——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要命的是,法*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随着解除魔法生效,吟游诗人暴露在衣服外的白皙皮肤开始变得漆黑发亮,与之相反,黑色的短发则变长,变白,直至银光闪闪,就好像他身体的色调突然倒置调换了一下。

然而,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闪耀着冥界宝石般光泽的黑色皮肤,银白色长发——这正是传说中的黑暗精灵。

“如何,伊斯塔先生,”检察官看着我,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按照惯例,既然上了法庭,就抛下自己的本来身份,我只是被告的辩护律师,他也只是检察官。戴上银白色面具,就成为一个象征性符号,而不再作为一个人存在。

“我是被告律师,不是什么伊斯塔,”我冷冷地纠正了他的用词,“检察官大人,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呢?”

“接下来?按照浅水城法典规定,黑暗精灵应该被处以死刑。”他转身看着审判席上的法官,“据浅水城法典第九百二十七条,我请求法庭判决……”

“等等!”

我打断了他的话,“检察官大人,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嗯?”

“今天开庭,审理的内容是‘菲布兰契是否犯有杀人罪’,而不是‘菲布兰契是否是黑暗精灵’。如果你对后面一个问题感兴趣,应该重新向法院提起控告,三天后再行审理,而不是如此着急地将两者混为一谈。”

“哦。”

菲布兰契是黑暗精灵,这个消息太过震撼,所有人——包括检察官——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了,反而把这个简单的程序问题忽视了。

检察官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于是,在交了十银币的罚金后,他宣布撤销此次起诉。

我知道,他回去将另行提交材料,起诉菲布兰契是一名黑暗精灵。虽然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和我交手胜少败多,但这一次,只怕我是要输了。

无论如何,我还有三天时间。

回到自己的事务所,取下银白面具,我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这家伙居然真的是个黑暗精灵——这倒罢了,虽然我是人类,对其他种族也没有歧视的念头,但这家伙居然还是个蠢笨无比的黑暗精灵。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怒气冲冲地问,助手不声不响地站在我旁边,她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家伙,现在正在监狱里。作为律师,我倒是有权力去探监的,但我现在情绪不稳定,只怕去了会把他一刀捅死。

“或许,他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吧,”助手说,“毕竟,作为一个外来的吟游诗人,他应该不熟悉浅水城法典。”

“提到这个,”我平静下来,“我还真不记得了,浅水城法典第九百二十七条,到底是什么内容?”

“您不是银色联邦最著名的律师么?”

“那是没错,但我从进法学院开始,就不记得学过这一条啊。说起来,当时老师上课的时候,似乎都直接跳过去了。后来当了律师,十多年了,也从没有哪个案子涉及这一条的,早忘了。”

说话间,助手已经在法典上找到了想要的条文。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这一条非常简洁,应该是我看过的最短的一条法规了。羊皮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黑暗精灵,处死。”

经验告诉我,越简单的条款,越不容易钻空子;复杂的条款虽然看上去完备细致,实际上因为构成的环节多,可攻击的目标也就多,只要找到一个空子,就可以破坏整个条款的适用。但简单的条款,反而难以找到下手的地方。

至少,这一条就够简洁,也够清楚。没别的可说,只要是黑暗精灵,就处死,毫无回旋余地。

上古时期,黑暗精灵曾经肆虐大地,浅水城法典是那时候制定的,写进这一条也是理所当然。一千多年前的大战后,黑暗精灵已经被灭族,这一条自然就成为具文,束之不用;倘若不是浅水城法典那奇特的修改程序,我怀疑这一条早就被废止了。这也难怪我对它完全没有印象,因为一千多年来,它根本就没有可适用的对象,从不曾在任何司法程序中出现过。

如此说来,我似乎应该觉得荣幸啊。某种程度上,这也算创造了历史吧。

苦笑了一声,我开始指挥助手和学徒查找资料。作为历史的创造者固然值得高兴,但倘若扮演的角色是失败一方,那么也就实在难以令人愉快了。

“先生,”助手说,“我觉得,您不妨去和我们的当事人谈一谈,至少可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让他在监狱里多呆一会。”我恶狠狠地说,“他既然喜欢留在里面,那么就如他所愿。”

不过,说说罢了,我自然还是要去见他的。但在此之前,应该先去神殿区拜访另外一个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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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正在灯下看书的老人抬起头来。

“我说,”我一边叹气一边脱下外套,“命名者,你就不能把神殿弄得亮堂一点么?这么多年你的眼睛还没瞎,真是奇迹啊。”

命名者推了推他的水晶眼镜。

“气氛,这样才有看书的气氛,”他对我的劝告不屑一顾,“看书就应该在阴暗而冰冷的环境中,这样才能时刻集中注意力。”

“因为不集中注意力,眼睛根本就看不清字吧。”

作为老朋友,这种对话其实并不具有什么实质意义,不过算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罢了。我知道老家伙不可能因为我的提议而去添几根蜡烛,他自然也不会以为我是特地来关心他的眼睛。

“什么事?”

我扫视了周围一圈,确定没有人偷听,于是压低了声音。

“世界上有没有什么魔法,能够把一个矮人变成精灵,而且不会被一般的解除魔法破解?”

“你想干吗?”命名者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贩卖人口?”

“我有这么邪恶吗?”

“律师不邪恶,难道魔鬼才邪恶?”命名者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头,右手第三根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动。

“魔鬼本来就邪恶啊……厄,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比起你们律师,魔鬼就是善良纯洁的天使了。”

…………

“有这种魔法,”老家伙最后终于从脑子里找到了资料,“不过你知道了也没用。”

“为什么?”

“谭森变形术,终极魔法,只有大奥术师才能施展。”

“大奥术师?你是说,上古时期出现的那群魔法狂人?”

“正确。”

“他们不都已经死光了吗?”

“正确,一个不剩的全死光了。”

“那你告诉我这个干吗?”

老家伙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所以说,你知道了也没用嘛。”

压抑住想把他砸死的愤怒,我一把揪起了这老家伙的衣领,“还有什么其他比较有操作可能性的方法?”

“有是有,不过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又不是拿去做坏事,我是要用来救人,知道吗?”

“我才懒得管你拿来干什么,”命名者挣脱了我的手,理了理袍子,“我是知识之神欧格玛的主教,又不是提尔信徒,善恶对我来说都是废话。”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欧格玛说:知识要用于应该使用之处。”命名者回答,“而现在,神祗告诉我,现在不是应当使用的时候。”

“别跟我找借口。”

“对于没有信仰的家伙,这种解释果然是没有信服力啊,”命名者叹息着,“总而言之,我无法提供什么方法。”

作为多年的老朋友,我很清楚这老家伙的脾气。既然他如此说,那么我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好吧, 老朋友,既然如此,我另外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比如说,你应该能鉴定一名黑暗精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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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命名者,我从欧格玛神殿走出来。天色已经黑了,此时去监狱是不是晚了点?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一趟,毕竟,我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卫兵和我很熟悉,但还是例行公事地挡住了门,接下来,出示证件,放行,一切都按部就班,但也一丝不苟。没办法,这是规矩,正如上了法庭就要戴面具。

隔着铁栏杆,我见到了吟游诗人菲布兰契。看起来,他的精神不太好,并不像是因为在监狱里呆着难受,倒像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

他看着我。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答应让那个主教使用解除魔法?”

我确实不懂。

“因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迎着我疑惑的目光,菲布兰契开始向我解释他的身世。

原来,他是个孤儿,自一出生就被扔在一户农家的门口,被人收养。他的养父母,自然都是普通的人类,大概根本就不知道黑暗精灵这种生物,把他当作一个皮肤较黑的精灵孩子扶养长大。在他大约四五岁的时候,隐隐约约记得在村中遇到一个老人,对他念了几句咒语,结果他的相貌就变成了普通的精灵孩子。

“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菲布兰契说,“我平平淡淡地长大,离家游历,几乎都忘记了我曾经的模样,只是在梦里,似乎总还记得自己曾经的黑色皮肤和银白长发。”

他当了吟游诗人,学会了一些魔法,也认识了不少巫师朋友。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将自己身上附着的变形魔法解除掉。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遇到的那个老人,一定是个极其强大的巫师,否则不可能布下如此强大而持久的变形术。”

于是他以精灵吟游诗人的身份四处游历,颇受欢迎。前几天来到浅水城,没想到不过找个空屋睡了一觉,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犯嫌疑人。

“所以啊,当我听说那个提尔主教可以解除我身体上的变形术时,其实高兴得很。不过当时我也没抱太高希望。要知道,在他之前,大概有十多个优秀的巫师,都曾经打算做这件事,但一个都没有成功。”

我哼了一声。大主教凯而特是正义之神提尔的人间代言人,施法时可以直接借助神祗的力量,岂是普通巫师可以比拟。更何况,提尔号称“眼睛永远不被蒙蔽的公正者”,最擅长的就是破除伪装和幻象。

只不过,检察官的助手是怎么发现的?那个包裹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暂且放下这个疑惑。

“你知不知道,如果证实自己真的是黑暗精灵,你会有什么后果?”

对方摇头。

“不知道,事实上,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黑暗精灵这个名词。”

“你…你不是个吟游诗人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惊诧。虽然说黑暗精灵已经是一千多年前存在的种族了,但关于他们的资料还是有不少流传下来的。就连我这个空闲时间偶然翻翻历史的律师都知道,以知识广博著称的吟游诗人怎么可能“今天第一次听到黑暗精灵这个名词”?

“我当然是吟游诗人,但我确实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种族。他们是精灵的亚种吗?”

迎着他纯真的眼神,我无言以对。这个世界果然是奇妙的,我本来以为自己的存在已经是大大地藐视了造物主,现在看起来,怪物是满大街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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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事务所,我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整理信息。

打算将菲布兰契变形的方法是失败了。当然,其实我也没抱太高希望,毕竟,能挡住提尔大主教施法解除的变形术,世界上肯定不多。去欧格玛神殿,主要还是为了了解黑暗精灵的情况。

只是,这个笨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反复问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或者是纯粹的巧合,这家伙就是从来没接触过任何黑暗精灵的信息,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或者就是有人对他下了什么咒语,让他自动无视一切与黑暗精灵有关的信息——而这个咒语禁制,在他身体上的变形魔法解除后,也随之消失了,所以他现在又能听见我说黑暗精灵。

我感觉身体有些发冷,毫无征兆地,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这一切让我琢磨不透,不知道黑暗里到底还潜藏着什么秘密。

助手将厚厚的一大叠羊皮纸放在我面前,打断了思绪。“这是我们能搜集到的,关于他的所有资料。”

“如何?”

“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助手回答,“他自幼被人类扶养长大,心地,嗯,称得上善良,尽管有些笨。没做过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平平常常地活到现在……”

“这些都没用,”我叹气,“九百二十七条说黑暗精灵处死,可没区分善良还是邪恶。就算他是圣徒,照样也会被送上绞刑架。”

“要想躲避这一条,只有一种方法。”我喝着茶对助手说,“想来想去,只有证明这家伙不是黑暗精灵——至少不是纯种的黑暗精灵。”

这道理只要说破,其实也很简单。大陆上种族多,除了人类,还有精灵、矮人、侏儒、半身人、兽人、巨人等等等等,不同种族间有时候会通婚,生下混血的后代。这种混血后代的种族归属问题,就比较麻烦。比如说,一个人类和精灵的后代,通俗地说是半精灵,但实际上也完全可以称为半人类——其实最准确地说,应该称为半人类半精灵。

对于这种混血生物,法律比较宽松,允许他们自行在所拥有的血统中选择一个。我的当事人菲布兰契本来是被划归精灵,现在既然已经证明他不是精灵,那么自然应该重新选择种族归属。那么,只要我能证明他有其他种族血统,不是一个纯种黑暗精灵,法律就必须允许他自行决定自己是什么种族。

只要不是黑暗精灵,九百二十七条自然就不能适用。

接下来,就是证明材料的问题了。法律是讲证据的,我要证明他有其他种族血统,就得提交证据证明;同样,只要检察官不能证明我提交的材料是假,就算他明知道我在作弊,也无可奈何。

而造几份假材料假证据,嘿嘿,什么时候又能难倒我了。我可是比魔鬼更邪恶的律师啊。

得意的笑声中,我开始和助手一起伪造材料。

两小时后。

“先生,您觉得这次把握如何?”

“唔,”我满意地看着那一大叠材料,“人证都准备好了吧?”

“绝对没有问题。”

“很好,这样一来……我保守地估计,胜算应该在九成。”

“还有一成变数是什么呢?”

“就是那个白痴突然不想活了,说这些全是假的。”我冷笑着,“不过我想,他总不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吧。我刚才已经将事情的严重性原原本本告诉他了。”

“原原本本?为了让他印象深刻,您肯定还夸大了五分吧。”

“怎么可能,我是很有职业道德的。”

“是这样么?”

助手怀疑地看着我,我耸耸肩,“所以我只夸大了三分。”

…………

“先生,”助手似乎有些犹豫,“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的预感一向不准。”

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据说女性的直觉非常敏锐,然而她肯定是个例外。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的所谓预感就没应验过一次。

“不过,先生,假设这次又有什么意外——我是说假设,那么您还有什么备用方案吗?”

我摇着头。

“如果这次还出问题,那他就只有一条活路。”

“是什么?”

“修改法典。”

助手愣了愣,随即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所谓修改法典,完全是当笑话来说的。

浅水城法典制定于一千四百年前,共三千二百一十四条,流传至今,几乎没有任何修改变动,成为法学界的一大奇迹。这种成就的取得,和浅水城法典那奇特的修改程序是分不开的。

修改程序非常简单——如果仅从理论上来说,简直可以说超级简单:只要现任检察官点头,举行修律仪式,将手按在那本最古老的、历任检察官代代相传的法典上,当众宣布修改某一条款,即可生效。

但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如此简单的。

翻遍浅水城的历史,一共只有两次修改法典的记录,分别发生在一千二百三十四年前和九百七十三年前。当时的检察官,按照规矩,举行修律仪式,将手按在那本老法典上宣布修改结果。但他们的话刚刚说完,立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身亡,据官方检测,致死原因是某种强力魔法瞬间夺走了他们的灵魂。

凶手是谁,却一直没有调查出,结果造成了无数谣传。最流行的说法,是当年制定法律的人在那本法典上附上了魔法,用意是警告后人不得随意修改。官方对此则保持沉默,没有给予任何解释。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要修改法律,检察官本人就必须做好死亡的准备。试想,换了你是检察官,会因为一个与己无关的案件,拿自己的生命做代价修改法律么?检察官薪水丰厚,地位崇高,受人尊敬,而且一经任职,终生不得罢免,除非自己自愿退休,否则就可以一直在这个位子上做到死。换了我,是绝对不会活得不耐烦的。

“不过,能当上检察官的家伙,都是万中无一的怪胎。如果他真的为什么正义法律自杀,我倒也不会多么惊讶呢。”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助手说。

“所以他是检察官,您是律师。”助手微笑,“不过,先生,您不觉得这一条,确实应该废止掉吗?”

“依法理说,据以审判的标准,应该是行为的善恶,而非天生的种族血统,这一条确实大大不妥。只不过,我可没信心能说服检察官大人自杀啊。”

“如果,”她说,“如果您真的可以说服他呢,那么您会这么做吗?”

我略略有些犹豫。说起来,检察官虽然是我的死对头,但却也算是老朋友,和一个没什么关系的黑暗精灵比起来,他的性命似乎还是重要些吧。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我大笑起来,“放心吧,我们的造假技术无懈可击。”

“嗯。”助手沉默着,过了一会,她问,“先生,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什么?”

“以您的能力,完全可以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对吧。比如说这次,您完全可以让这个黑暗精灵从监狱逃走,或者,干脆直接把检察官大人催眠,您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费力的方法呢?”

我看着她。

“你要明白,我是律师,不是强盗。是的,我承认,这两者的行为,同样都是在违背法律,但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我可以钻法律的空子,可以规避,但决不能正面对抗。你明白吗?我不能对抗法律,我只能尽力躲避着,让自己不会与法律直接面对。因为法律绝对不能对抗。”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自嘲地笑着,“我也不清楚,或许,就是一种可笑,然而确实存在的信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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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我带着助手坐马车前往市法院。在门口,我遇上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老朋友,你不在神殿里看书,跑到这里来干吗?”

“心血来潮嘛。”命名者走上前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拍,这让我有些奇怪,他从不做这种动作的,“另外,听说今天会有传说中的黑暗精灵出场啊。”

原来如此,我倒忘了这个。作为知识之神的牧师,他自然不会放过近距离观察黑暗精灵的大好机会。这就像是一个生物学家,突然发现某个早就已经灭绝的史前生物,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的。

他呵呵笑着,和我并肩走进法院大门。

一进门,我立刻戴上了银白面具。我很清楚,这张面具上并不附着什么魔法,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秘银制品而已,但一戴上,仿佛就有了某种神秘力量,瞬间抽离了自己的人格属性,只作为一个单纯的符号存在。

现在我只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再不是什么男性人类伊斯塔。

我并不相信终极正义的存在,作为律师,我不知有多少次伪造证据,诡辩歪曲,用各种手法帮助罪犯逃脱制裁,但多年的训练,让我心底似乎还总保留着一些永远不能磨灭的敬畏。

对法律的敬畏。

检察官和他的助手也已经到场。隔着银白面具,他看着我,然后将目光转向桌子上的那叠材料。他大概能猜到我又在造假,但这又如何,他是方正严饬的检察官,我却是比魔鬼更邪恶的律师,他需要自觉地遵纪守法,我只需要担心被人拆穿。

东方世界有句古老的话,说君子可以欺其方。

开庭时间到了,法官却没有到场,据说路上出了点事,需要耽误一会。我有些心神不定地离开自己的辩护席,去洗手间擦擦脸。

水哗哗流着,激在脸上,让我稍微清醒了点。直起身体,我突然从墙上的镜子里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戴着银白色面具,检察官凯东-卡多佐。

“好久不见,检察官大人。”我打了个招呼,准备将面具戴上。按法律,案件审理期间,律师和检察官是不允许私下见面的,只能在法*作为对手交锋。今天却情况特殊——我们已经来到了法庭,却又没有立刻交手,法官的延误,让我们这对老朋友有了个意外的商谈机会。

意外的机会?

我心中一动,又将面具放在一边,转过身来。

“凯东。”我叫着他的名字,这意味着我并非以律师的身份和他交谈,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叙话。“我想,有些事情,我们不妨谈谈。”

他取下了面具。

“凯东,我想请求你撤诉。”我说,现在法官还没到,没有正式开庭,撤诉还来得及。

他眉毛挑了挑,“为什么?给我理由。”

我快速地将黑暗精灵的生平资料讲述了一遍,由于时间紧迫,我的语气也显得格外凝重。“凯东,我相信,你不会将一个善良的生命送上火刑架的,是不是?”

他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或许,是对我的话并不相信。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可以在法*证明。”他沉沉地说,“如果一切属实,我或许会考虑暂停审理呢。”

“不,不。”我急促地说,“凯东,你不明白吗?我就是害怕出现这样的结果啊。一旦进入审判程序,那就没有撤诉的可能了。而一旦你使用法典守护者的身份暂停审判,你就必须修改法典啊。”

“那我就会死,是么?”他微笑着,“卡特,你应该明白,我并不畏惧死亡。或者说,如果真的因为修改法律而付出生命,那是我的无上光荣。”

“我明白,我明白。”我着急地说,“但是凯东,我不希望你死,你明白吗?作为老朋友,我不希望你死。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今天不可能打败我,老朋友,相信我,我绝对是在陈述事实。但你明白吗?有一点我绝对没有骗你,就是这个黑暗精灵,确实是个善良的人。我实在害怕你会因为这点,而作出我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所以我现在来请求你,老朋友,相信我,去申请撤诉吧。如果可以,我愿意输掉这个案子,保证你的安全,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样。我肯定会赢的,即使你坚持开庭也是徒劳,你知道我的能力。去撤诉吧……”

我想我当时实在太着急了,我的话说得杂乱无章,而且事后想起来,非常的直率而不委婉。检察官看着我,他似乎在犹豫,在思考我说的话,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了。

“两位,”一名书记员推门进来,“法官已经到达,现在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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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辩护席,检察官也走了回来。隔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的步伐似乎一如既往地坚定。

我强打精神,开始辩护。

证明材料和人证一个个地出示,我已经安排得无懈可击。但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涉及我的当事人善良品格。尽管这或许是个非常有效的手段,可以博取很多同情,但我不敢使用。我在害怕,我不想我的朋友听到这些。

一切如我所料想的发展,检察官虽然明知道我的人证物证都是假的,却也无计可施。他只能努力地盘查诘问,试图找出破绽——但这是徒劳的,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我不得不说,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我看不到他的脸色,想必是很难看。举证和辩论阶段都已经完结,接下来,就等当事人菲布兰契选择自己的种族了,我已经“证明”了他拥有少量,但不可忽略的人类血统。

“被告,请说出你的选择,本庭将依据你的选择进行宣判。”

法*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表情肃穆。我和检察官隔着面具对视着,等待着判决。

一切又和三天前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次检察官再也无力回天了。我微微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起码算是比较理想的结局。我微笑着看了助手一眼:如何,你的预感又错了。

事实证明,我太小看女孩子的直觉了。

“刚才的那些证明材料,并不全是事实。”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怯生生,然而却又努力地鼓足勇气,“我并没有其他种族血统,我是个黑暗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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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笨蛋,直到法官的问话将我惊醒过来。

“被告辩护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黑暗精灵一脸平静地站着,他的琥珀色眼睛清澈而明亮,丝毫没有神智不清的模样,这让我无法将推脱责任——否则我会说,由于监狱的不人道待遇,导致我的当事人精神严重损伤,不能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承认失败吧。

难道我要就此失败?

仿佛有一个声音自心底悄悄响起,我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捏紧,握成拳头。不,不行,我决不能输了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我也要打败对面那个家伙!我绝对不会失败!

这个声音如此强烈,仿佛狂暴的火焰冲进了我的脑袋里,瞬间烧毁了一切清醒和理智。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充血,鼓胀,手背上青筋凸起,由于拳头捏得太紧,指甲已经深深刺入了皮肉,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我缓缓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开口说,嗓子不知在何时变得有些嘶哑,但这仿佛更增强了话语的说服力,“我伪造了证据。”

法*一片哗然,我面无表情地对着审判席深深一躬。

“我承认,这违反了法律,也有悖于职业准则。但我希望诸位明白的是,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并不是为了获得一场卑劣的胜利——恰恰相反,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真正的正义。”

“朋友们,我们的祖先,建立了伟大的帝国,制定了永垂不朽的法典,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统治稳固?难道是为了治理方便?难道是为了作威作福?难道是为了趾高气扬?不,都不是!我们知道,那是为了守护正义,为了捍卫公理,为了保卫善良的生命不被侵犯,为了让邪恶和恐惧永远不再降临人间!”

“这才是法律的真正目的,这才是我们的梦寐以求,我们的祖先用生命和热血创造与捍卫,我们用信念和理性去继承与发扬!”

“诸位,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乃是一位善良而诚实的人。他自幼在人类世界长大,接受粗糙,然而最纯朴的乡间教育,遗传让他无可奈何地具备黑色皮肤和银白色头发,但养父母的言传身教让他拥有了世界上最善良的心肠。他作为吟游诗人游历四方,用歌声给人们带来欢乐和希望,他从不曾伤害任何人,从不曾做任何邪恶之事,从不曾违反任何法律,即便在被误解,被伤害时,他也从未以牙还牙,而是谦卑地忍让,将一切交给法律来裁决;即便在自己的生命可能被剥夺时,他也依然不愿意用不恰当的手法逃脱——虽然他明明可以如此。今天,他站在这里,只需要简简单单的说一句话,就可以避免被送上火刑架的命运,但他没有,他依然诚实地说出了真相,他依然忠诚于自己的良心和灵魂。”

“这是为什么,诸位?因为他相信法律的公正,他相信自己的善良,他相信浅水城的死刑不是针对清白无辜的生命,他相信正义之神的双眼不会被蒙蔽遮盖!”

“那么,诸位,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将一个善良的生命送上火刑架?我们有什么理由,以法律的名义杀死无辜的人,然后置身事外?仅仅因为他的黑色皮肤?仅仅因为他的银白色头发?仅仅因为那无法自由选择的种族遗传?仅仅因为他是个黑暗精灵?”

“诸位,我们明白,法律所制裁的,乃是人们的行为。如果一个人为善,那么法律将会鼓励褒奖;如果一个人为恶,那么法律将会严厉惩罚。我们不会因为某个人长相丑陋而将他处死,我们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身材矮小将他吊起,我们不会因为某个罪犯高大魁梧而手下留情,我们不会因为某个窃贼相貌堂堂而网开一面。对不对?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去处死一个矮人,尽管他是另外一个种族;我们不会对一名人类强盗视而不见,尽管他和我们属于同类;既然如此,我不明白,我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借口,可以理直气壮地以法律名义毁灭一个善良的生命,而原因仅仅是‘他是黑暗精灵’呢?”

“是的,我知道,法典是如此规定。但尊敬的检察官大人,您想必比我清楚得多。浅水城法典制定于一千四百年前,那时黑暗精灵的邪恶阴影笼罩整个大地,在那种情况下,制定这一条款无可厚非——但这决不意味着它的必然正确。一千多年过去了,黑暗精灵早已经成为历史和传说,一切曾经的仇杀和怨恨,都随风逝去,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死抱着这僵化的条文,让它蒙蔽我们的良知和正义,或者说,其实这根本就只是我们用来发泄仇恨的挡箭牌和幌子?”

“诸位,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清澈而纯净,没有丝毫邪恶的杂质和阴影。诸位,请扪心自问,我们是否应当,是否有权力,以法律的名义,以种族遗传这样可笑至极的理由,剥夺一个善良人的生命,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家喝酒庆祝,下半生不会被午夜的恶梦惊醒?”

“我,卡特-伊斯塔,浅水城永久市民,以法律的名义,以正义与良知的名义,请诸位三思。我相信,浅水城法典的光荣,不会在今天被我们玷污,不会在这个法*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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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啊!

我都做了什么?

我颓然跌坐在自己椅子上,汗珠从脸上滚滚而下,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猜想一定苍白得吓人。

我怎么会说那些话?我本来应该是打算放弃了啊。

作为律师,我永远将自己的情感置于理智的控制之下。在我记忆中,从未如此冲动过,而所为的,不过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黑暗精灵。这怎么可能啊。

不,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但法*的情况已经容不得我冷静思考。由于我刚才的那场慷慨激昂的演说,整个法庭都在议论纷纷,法官连敲了三次锤子都没能止住骚动,而我的对手,检察官大人,正一言不发地站着,动也不动。

“安静!”

法官的第四锤重重地砸上了桌面,这一击终于起到了效果,法庭内顿时静得像荒废已久的坟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检察官缓缓取下了银白面具。

不,凯东,别!别这样!

“浅水城检察官凯东-卡多佐,以浅水城法典守护者之名,宣布本案暂停审理。”

检察官缓缓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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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在欧格玛神殿里,我怒气冲冲地揪着命名者的衣领吼叫着,声音大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说,你在我肩膀上拍那一下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一个小魔法,”老家伙狡猾地回答,“只不过,是个能让人亢奋冲动的小魔法罢了。”

“小魔法?你知不知道这小魔法的后果是什么?”

“后果就是你可以打赢这场官司啊。”老家伙一脸无辜地说,“真是的,我好心帮忙,你还不领情。”

“如果我能打赢这场官司,那么卡多佐就得死!”

“哦,你这个律师还真是不称职啊。不关心顾客的安危,反而在意对手死活。”

我瞪着他,“我实在不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果然是老朋友,真了解我。”命名者夸奖说,“其实原因很简单:卡多佐检察官是人类,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类;你的那个当事人则是个黑暗精灵,有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黑暗精灵。两相比较,你说我会选择哪个呢?”

“你又不是生物学家。”

“这么说真伤我的心哪。”老家伙厚颜无耻地说,“我虽然不是生物学家,但对知识的渴求却比任何人都强烈,为此我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啊。”

“你现在要牺牲的是别人的性命!”

“别担心,别冲动,老朋友。”命名者慢吞吞地说,“这么急躁可不是你的风格啊。不就是修改一条法律吗?上台宣布一声就是了。”

“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历史,那是要死人的。”

“简单。”

他递给我一本厚厚的书。

我疑惑地接过来翻了翻,“法典?这是什么意思?”

“历史上那两位检察官突然死亡的原因,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据我推测,应该是他们代代相传的那本法典上,附着了某种强力死灵魔法。这也就是说,只要把那本法典调换掉,宣布修改法典就绝无生命危险。”

他向我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而这本法典,是我根据史籍仿造的,和检察官手里的法典绝对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差别。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那只是你的推测,”我哼了一声,“如果致死原因不是那本法典,而是另有他物,那又怎么办?”

“我早想到了。”命名者拍了拍我手中的法典,“这上面已经附着了最强大的防护术,可以保护检察官大人不受任何魔法的伤害,就算是神祗,也休想在那时伤害他。这样一来,你放心了吧。”

我不太相信地将手中的法典翻来覆去地看。“你能肯定?”

“以欧格玛之名起誓。”老家伙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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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拜访了城市里的阴影盗贼组织,用一百金币的代价,让他们将两部法典进行了调换。

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案件暂停审理后,检察官闭门不出。整整过了三天,他宣布说,将于次日上午,在市中心广场举行修律仪式。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在那一天,全市市民都赶来了。他们静静地站立着,看着站在台上的检察官。我听见他们在喃喃低语,向各自信仰的神祗祈祷。

我也祈祷着,尽管我从未信仰过某位神祗。

时候到了。

检察官将右手按上了法典。

“我,凯东-卡多佐,谨以浅水城第二百三十四代检察官身份,以浅水城法典守护者之名,现在宣布,废止浅水城法典第九百二十七条。”

然后他倒了下去,在全城市民的惊呼声倒了下去,在我的惊骇中倒了下去。

不,这不可能,他应该不会被魔法伤害才对。命名者以知识之神欧格玛之名起誓,他不可能骗我!

然而事实无可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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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我看着命名者,“我的当事人,那名黑暗精灵,他不想在这个城市继续呆下去,已经离开了。”

老家伙耸耸肩,“哦,那可真是遗憾得很。”

“你似乎对他并没有很浓厚的兴趣?”

“但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嘛。”

“临走之前,我和他好好谈了一次,他告诉我一个很有趣的信息。”我盯着命名者,“他说,他那天在法*看到你,突然想起小时候,那名将他变形的巫师,似乎穿得也是你这种式样的袍子。”

他微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前任,欧格玛主教拉菲尔先生。”

“卡多佐之所以知道菲布兰契是黑暗精灵,是你捣的鬼吧?”

“哦,我无意间将一些足以证明他身份的证据遗失到了卡多佐可以看到的地方。说起来,我还真是不小心啊。”

“关于那个黑暗精灵,其实你早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资料。你那天去法庭,根本就不是为了他,对吧?”

“知识是永无止境的。”命名者回答,“事实上,你没有说错,我确实还另有目的。”

“你想知道,浅水城法典修改的秘密?”

“你很聪明。”

“我不聪明。”我叹息说,“否则的话,我怎么会完全成为你的棋子。那么,老朋友,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可否满足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现在明白了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命名者有些沮丧地摇头,“我只能和我的前辈们一样,再一次确认:杀死检察官的,并非什么物理或者魔法力量,也与在场的任何人和物体无关。但到底是什么,我还是没有弄清楚。”

“也就是说,试验失败了?”

“失败了。”他惋惜地说,“好不容易才有这次机会,一千多年来,才出现三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看来这个谜,在我有生之年是无法解开了。”

“但我却明白了。”

命名者猛然抬起头,盯着我。“你明白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这不可能吧。”

“老朋友,你或许比我知识广博,目光深邃,但有些东西,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终究并非法律人。”

“法律人?”命名者疑惑着,“纵然论对法律的了解,我只怕也在你之上。”

“我相信,你对法律的了解在我之上;但老朋友,你终究不是法律人,有些东西是否能被领悟,决定的并不是知识和头脑,而是能否与那种东西更接近。”

“在法律上,有一些偏执的信念。比如说,明明知道法律是人制定的,也可以被人修改,但我们必须承认,法律乃是类似自然规律一般的永恒不变之物。再比如说,明明知道法律已经不适用了,但在它没有废除之前,它就是绝对正确的——但这种绝对正确的法律,却又需要修改,一修改之后,就立刻以前的错了,现在的则是绝对正确。”

“这不合逻辑,”命名者抗议着,“既然绝对正确,那就没有修改的理由;既然需要修改,那么就证明它并非绝对正确……”

“让那些逻辑见鬼去吧!”

我凶狠地说,“老朋友,你还不明白么?这根本没有什么逻辑可言,这就是一种必须被坚持的信念。并非说:因为它是对的,所以如此;而是说:它就是如此!为了法律,完全可以无视事实和逻辑。”

“但实际上,虽然我们接受并坚持这种信念,但在内心深处,我们明白,在法律之上,还有着更高层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所以检察官才会修改法律;也因为这种东西,所以检察官才会死。因为他深信不疑:自己修改法律,用自己的生命相殉,这会让浅水城法典更进一步地接近那个终极的正义。”

命名者似乎明白了一点。“那么,也就是说,检察官相信自己修改法律是正确的,而他也应该为此牺牲。那么,有某种神秘的存在,判断检察官的行为正确,所以他真的死了?如果检察官没有死,那么说明他的做法没有获得认可?”

“不,不。”我连连摇头,“老朋友,你还没有明白,不要用一个神祗信徒的思维去理解这一切。根本不存在这种意识体,根本就没有这种颁发许可令的东西。那个终极的正义,根本就没有一个有意识的掌握者,或者说,那个终极正义,根本就不存在。真正存在的,不过是心中的信念,或者说,那是一种由于对法律的忠诚,对正义的确信,而形成的强大执念。他相信自己应该修改法律,相信自己应该死去,所以一切就发生了。这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并不是说,他的死亡,是法律修改的必然结果。这仅仅是一种理所当然:法律应该修改,所以修改;他应该死,所以死。”

“所以,老朋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浅水城法典历经千年而几乎毫无改变吗?我曾经一直认为,这是由于那奇特的修改程序,因为那死亡的风险。但我现在发现,自己一直理解错了。对于检察官而言,生死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们之所以不改变法典,是因为他们认为不应该改变。也就是说,他们相信应该改变,那么就改变,然后死;他们相信不应该改变,那么就不改变。浅水城法典之所以能一直保持不变,乃是因为历任检察官确信它不应该改变。”

“老朋友,你知道,作为法律人,我和检察官都不信仰任何神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真的没有信仰。老朋友,你对欧格玛的虔诚我毫不怀疑,但你是否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神祗被毁灭,或者他下达了完全违反教义的喻示,你会如何做?你是否依然能保持信仰?如果你所确信的事实发生了改变,那么你的信仰是否依然坚定?”

“但我们不同。我们的信仰,根本不会被事实驳倒,因为它根本无视事实。它不依据于事实存在,它不依托于某个具体的偶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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