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仙楼走出之后,明月皎皎悬挂天幕。重莲才发觉这一夜是月中,玉盘似的月亮极其圆润。
月色下的白衣,雾霭盛霜。翩跹的身影立于月影之下,衣袖翻飞,几欲脱尘而去。
“倾夜!”她低低唤了一声之后,就忍不住握紧了他的衣角。神色沉迷而不安,重莲知道他不染俗尘,恍若“谪仙”。但借着月色一看,才忽然发现,他被月色渲染的面容,半是沉静半是柔和,完美得难以去细看。
“重莲,闭上眼睛”,声音好似玉石碰撞。
朱唇微张,她说:“好!”璀璨的眼睛闭上,抓紧他的衣裳,微微靠近他温暖的胸膛。睡莲般的幽香自他衣袖中传来,比烈酒更醉人。
温暖的手心抚在重莲的眼睛上。
等她睁开眼睛之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月华宫中。虽然已经见识过一次倾夜的瞬间移动,但她仍是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比坐汽车还快!现代的高科技都被这奇怪的神力给比下去了。
“你还会些什么?”重莲眸子好奇又崇拜地看着他。
倾夜看着她犯迷糊的表情,微微莞尔,笑意倾城。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顶楼的房间走去。白色的轻纱衣角从楼梯上划过,说不尽的旖旎风情,宛若蔓延而至的月光。
此刻正是月在中天,滇疆中灵力至纯至浓的时刻。他必须赶在此刻,聆听月神的旨意,吸收月光的灵气。当然这些他没法和重莲细说了,只能先行离去。
重莲望着白衣消失在拐角之后,想问些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倾夜不告而别,定是有事,但无论何时,他的姿态都是优雅而随意。
等那张雪月同辉的面容消失之后,她才回过了心神,这才发现宫殿之中已经挂上了灯盏。灯盏精致无比,温暖的光泽从灯盏的白绢中透出。每一盏灯的白绢上都有浓墨小字,可惜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人,尽管身后的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沐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转身,玉质面具下琉璃色宁静的眸子一怔。随即向她弯腰行礼,“祭司大人命我来安排你的衣食住行。”
“你说是倾夜?”重莲想起他飘然而去的背影,没想到,倾夜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心思缜密。
只是稍稍细想,重莲就又微红了脸。
微醺的灯影下,她巧笑羞怯的模样,艳若红莲,恍如世上最美的景色。
站在她面前的白衣少年,冷色眼瞳中多了一抹暖意,他深深望了重莲一眼,极快又恢复了平静。依旧是不染尘烟的冷玉,清冽如竹。
而与平静的表面不同的是他一颗翻腾的心,只有这样的绝色才能让大祭司也甘愿堕入红尘,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祸国之色,让他一向不羁风流的师兄,大醉以忘情。
微乱的心神,很快就沉寂下来。
沐风能看透人心,任何人在师兄的面前都如同一张白纸。而他的能力是言定天下,只需一眼,他就能知道任何人一生的命运,坎坷或是顺达。只要见过一个国家的君王,就能洞悉国运兴衰。
当他再一次抬起琉璃色的冷瞳,看向重莲的时候,仍是一片未知的空白。这个少女果真是一个异数吗?
这个异数对滇疆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
绿玉般的少年失神后眼底多了一分戾气,无论她是福还是祸,这张面容实在是太妖冶倾国了。初来滇疆,就引得师兄愿意为她背叛师门,就让不食烟火的大祭司对她温柔相待。
无论她出现在哪里,都会因为这张绝美的脸引来战争,引来厄运。世世代代的绝代佳人,从没有一个好下场。
琉璃色的眼睛凝上了寒冰,只要她再让月华宫中不得安宁。他宁愿被大祭司施以极刑,也要亲手毁灭这个将会给滇疆带来灾难的少女。
重莲还不知道,只是因为自己的一笑,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等她转过身,面对着沐雨的时候,他眼底的杀意已经消失了,整个人变得格外冰冷、疏离。
寻常人很难感觉到这一微妙的变化,但因为她前世神偷的身份,五官感知都异常敏锐。目光从白衣高瘦的少年身上划过,就感觉出了他的不同。
“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了吗?”重莲蹙起了柳眉,灼灼地盯着沐雨。好端端的少年怎么变得像一块寒冰似的?
沐雨身子一僵,他有些不可置信。明明自己已经收敛了心神,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她也拥有神力,能看穿人心?
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绝不可能!她是夏国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月神选中。
瘦削精致的下巴缓缓抬起,琉璃色的冷眸中没有一丝情绪。沐雨恭敬道:“无事,是重莲小姐看错了。”
白袖中的手心探出,“请随沐雨到月华宫中的厢房,厢房中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重莲小姐请早些休息。”
重莲多看了他一眼,玉质面具下的容颜再没有一丝破绽。刚刚的寒意绝不是她的错觉,但沐风不愿多说,她也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多谢你带路了。”白色轻纱的裙裾从地面摇曳而过,她随着沐雨走向了后院。
院中有一棵月桂,幽香不绝。银色月光铺满院落的石板,一寸寸地蔓延盘绕,荷塘中水光盈盈,倒映着空中冷月。
眼前的景象太美,太静谧,是她平生未见的。
裙裾下的脚步停下,重莲站在月桂的旁边,扑簌簌的桂花落了满肩。月光太醉人,她伸出手掌接住馨香的落花。
荷塘中莲叶层叠,红莲潋滟。
“真美!”璀璨的明眸迷离,红唇中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站在她身旁等候的沐雨,轻笑一声,笑声中夹着嘲弄。这一声冷漠的嘲笑,将重莲的心神唤了回来。
沉醉淡去,满脸的错愕。她愣愣地望着院落,月桂在金秋之中才会开花,而接天的荷叶只能在仲夏看见。
“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不敢相信,手指从月桂的纹路上抚摸而过,真实而细腻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
重莲站在月色之下,白裙随风,一言不发。莹白的小脸上只有迷惘的神色,惨白的色泽比月光更冷。
沐雨牵起冷笑,琉璃眸子冷光泛起。重莲的反应正是他想要的。他就是要让她清楚感知到大祭司的不同,他是个最接近于神的男人,指尖万象。拥有这样的神力,他注定不同于常人,从他被月神选中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用一生来守护滇疆。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将倾夜从云端拉下,决不允许滇疆的“神”堕入红尘。只有无情无欲的人才能守住滇疆,才能为滇疆牺牲一切。
“他还是个人吗?”开了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的苦涩。
沐风一向冰冷的容颜上,第一次有了笑意,冰冷而残酷的笑意。他没有回答重莲的话,白袖中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缓缓结了手印,口中念出冗长而奇妙的梵文。
当梵文唱响之后,神力凝结出的夜幕有了变化。
银白的月光恍若流水从中间缓缓分开,白色的流光之中站着一人。白衣如霜,墨发如瀑,临世绝尘的美,让人看了之后难以呼吸。他静静站在虚空之中,银色的月光在他身边萦绕不去。
这一眼像是过去了万年,他站在虚空中,宛若冷月,无悲无喜地聆听月神的旨意。这是倾夜,在之前还温柔喂她的倾夜。
可如今的他站在白色月光的横流之中,宛若神祗。明明是一样的完美夺世的面容,可她却觉得无比陌生。
他活在云端,无所不能。而她只是红尘之中的卑微蝼蚁,不,还是偷来的一世。前世,她靠着偷盗活下去。这一世,她偷了夏国第一美人的身体,重返人世。
莹润的手指握着月桂,指尖发白。偷,多么肮脏的字眼。她从不是一个好人,手上沾满了鲜血,靠着不义之财存活于世。在没有遇见倾夜之前,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肮脏或是卑微。
但看到今夜的情景之后,她才清楚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他是滇疆的大祭司,担负着一个国家的责任。他不属于她,还属于千千万万的滇疆子民。
浓密的黑色长发垂下,重莲伸出手指轻轻拨开。目光沉沉,这一刻,她就连虚伪的笑容也扯不出来了。
倾夜不属于她,或许,从未属于过她。在他眼中,她或许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一丝的特别。他的温柔和细心,可以对她,也可以对其他人。
在沐雨繁复而庄严的诵念声中,倾夜缓缓睁开了双眸。这是一双世上最洁净、最无瑕的眸子,黑色为夜,白色为雪。
他望着凡间的一切,温柔而悲悯,一如神灵。温润而微凉的目光,没有焦距,像是在看你也像是在看着远方。
看清这一幕之后,重莲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酸涩的痛楚毁天灭地而来,这样的情景,她无比的熟悉。《最后的晚餐》中,耶稣曾也用过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十二门徒。
身后的梵音颂唱渐渐停了下来,重莲才发现自己握紧月桂的手心一片湿濡的冰凉。半空中浮着的人影消失,天幕又恢复了平静,明月在天,似乎刚刚看见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冰冷无情的声音传来,“重莲小姐你看清楚了吗?大祭司他并不是寻常凡人,他已经接近于神明。神明只会怜悯世人,但绝不会爱上世人。”
“沐雨你很聪明,也很无情。假如我非要将倾夜度化成人,你是否会杀了我。”重莲转身,白衣映着月华,神色微暗,姿态却依旧风华夺目。
他完全没有想到重莲会这么说,琉璃色的眸子里迸出了寒光,犹如野狼。
“你是否能看透人心?”沐雨思索了许久,涌起的杀意褪去,冰冷的眸子紧盯着重莲。
这个少女若没有神力,她实在是太聪慧了。如此察言观色,辨别人心的能力让他感到害怕。只要这个少女愿意,凭借她的容颜与智慧,颠覆王朝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神力?她没有。也不需要倚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洞察人心是她前世的必修课之一。
晶莹如玉雕的手指抬起,她折下了一枝月桂。将白色的花蕾凑近自己的面庞,轻轻嗅着。气味,触感都无比的真实。
这样的真实只会让她害怕。
“你说还有什么是倾夜想要得到而得不到的?”重莲遥望着明月,璀璨眸子一片水色。
身后的人没有思考,清冷而理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没有,大祭司近乎神明,无所不能,早已看破红尘。在大祭司的眼中,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指尖的月桂跌落在地上,裙裾沙沙从芳草上滑过。
姝丽无双的少女从沐风的身边走过,她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靠近他。更不会妄图将他从神坛上拉下,他永远都将是你们的神明,你最尊敬的祭司大人。沐风你想要的是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灵,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倾夜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