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请注意:由美枝开往时绿SHI1306次列车即将进站,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
当我看着检票口滚动着红色醒目的“正在检票”时,心中最后的悲愤也即将烟消云散,最后的旅程也将在即将到来的并不十分漫长的旅途中结束。在这之前,我和风远洋决裂了。
美枝西夏区一栋矮小而破烂的楼房中,正走出悲愤难耐的我。我又一次拖着行李,独自一人度过没有灯会的元宵。再一次从家中逃离,辗转到东江,本来打算从那里坐车直接去往时绿,但青荷打电话来说想见见我,我并不想让她看到我如此狼狈不堪的身体和已经被仇恨扭曲了的极度丑陋的面孔。拒绝她后,我随便坐上了一辆车。
那时间雪花飞舞,银蛇纵横。车窗中点缀着细密的冰花,冰花之上,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白雾。外面只有酒后摇曳的影子,划掉冰花,那些干枯的树木缓慢地向后奔跑,田野中一片雪色。
寒冷冲淡了往昔春节的味道。汽车驶向城市时,街上人群稀少。雪和冰堆积着大大小小沙丘,有意无意地映射着张着嘴打哈欠的商店超市。
汽车开往中卫,本打算在那里停留两天,既然初次到这里来,观赏风景也不失消遣的趣味。但一走出汽车,寒冷凛冽的风便呼呼地扑来,冷透了整个身体,那股兴趣,也索然无味。
在一家清真小店吃了一碗拉面,之后庆幸的是买到了开往时绿的火车票。晚上七点钟左右发车。这会儿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顺便扫视着周围同质化的楼房建筑,也没有一点儿特别,除了城市中央和美枝相似的鼓楼。
火车站狭小而拥挤,那时车站已被武警管制。或许是返学潮、打工潮的缘故,售票口写着“月台票已尽”,而进站口被送别的人群密密麻麻地堵上了。费了不少力气,我才从人墙中挤进来,把车票和身份证递给了和外面的雪花一样冰冷无情的制服战士。他腰间别着警棍,细致地扫了我一眼。我相信,那一瞥,足以辨别我的身份。我被放了进去,门口两个军容威严的士兵直挺挺地矗立着,好像两尊毫无生命的雕塑。
天色早已灰暗,我进来之前雪已经停止,但西北凛冽的空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地肆虐了。冷风已经能刺入骨髓,我的小腿也条件反射般地隐隐作痛。这两条早年便已风湿的腿,有一丁点儿的寒冷便疯狂地哀号着,脱离我的意志的控制。
我又不由自主地涌上对风远洋的憎恨来,这憎恨如噩梦一般挥之不去,在我成年独立以来又像胎记让我无法割去。往昔清晰的记忆片段不断地回放着,我的拳头又咯咯作响。回忆真是一个噩梦,把人抛入渺远的深洞里。
“工作人员请注意:由美枝开往时绿SHI1306次列车即将进站,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
广播第二次响起,检票口也已拥簇着蚂蚁般的人群。我敲打着不听指挥的双腿。在这期间,眼前大概出现了一个影子,直觉告诉我,她正努力等待着我让出一条路来。
我直起身子,有意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在我脑中的成像,也不过是一个瘦弱伶仃、稚气未脱的女孩儿,不会超过二十岁,兴许会更小一些。
“先生,麻烦您了,能把您的箱子挪一下吗?”那是一个像风中的烛光一般孱弱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咽喉中发出,而是卑微地哀求着,让人不由自主地怜惜。
我把箱子朝身体这一侧挪过来一点儿,已经有了不小的空位,但她的箱子着实笨拙,或许比她本人还要健硕一些。她试图提起箱子侧过去,但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她的脸色变得鲜红难看,额角迷雾似的汗珠制成一张细密的网挂在那里,连鼻尖也受到了影响。
她又一次试图将那箱子拽过去,但不知为什么,那箱子不甚合作。她那本来已经焦虑的脸显得更加焦急了,面部已完全看不见稚气未脱的欢乐。
我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尽力地提起来,从我的箱子上方穿过。箱子平安着地后,我又把她的手放在了箱子提手上。
“还早,不用那么拼命。”我微微一笑。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孩儿都这样吧,我坐下来这样想。她眼神里充溢着感激,细声细语地道一声“真的很感激您”后快速地走到了蝗虫大军里,后来被完全淹没了。
检票口的人群不再蝗虫一般恐怖时,我慢慢站起来,耸耸肩,也许并没有什么灰尘和不适。我拉着箱子,也朝着检票口出发。转身时,我又看了一眼进站口的人群,那些期待和焦虑的眼神真让人不寒而栗,好像是诀别的哀号。那些潮汐一般的晃动人头,拥挤着,飞蛾扑火一般地渴望着。
“由美枝开往时绿的SHI1036次列车就要出发了,还没有上车的旅客由三号检票口检票上车,祝您旅途愉快。”
我木然地扫一眼周围,又木然地走到检票口。黑色制服的漂亮女士在我的车票边缘剪开了一道小口,然后把车票递还给我。我一路通过地下通道,走上火车。
车厢内已经不甚拥挤,我大概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乘客吧,我想。直线过道已平静下来,我只消按照车票上的座号,找到我的位置,而且不费一点儿周折。那些散落的空座,已经不多,我想自己大概上错了车厢。辗转另一个车厢,期间经过两节火车间时,我朝着外面瞥一眼,车站在滚动了呢。
我确定自己现在眼睛正对着的地方就是我的座位,13车002座,真是个不错的数字。
不巧的是我头顶上的行李架已经堆满了行李,这有一些沮丧,不过没关系,我会把行李塞进座位下的。我已经注意到我的座位旁边有一个影子横在那里。等到一切处理好后,我松了口气,才无意识地看一眼我旁边的人,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呢。在这之前,她帮我掀起座位上的帘子,并且帮助我把箱子推进去。而我,还完全没有注意到帮助我完成这一系列行动的人。
“是您!”她先惊讶地叫起来,一脸的欣喜,可能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哦,是哈。”我说。这一点儿也不让我欢喜,我得以看见她纤瘦的面庞,几个淡黄的斑点若有若无地点缀着。
“您也到时绿吗?”
“大概——是吧。”我冷淡地说。
“大概?您真有趣。”她会心地笑着,之前凝结的眉毛舒展开来,我看到了她那对漂亮的细眉!我没有说话,对面也是两个女孩,衣着光鲜,和我旁边的这位形成并不小的对比。她们在吃薯片,也并没有打算和我以及旁边这位女孩儿分享,她们两个人一台平板,各插一边耳机,正津津于一场电影的故事情节。
“您也是要去上学吗?”她问。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她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便又对着我说,“您做什么工作?”
这个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儿始终没有放弃对我的兴趣,而我,把这些平常无味的问题看成了一场毫无结果的审讯。我越来越感到厌烦,真是只恼人的麻雀!
“上大学吧?”我放下手中的《追风筝的人》,转过头看着她。那黑漆似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求知的欲望。
“在说我吗?嗯,雨峡上大学。”
“雨峡吗?靠海吧。你的话真像海浪一般汹涌持久!”随后我又拿起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果然,她明白了我话语中的讥讽,规规矩矩地坐回去了。
她朝着外面瞥一眼,可惜窗户上凝结着霜花,模糊的一片黑色,眼睛定在某一处,隐约可见荒凉颓白的田野。随后她又转过头看我一眼,又转回去。她盯着对面的两个女生,她们专心地咯咯作笑,电影情节很滑稽吧。她属于多动症的一类,只不过安静了一分多钟,又从脚底下拿出背包,似乎翻着什么东西。
她从包里摸出一个橘红色的苹果,两只手捧过来,满心欢喜地对我说:“您吃苹果吗?”
“不,谢谢。”我说。
“这是为感激您刚才对我的帮助,如果不喜欢苹果,那鸡蛋呢?果冻?香蕉?饼干?牛奶?她把背包一股脑拿过来让我看,我为这近似于傻瓜的举动感到好笑。之前与风远洋争吵的愤怒,也略略缓解了些。
“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些其他事情呢?”
“什么?”
“现在,看会儿书,或者睡一会儿,或者做点儿其他事情。”我用半命令式的口吻说,希望她这会儿能聪明些。
“我没带书来,只有一个笔记本。我不困,今天在朋友家睡了一整天,头很痛。其他的事情,我也没有想要做的。”她解释说,她正在胡乱地翻背包,应该是想要把她所说的笔记本找出来吧。
果然,她从包里翻出一个崭新厚实的笔记本,鲜艳的红色。我盯着它看时,好像看见一团鲜血梅花附在上面。
“那真好,写点儿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你也喜欢写东西吗?”她显得亢奋了。
“嗯。”
“我不喜欢写,只会写一点儿日记。我和弟弟约定好了,我们两个人要把自己的生活记下来,等到老了的时候交换,那时候再尽情地嘲笑对方。只不过我太懒,现在才记了一点儿。”
“哦。”
“你喜欢写什么?《追风筝的人》讲的是追风筝的故事吗?书名很不错。你很喜欢看书吧,喜欢什么样的书呢?是文学吧。我很佩服很尊敬那些有文化的人,但我不喜欢读书,尤其是那些长篇大论,看着就头疼。前天我无聊的时候看了一部叫《平凡的世界》的书,真让我头疼,那书有一百多万字,这么厚,我长这么大看过的书加起来也没那么厚吧!”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有些忍俊不禁。
“我倒不讨厌路遥,也并不喜欢。”我说。
“谁是路遥?”她认真地问。傻里傻气的姑娘。我不再作答。她笑说:“骗你啦!路遥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本书的作者吗?中年去世,真可惜。”
“哦。”我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就刚才我问你的啊。你忘了吗?”
“啊?忘记了。”
“真笨。那我重新给你说一遍吧。你喜欢什么样的书呢?”她也不感到厌烦。
“其实我没忘。”我放下书,会心地笑笑。对面的两个女孩一边大口地咀嚼着爆米花,一边忘情地看着电影,真想知道是哪一部电影。
“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呀!”她说,“刚才你一直冷冰冰的,我还以为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也许是吧。”我有点儿气恼,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把我看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难道我的面部真的冰霜交加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任何感觉。
“开玩笑啦!”她咯咯地笑起来,“这算是报复你刚才对我的捉弄。”
我也颔首一笑。
列车匀速行驶着,熟悉的轰隆声仿佛变成空气的一部分,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焦虑和愤怒,在这漫长而乏味的旅途中,最不需要的便是为一件件的小事恼怒。
“你的家也是在这里吗?”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反问道。
“廖晴晴。你呢?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她一直保持着笑容,那种天真无邪而带有稚气的笑感染了我。
“风雨。”
“风雨——风风雨雨。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名字。”她说。之后她看到我的脸色明显改变了,便知道说错了话,又赶快补充说,“名字真好听,很适合你。”
“是吗?”我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