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嗟乎,古人矣不可见,山高水深闻古纵。潇潇风雨满天地,飘然一身如转蓬。披发长啸览太空,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
梁启超与王照乘日舰抵神户后,即在平山周的陪护下乘火车去了东京,在牛区马场下町寻了个地方租住下来。东京本是繁华之地,又是文化之都,梁启超住在牛区马场下町,生活很是方便。他出逃时带了一些钱,生活上倒是暂无忧虑。因是第一次踏出国门,新奇的经历使他忘了亡命的辛苦,也暂撇开了对家人的挂牵。由于好学,梁启超总闲不住,整日出入书店。
有一次他邀王照一起逛书市,满目所见,皆是各种西学新书,尤详于政治、资生、智学、群学等科,便对王照说:“日本自维新三十年来,广求智识于寰宇,其所译所著有用之书,不数千种,皆开民智、强国基之急务。我中国之治西学者太少了,其译出各书,偏重于兵学、艺学,而政治、资生等原本之学,几无一书。若我辈多译多著,使多有政治学等类之书,尽人而能读之,以中国人之聪明才力,其所成就,岂可限量!”
王照亦不胜感慨地说:“兄所言极是。国中所未见之籍,纷触于目,使人如幽室见日。仆在此更有志于新学。”
梁启超笑了笑:“如此,我等当用功学日本文。”
自此以后,梁启超便在寓所下苦功学日文,不出旬月便能看懂日本书。
一日,宫崎在平山周的引荐下来访,见他房间摆满日文书,便与他议论书中之学,梁启超无一不精通。宫崎即以钦佩之情说:“卓如君年方二十五,已饱读汉学,今又精通中西之学,真是儒林中骄子。”
梁启超却谦逊地说:“学问之事,当师贵国。我欲将日本新书译成汉文,以资敝国士子枯腹,以为开民智、强国基之用。”
宫崎甚为称赏地点了点头,继之却说:“我看译书不如办报。记得卓如君在沪上办《时务报》,名声远播;如在此重操旧业,以君点金之笔,必能唤醒支那人士早日觉醒。”
梁启超听了欣然说:“宫崎君所言正合我意,我等拟办《清议报》一份,你看如何?”
宫崎接口说:“好呀,清议、清议,清国素有清流议政之风。我前不久就曾在横滨从事过报业,你如在横滨办报纸,我倒可以提供帮助。当然,冯镜如兄弟等华侨富有爱国热忱,他们亦愿为报纸发行募集经费。”
梁启超连忙致谢,并马上委托宫崎与冯镜如兄弟联络准备出报之事,还表示日后愿去横滨。
粤督谭钟麟饬地方官查抄康梁财产,
严拿其家属,根究康梁下落。
康有为向英督哭求发兵救皇上
慈禧太后因未捉拿到康有为、梁启超,引为心病;只是后来接到袁世凯的电奏后,心情才稍好。原来袁世凯电奏献策说:“由总署藉词债务,照会英、日两使饬交康梁,并密谕粤督派人赴香港设法严缉。粤人嗜利,如悬重赏,或可就获。”慈禧太后得电后即准奏,命庆亲王往英、日两国使馆交涉,请求饬交康梁。这时,御史张仲欣又奏请将康梁家属迅拿治罪,将其同预逆谋之匪党予以惩处,并请令各省销毁康之著作,有私藏售者照例治罪。此折上后,慈禧太后即命军机处电令粤督谭钟麟饬地方官迅速严密查抄康梁财产,严拿其家属,根究康梁下落,悬赏购拿;并谕全国各地方官严查销毁康有为所有的书籍版片。
粤督谭钟麟本是一昏庸老朽的疆臣,素来反对变法。光绪帝下诏废八股后,他在粤省乡试中却仍令考八股文。由于极其痛恨康有为言新政,谭钟麟尚未接到谕旨而只是在得知朝廷捕康的消息后,即于当夜派人搜查广州城内的云衢书屋。只因康家已无人住在那里,巡捕扑了个空。次日晨,谭钟麟又派人渡江到芳村花埭康氏新建别墅去搜捕,但亦是人去屋空。原来,康有为的上海友人陈子褒已致电广州公善堂的区谦之告变,区谦之接电后连夜过江催康家快逃。康家人闻讯,顾不得收拾家财,于五更夜慌忙出逃往澳门去了。区谦之同时还急忙托人到康有为的老家苏村,安排康母经香港逃往澳门。谭钟麟见抓不到人,便差人封查了花埭别墅和云衢书屋。及接到慈禧太后的电旨,谭钟麟又派一队巡捕往南海封查康有为的苏村老屋及康氏祠庙,接着封查广州城内的万木草堂,并将草堂三百余箱藏书付之一炬。
康有为到香港后,虽敝衣垢面,一身愁倦,却顾不得歇息,就急着为营救光绪帝奔走。他先是对报界发表谈话,介绍变法及其失败经过、自己脱险的情况,并将光绪帝的两道密诏略加增改后登之报中,遍告天下。继之,他写出《奉诏求救文》,历数慈禧太后十大罪状,赞颂光绪帝无比圣明;宣称自己密受衣带诏,决心效申包胥之哭,向外求救兵。当《中国邮报》记者问他将打算怎么办时,他说:“皇上命我到外洋去为他设法求援,我打算马上动身往英国。”
几天后,香港英国总督卜力来警署看望康有为,康有为便乘机乞请卜力致电国内向英政府求援:“伪临朝那拉氏在同治时是皇帝生母,在光绪时只不过是先帝之遗妾,没有母子之分。以淫邪之宫妾,废我圣明之大君,实为篡位。请英国迅速调兵援救,除我篡弑之贼,保我大皇帝圣躬,归我大皇帝权力。”
卜力听了他的请求,感到有些为难:“由我国出兵保贵国皇帝掌权,尚无先例,亦可能引起他国干涉。”
康有为一听便放声大哭,并对卜力鞠躬央求:“小臣在此伏乞贵督,代向贵国力请哀怜而拯救之。小臣已请李提摩太三次代贵国公使转呈贵国政府主持公义,保我皇上圣躬,全我皇上权力。如贵国能敦促太后立约归政,皇上每年可拨五百万银两供她享用。小臣亦同时游走万国,涕泣陈辞,敬为我大皇帝匍匐求救。”
卜力见康有为哭得伤心,被其真情感动,便答应向英政府转达康有为的请求。然而英国政府考虑的是如何在华获得更多的利益,并不愿为了清国宫廷之争而兴师动众。
康有为求英无望,只好照会各国驻华公使,以寻求他们的支持和救助,然而各公使均无回音。
这时,奉孙中山之托前来香港的宫崎,在日本驻港领事上野季次郎的帮助下,前往香港警署拜访康有为,提议他致电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要求赴日求救,并请求日本政府保护。康有为在失望之中,对宫崎的援助十分感激,即从宫崎的劝言向矢野文雄致电相求。矢野文雄收到康有为的电报后,立即将它转发给日本政府新任总理大隈重信。
大隈重信倾向于维护清国维新党,他得到矢野公使的电报后,即召新任文部大臣犬养毅相商,说:“木相,此次清国维新首领康有为要来避难求救,这正是我施惠之时。若清国维新派有望掌权,必将推进经济改革,届时我国工商在清国定有更大的发展。此时给康氏以恩遇,他日此人若能登相,助我完成东亚大团结之功业,必易如反掌。看来兴亚大业今成于你我之手,实乃天意。康氏来此后,诸事全托付给木相出面接洽,木相意下如何?”
犬养毅也对清国维新派有好感,他面露喜色道:“总理所言极是。三年前清国革命派首领孙逸仙流亡东京,我与之亲密往还,其意亦在彼之革命能成气候,必扫除封建壁垒,利我工商在支那的发展。现今给康有为以保护,可图者也是同样的利益。此等事情,总理尽可早日断决。”
于是,大隈重信致电日本驻港领事上野季次郎,同意康有为前往日本并予以保护。上野季次郎得到电报后,便派字佐稳耒彦告知康有为,说日本政府欢迎他去日本。字佐稳耒彦本是康有为门下弟子,曾入广州万木草堂求过学。他来香港也是为暗中保护康有为的,不过他是受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磨吕)的指使。康有为见到字佐稳耒彦后,很是意外;当这位日本弟子说明来意后,又感到高兴。于是,他一面托字佐稳耒彦为自己办理去日本的护照,一面差人去澳门料理家事。十天后,他在宫崎和字佐稳耒彦等人的陪同下,登上日轮河内丸号往日本去了。
在几天的航程中,宫崎与字佐稳耒彦不离康有为左右。康有为对他们如此关照自己有些不解。他见宫崎宽额美髯,器宇不凡,便问他到香港有何公干。
宫崎说:“实不相瞒,我此次来香港,名为公干,实为接应先生,乃受贵国大革命家孙逸仙博士之托。”
康有为听了,甚为惊诧,忙问缘由。
宫崎如实相告:“孙博士数年来从事革命排满,愿遍结中土豪杰之士,以共举大旗,早日恢复中华,创建共和之业。”他见康有为半晌不语,接着说:“孙博士此时正在东京,届时我可为先生引荐,以便结识。”
可是康有为却推辞说:“臣有衣带诏在身,恐不便与乱党往来。”
宫崎听了这话,有些不悦:“你等同是去国之人,又都志在兴中国,何故出此言?”
康有为见宫崎不悦,也就默然不再言语。
轮船10月24日午夜抵神户后,康有为在宫崎和字佐稳耒彦等人陪同下一齐下船,至一客舍休息。次日,宫崎帮助康有为改装易服,并陪同他乘车前往东京,经接洽住进牛(辶入)区马场下町三桥旅馆。住下后,宫崎即领康有为去与梁启超相会。师生遭难后重逢于异国,悲喜交集,互问冷暖,宫崎在旁见了亦感慨不已。当梁启超从康有为那里得知家人在官兵查抄前都已安全逃到澳门后,内心大安。
梁启超创办《清议报》
二人话过别情后,康有为以有光绪帝衣带诏在身,又变得心急如焚起来。他与梁启超相商后,当天便要求进谒大隈重信总理。宫崎即前去帮他们转达这一要求。
然而大隈重信避而不见,只派秘书志贺重昂代表自己接待他们。相见时,康、梁二人乞请日本联合英国、美国共同干预慈禧太后囚禁光绪帝一事,并诈说英国有干涉意向。可是志贺重昂只是答应供给康梁的旅居生活费用,安排他一行到东京牛(辶入)区早稻田四十二番居住,还对康有为说:“几个国家联合干涉一国内政,迄无先例。如果英国同意,日本无不同意。如此,请君先去英国游说,如何?”康有为见此,含泪告别志贺重昂,携梁启超而返。
回寓所后,他怅然对梁启超说:“大隈首相准我赴日,大出我望。本欲学申包胥秦廷七日哭,使大隈首相效秦哀公出兵援救,以保全我皇上,不意首相官邸尚不得入,看来只有在东京来一次公车上书了。卓如之意如何?”
梁启超答道:“先生主意甚妙,但请教先生这书如何上法?”
康有为说:“你我分别上书,但同时进行。申述中日名为两国,实为孪生之子,唇齿之切,兄弟一家,存则俱存,亡则俱亡。乞请大隈重信总理哀我寡君,哀此中国。言我等忧中国为保东亚之大局,要保日本必先救中国。涕泣流血九顿首,不信大隈首相不哀怜。”
梁启超连连颔首,便与康有为连夜作书给大隈首相。书上后,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回音,但无半点讯息。原来此时大隈因内阁倒台在即,已无暇顾及他们了。11月上旬,大隈内阁即集体辞职。山县有朋出面组成新内阁后,日本政府对康、梁等人甚为冷淡。幸好大隈的进步党仍供给生活费用,他们在东京还能过上较优裕的寓公生活。
康有为客居东京后,只能随隅而安了。不过他富有生活情趣,素来喜欢为居所取个雅逸的名字。安顿下来后,他便将自己在早稻田四十二番的居所命名为明夷阁,并将明夷阁三字刻在木扁上悬挂门顶。
挂木匾时,梁启超特来道贺。他明白师傅的良苦用心,说:“《易》曰:‘进必有所伤,故受之以明夷。夷者,伤也。’先生取其意么?”
康有为说:“正是。不过,明夷亦东方之国,乃日本是也。我今日有所伤,流亡日本,又不得天时,未及十日大隈内阁倒台,山县有朋内阁待我等甚薄,复不知何日能东山再起。”
梁启超慰劝说:“先生何必忧虑,古人言,吉人自有天相。今既来东瀛,不如好生游历一番。”
康有为听梁启超这么一说,顿时也来了兴趣,他比梁启超更喜游历。于是师徒结伴去箱根游赏,又到风景幽绝的富士山揽胜,以消愁解忧。
在游赏归来返回东京的路上,康有为见身后好像有人盯稍,疑为清廷驻日公使馆派出的暗探。为防不测,他们即各自取个日本名字,康有为自名为夏木森,梁启超则叫吉田晋。取了日本名,暗探就不易查知他们了。
一回东京住地,梁启超就着手办报。他告诉康有为:“学生自至东京后,即在准备创办一报纸,现已备齐了一些文稿。只是报纸名称尚未定夺,先生愿赐一名称么?”
康有为说:“我辈流亡在外,既不能勤王以救皇上,亦不能辅政安民,只能承清流贤风,作些清议了,此报就叫《清议报》吧。”
梁启超即连声叫好,说:“《清议报》名称好,学生正想以此命名。学生想立刻将报纸开办,广布舆论,揭露西太后篡政罪恶,以此作为一件大事。”
康有为即表同意,并提醒梁启超注意交涉印刷发行诸事。梁启超于是找到宫崎,请他委托冯镜如兄弟在横滨印刷发行报纸。梁启超这样作,一是为出报的便利。冯氏兄弟善于经营,报纸行销好,自己不致赔钱。二是出于安全考虑。在横滨出版发行,可掩在东京的清廷驻日公使耳目。
11月14日,梁启超主笔的《清议报》在横滨首次刊发。以后它每十天出一期,所开栏目有支那人论说,日本及泰西论语,支那近事,万国之近事,支那哲学,政治小说,杂文,诗文等。梁启超作为主笔,几乎期期在报上著文。他的文章主要是歌颂光绪帝圣德,抨击西太后及荣禄等大臣等昏庸、专制、卖国。
由于《清议报》文笔犀利活泼,内容充实,出版后广受欢迎,其发行量由开始时的一千册猛增至三千册以上,除销往中国国内外,还行销日本、南洋、朝鲜、欧美国家及澳大利亚。对此,梁启超尤感快慰。他将此情况禀告康有为后,康有为亦甚欢喜,说:“维持支那之清议,激发国民之正气;增长支那人之学识;交通支那、日本两国之声气,联其情意;发明东亚学术,以保存亚粹,此四要旨当持之以恒。报纸亦须多著文字讴歌圣上,令中外人士明其以子弟视其民之美德,使天下归心,以迎圣上早日复权位。”
梁启超见康有为高兴,即说:“老师意旨,学生牢记在心。学生每每著文,无不歌颂今皇上圣德。《清议报》之所言者,正在于倡民权、衍哲理、明朝局、厉国耻。一言以蔽之:广民智、振民气而已。”
孙中山意欲与康梁合作排满,
康有为故意托辞不见。
王照说破衣带诏真相
康、梁客居东京,孙中山认为劝服他们实行革命排满、与他们联合协作的好机会来了。在康有为到东京的第二天,孙中山便商之于陈少白:“康、梁现亦流亡东京,我等以彼此均属逋客,应有同病相怜之感,拟亲往慰问,借敦友谊,兄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