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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蜃楼——郁达夫(5)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万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湿润得酥软可人。带点辛辣味的尖寒空气,刺激着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肤上起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紧缩感觉;溲溜溜一股阴凉的清气,直从他的额头脑顶,贯穿了他的全身。他从低处的山道渐渐地走上山去,朝阳所照射着的地域因而也渐在他的周围扩大了开来,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觉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镇静下去。到了一处耸立在一个小峰之上的茅亭里立定,放眼向山后北面的旷野了望了几分钟,他的在一夜之中为爱欲情愁所搅乱得那么不安的心灵思虑,竟也自然自然地化入了本来无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欲念,他的小我,都被这清新纯洁的田园朝景吞没上去了。

面对着了这大自然的无私的怀抱,肩背上满披着了行程刚开始的健全的阳光,呼吸了几口深呼吸后,他的恢复了个时的冷静的头脑,却使他取得了一种对自己的纯客观的批评的态度以自己的经历来论,风花雪月,离合悲欢,也着实经过了不少了,即以对女性的经验来讲吧,远的姑且不论,单讲近的,回国之后在北京游散着的几年之中,除诒孙之外,新的旧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贵的温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经接触过了几多。可是自己却从没有颠倒昏乱,完全忘却过自己,何以这一回的与这一个漠不相关的女性,偶尔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会发生出这许多幻想来的呢?难道是自己的病的结果?然而据主治医生之所说,则不久之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难道是这康叶秋心的财富在诱惑着自已么?可是自己父祖的遗产还未荡尽,虽然称个得巨富,但也尽可以养活自己的一生而有余;并且自己所有的教养,决不会使自己的心性堕落到这一个地步的。那么大约是她的美丽吧,大约是她的肉体的美在挑拨引诱着自己吧?然而这康夫人之美,却又并不是这一类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妇式的美,况且对于这一层自己是曾经受过试验,觉得很有把握的。

对自己的心理的批评分析,到了这里,他却漫然地想起了从欧洲回国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来。不自觉地再举目向远近四周的田园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对于这一段Episode的回忆,尤其是觉得生动而活现了,因为那时候的背景,是热烈浓艳的地中海里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致,却是和平清静的故国的晴冬。

十二

正当那只法国定期船将到苏彝士河口Port Said的前夜,在回国的途上的陈逸群和许多其他的乘客,却在船上逢迎了法国革命纪念的那一天九月四日。自从马赛出发以来,就招呼认识的那位同船的美国少女,对逸群的态度表情,简直是旁若无人,宛然像从小就习熟的样子。有时候倒弄得饱受着英国的保守的绅土式的教育的陈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寻出口实来避掉她的大胆的袭击。

她的父母本来是德国北部的犹太系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们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毕河上流去开垦的时候,那一块北美的沃地,还是森林密聚,人烟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议的地方,而现在却不同了,水陆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观,农村的建设,无一处不在夸示着它的殷富了。因而贝葛曼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种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断定的制度,是以由贝葛曼两代的辛苦经营而积下来的几千万财产,只有这一个今年才二十一岁的如花少女冶妮来继承相续。雄心勃勃的她的父亲爱杜华·贝葛曼自己,近年来也感到了老之将至了,将所有的事业都交给了可托的管理人后,他自己就带了妻儿,走上了世界漫游的旅途。他们三人的这一回的和陈逸群的同船,原是因为已经看厌了欧洲各大都会的颓废文明的结果,想上埃及内部,非洲蛮地去寻点新奇,冒点小险的。

冶妮·贝葛曼,今年二十一岁了。不长不短的她的肥艳的身上,处处都密生着由野外运动与自由教育而得来的结实的肌肉。长圆形的面部,红白相间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处女美尤其发挥到极致的,却是那一双眼神蓝得像海洋似的大眼,与两条线纹弯曲得很的红润的樱唇。本来就把全身的曲线透露得无微不至的欧罗巴的女装,更因为是炎夏半裸的单衣的缘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饰,简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来。而更是风情别样,不得不教人恼杀的,是在她那顶银丝夏帽下偷逃出来的几圈条顿民族所特有的,金发的丝儿,因为当她举起手来整发的时候,在嫩红的腋下与肉乳的峰旁,时时可以看得出来的,也就是与此同样的几缕浅软的金毛。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生长在富庶的环境里的结果吧,到了这一个年龄,按理也应该是稍知稼穑,博通世故的时候了,可是她却还同在大学学窗下的女青年一样,除了寻欢作乐,学媚趋时而外,仿佛是社会的礼义,世间的生活,和她都绝不相干的样子。

在微风邀醉的餐室外面的回廊阴处,举起两手枕抱了头,深深地斜躺上安乐的摇椅,朦胧地远视着地中海里的白日青大,大约映写到她的脑里来的风物人群,总还是那些由好莱坞特的明星等所模制出来的东方众香之国,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国的最富华最伟大的贝勒与亲土。所以也曾饱受过欧洲近代的教育,面貌也并不十分丑陋,行动举上却又非常娴雅的陈逸群的出现,大约是正适合了她的妖幻的梦境,满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从马赛出发以来,短短的几日地中海里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习幻梦里的操练的疆场,而生来就有点胆怯,体格也不十分强健的陈逸群,倒变作了文卫囿内,在被追逐的小兔糜鹿了。

太阳在船尾西北的地中海里沉没了下去,深蓝的海面和浅碧的天空,同时都烘染上了一层银红的彩色。从东南面吹上船来的微风阵阵,暗暗地都带着些海水的辛咸,和热带地方特有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浓香酽味,船上的九月四日,又这样的慢慢地晚了。

这一天,冶妮从点心时候起,就拖住了逸群不肯放他走开,直到两人在船栏边看完了落日,她的曝露在外面的臂上胸上微有点感到了凉意,船上头庆祝法国革命纪念的夜宴将就开始的时候,她和他坚约定了今晚的跳舞,眼角唇边满含着了招引他来吮吸的微笑,低徊踌躇,又紧握了一回长时不放的手,才匆匆地分头别去,各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里上梳洗更衣,预备赴宴。

在灯光灿烂,肉色衣香交混着的聚餐室里,冶妮当然是坐在逸群的上手,于欢呼健啖之余,她们俩也不晓得干尽了几多杯的葡萄香槟。冷红茶,米果,冰麒麟过后,就是小息的时间了,休息一二十分钟之后,跳舞的音乐马上就要开始的。

当小息的中间,逸群也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的原因,被冶妮的眼角一挑,竟不由自主,大着胆跟她走出了众人还在狂欢大笑的聚餐兼跳舞的厅室,到了清凉洁白的一处离餐室稍远的前甲板的回廊角里。

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晚上的样子,半弓将满的新月,正悬挂在船楼西南面的黝苍的天际。轮机仍在继续着前行,不断的海风摇拂在他们的微红的脸上,穿巴黎最新式的、上半身差不多是全裸的夜会服的冶妮,走在他的前面,肩上背上满受了月光的斜照,由他的醉眼看去,她的整个的身体,竟变作了凡尔赛由皇宫园里的白石的人儿。他慢慢地走着看着,到后来终于立住了脚,不再前进了,在他的心里真恨不得把这一个在前面蠕动,正满含着烂熟的青春的肉体,生生地吞下肚去。冶妮似乎也自觉到了她在月光下的自己的裸体的魔力了,回头来向他微微地一笑又很妖媚地点了点头。这一刹那贯流在逸群的血脉里的冷静的血液都被她煽热了,同醉汉似地踉跄向前冲了几步,当他还没有立定的时候,一个柔软得同无骨动物似的微温的肉体就倒进了他的怀里。冶妮向后一靠。她的肥突的后部便紧贴上了他的腹下,一阵浓亵得难耐的奥虎(上内下比)贡特制的香味红蒙地喷进了他的鼻孔,麻醉了他的神志。注目向自己的鼻下一看,他只看见了一张密闭着眼睛,嘴唇抽动,向后倒粘在他颊下的冶妮的脸。

“冶——妮——我的可爱——的冶——妮——”

紧抱住了她的腰部。这样很细很细地拖长叫了一声,他就觉得两条微带着酒气的,同火也似地热烈的嘴唇往上一耸竟吸上他的嘴边来了。

在月光底下,在海浪高头,保住了这样的一个姿势,吸着吻着,他们俩不晓得蹰立了多少时候,忽而朦胧地幽远地管弦乐队的乐音就波渡过来了。冶妮突然狠命地钩舌吸了他一口,旋转了身子,捏住子他的右手,张大了眼盯视住他的两眼,就开始移动了起来,逸群也便顺势对抱住了她的腰围和她半走半跳地走回到了跳舞的厅里。

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闹到了午前两三点钟的样子。贝葛曼老夫妇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舱室里去睡了,而冶妮当跳到了舞兴阑珊的夜半,又引诱着逸群出来,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栏的曲处。她献尽了万种的媚态,一定要逸群于明朝但和她们一道,同在Port Said上陆,也和她们同上埃及内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应她永远地和她在一处作她的伴侣。但这时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经有七八分醒了,当他靠贴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听取她娓娓地劝诱他降伏的细语的中间,终于想起了千创百孔,还终不能和欧美列强处于对等地位的祖国;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经描写过的那一种最喜玩弄男子,而行为性格却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国的妇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头,他虽则也曾送她们上了岸,和她们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馆里吃了一次丰盛的大晚餐,两人之间可终没有突破那最后的一道防线。晚餐之后,她和他同来到了埠头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时候,虽则也各感到了一重隐隐的伤感,虽则也曾交换了几次热烈的拥抱与深吻,但到后来却也终只坚约了后会,高尚纯洁地在岸边各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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