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的战士!”
奴隶贩子雇来的拍卖师一边大声地呼喊着,一边抓住男人的下巴,把他的嘴唇捏开,“看看这个芳人的牙齿,整整齐齐!你们都知道,芳人吃饱喝足了就要打架,一个牙齿整齐的家伙,你们想一想是为什么---这家伙打架从来没有输过!!”
“他也可能是个懦夫!”一个懒洋洋的叶尼商人捏着胡子尖说道,他歪在一个铺满了软垫子的轿子里面,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一个灵巧的女孩立刻又给他斟满了。“从来也不敢打架。”
“那他也算是个聪明人,”拍卖师说,“芳人不是自己不打架,就没有架可打了。他不找别人,别人也会找他。总之这个家伙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以后也懂得怎么保护您,先生!”
叶尼人轻蔑的笑了一下,“懒得跟你扯了,多少钱。”
“二十个金币,或者二十斤精盐,或者值这么多钱的任何东西。我们这里有人免费估价的,您带来的任何货物都能换个好价钱。”拍卖师打了一个响指。
叶尼人噗嗤笑了一下,打了一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拍卖师丝毫没有受挫,继续吆喝着,周围许多的人还在议论纷纷。
章路靠在墙边,茫然的看着奴隶拍卖。过去的几天,章路都没有怎么睡好,他忙了很多事情。
贸易站的士兵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抱怨着拍卖师是个白痴,再好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卖不出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瑟边人跟别人聊了聊,然后走到了章路的身边。瑟边人和赫楞人的近亲,居住在贫瘠的山丘之中,每一个出门在外的瑟边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冒充赫楞人,唯独眼前的这一个是例外。这家伙对于自己瑟边人的身份谈不上自豪,但却不会伪装成一个赫楞人去获取便利。
“我听说那件事情了。”瑟边人细长的眼睛盯着章路,“我们有一个士兵失踪了,还跑了六个奴隶。”
“这是常有的事情,他去嫖妓了,或者欠了钱被人活埋在粪坑里面,这是常有的事情。”章路语气平和的说着。“然后别人顺手卖了他的奴隶。”
“我会查清楚的。”瑟边人对章路说,“不过我是来问你另外一件事情。我听说那个士兵准备睡一个芳人娘们的时候,差点和你打起来。”
“是的,”章路回答说,“他对我出言不逊,但是我没有和他冲突。”
“是么,或者说,是在别人都在场的时候没有起冲突?”瑟边人说,“听着,章,”这个男人说话不像赫楞人那么含混不清,总是清晰无比,“你是兰人,是帝国的朋友,你的父亲受到帝国的保护,你的前途无比光明。你是兰人,兰人会活下去,而芳人,会一个一个的在这里被拍卖掉。你知道这里面的区别吧。”
“我知道。”章路点了点头,“不过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瑟边人看了看远处的士兵,“你不该这么早死掉。”
章路抿了一下嘴巴,离开了这个瑟边人。
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拍卖师还在口干舌燥的推销自己的货物,奴隶们目光呆滞的看着前面的众人。很多时候一个奴隶家庭被拆散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很激烈的抵抗,长久的奴役和折磨已经让这些奴隶们失去了大半的力气和斗志。
奴隶贩子在押运的路上会故意的放走奴隶,然后再将他们捉回来,凭借着猎狗和骏马,奴隶贩子如同玩弄老鼠的猫一样,一点一点的把奴隶收拾到驯服。章路曾发现一个芳人奴隶手上的绳子松了,于是章路扭过头去故意不看他,在周围没有一个士兵,这个奴隶可以轻松的跑出半里地,然后跳进河里逃跑,到了下游泅水到对岸,鼻子再灵敏的狗也找不到他的。章路就这么等了很久,但是那个奴隶一直默默的坐着,没有做任何事情去争取自己的自由。
穿过了拍卖行,章路不得不在城门等了一会。城门被堵住了,一群沦为乞丐的兰人想冲进城内去。
最近有大批兰人沦为乞丐,在城外,粮食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找寻了。赫楞人的公爵设置了护林人,原本可以自由采猎的森林成了公爵的私产,往年遇到了饥荒,人们总能在林中找到应急的食物和燃料。但是现在,一旦失去了口粮的来源,人们就会在一个月以内沦为乞丐。在山林里面有许多逃税的山民,这些人宁愿选择幽暗参天的林间,也不愿意到平原上来耕种,过去兰人是不怎么理会那些人的:找人去收税,税官路上花的钱比收回来的还多,而最精明的包税人则一个铜币也不愿意用来承包这些毫无油水的税源。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赫楞人的护林官组建了一支巡逻队,像是梳子一样的清理着森林,一旦发现了居住地,就会立刻焚毁。
这些人到了平原上之后,只能沦为乞丐或者强盗。
土地很充裕,如果春申城周围所有的土地都被开拓出来的话,那么养活比现在多一倍的人都不在话下。章路翻阅过自己的祖先记录的文件,在兰人和芳人的祖先居住的地方,人口富庶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一开始章路以为这不过是虚构的,但是当他在贸易站里面听说了赫楞帝国的粮食来源之后,他就相信了这样的事情。赫楞人自己的土地实际上也是贫瘠多山的,但是他们征服的土地中间,有一个王国被一条宽阔而浑浊的大河穿过,河流的两岸土地肥沃,易于种植。技艺笨拙的农夫也能生产出大量的粮食,每一年赫楞人的圆底商船都会繁忙的穿行在海洋之上,把粮食从哪个王国运走,运送到赫楞人的城市之中,去丰富她居民的餐桌。那个王国其实和兰人的处境是一样的,赫楞人征服了他们,然后吸他们的血,直到他们一贫如洗为止。
那之后,章路每次查阅自己祖先之国的文件时,都会留意那些地形地貌的记录,他发现自己的祖先实际上情况也不比现在的兰人好多少。兰人的祖先也生活在荒蛮的大地上,土地上长满了森林,地下到处都是横生的树根和巨大的方石,稍微平坦的地方,也大多荆棘丛生,或者遍地沼泽。兰人的祖先开拓出自己的家园花了无数个年头,直到森林被砍伐、沼泽被排干、杂石和荆棘被清理一空,大地连成了一整片。章路想着自己的祖先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耕作,付出艰辛的劳作,在秋天的时候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金黄一片。
那时章路会感到兴奋,之后则是加倍的失落。
现在的兰人已经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呢?兰人的祖先征服了比他们强大得多的敌人,建立了伟大的国家,而现在兰人则在赫楞人的威逼利诱下变成了附庸和打手。如果所有的兰人能够齐心协力的开拓森林,至少每天冬天不会有人饿死。如果兰人都能抵抗,那么兰人至少不会被芳人看不起。
乞丐堵住了城门,等待进城的商人不满地要求士兵清理道路。士兵不太在意这些乞丐,也不怎么搭理商人们,士兵让商人们自己看着办。
商人于是命令商队的护卫们撵走这些乞丐。护卫抽出了棍子和皮鞭,仿佛在比赛一样,一个比一个卖力的殴打着那些乞丐。不久之后,除了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乞丐之外,大多数流民从城门逃散了。商队护卫利索的把那些将死的乞丐拖走,丢在了城门边。商人掏出了自己商行的入城许可,趾高气昂的走进了城市里面。
等人群不再那么拥挤的时候,章路跟着商队进城了。
春申城,兰人最富庶的城市。
城内的居民大多数是兰人,人数超过六千人,是周围首屈一指的市镇。
赫楞人在进攻此处的时候,仿佛只是为了炫耀武力,夷平了城门附近所有的城墙。在将此处册封给一位赫楞大贵族之后,赫楞人派出工匠,征发了城内的居民修建了赫楞式的城墙。随着兰人的土地大半降服,城墙并没有修建得很高。但却依然比兰人自己的城墙更加的结实坚固。赫楞人最早的移民居住在老城区之外的一处高地上,那里修建了一个纯赫楞式的堡垒,在堡垒的周围,依附着许多的赫楞穷人移民。这些移民抵达了春申之后,就成为了公爵最信赖的居民,粮食供应充分,并且居住的屋子大多数是石头修筑的。赫楞人到这里已经超过十年了,许多在这里出生的赫楞孩子也逐渐的长大,原本严格的宵禁逐渐松弛,赫楞新城与春申旧城逐渐的融为一体。现在赫楞人正在修建一条新墙,准备将两处城镇融为一体。
赫楞的女人很少嫁给兰人,不过赫楞男人倒是不介意迎娶兰人的女子。只是在迎娶女人之前,他们大多会要求女人改宗。这样的要求使得许多的兰人子女宁愿自己通婚,也不愿意与赫楞人联姻,只有那些整个家庭改宗的兰人,才会不介意自己的女儿嫁给赫楞人。混血儿在城内是最不受欢迎的人群,赫楞人和兰人都视他们为怪胎,章路曾经见过一个相貌文静的混血姑娘被一个小孩子丢出的石头砸破了头,血流了满身。
城门里面是一大片空地,这里至今留着战争的痕迹,据说稍微挖掘几尺,就能发掘出人骨头。当年城破的时候,许多不甘羞辱的士兵与全家一起在这里自杀,他们死后的尸体堆得很高,据说高过了城墙。现在这片空地主要留给过路的商队使用,地面插满了木桩,用来给他们拴马,还有许多供应草料和清水的小贩,也有许多兜售自己身体的流莺---自然,男女都有。
先前进城的商队在这里吵吵闹闹的竖起帐篷,把马赶到一边,清点着箱子。几个大商人已经跨上了精美的兰人轿辇,进城享乐去了。
章路走过了一条石桥,此时天色将暗,整个城市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路边的摊贩用木杆挑起了灯笼,挂在自己货铺的门口,一些做小生意的食物小贩则烧热了水,根据客人的吩咐提供自家的食物或者帮客人加热干粮。叶尼人的香料店才开张没有几年,不过他有一个美丽的舞女,每天都会在店中跳舞,这吸引了不少的人去购买香辛料。至今,兰人对于香辛料的认识已经远远超出了十年之前,那个时候,兰人使用的佐料,辛则茱萸,甘则蜂蜜,并不是很多,现在则丰富得多了,章路对这些东西研究不深,他记不清自己家里的厨房中有多少个罐子,装了多少种香料。不过章路最喜欢胡椒,这倒是毫无疑问的,就连章路一个最挑食的表妹,也喜欢喝加了胡椒的肉汤。
街上谈不上熙熙攘攘,但也热闹非凡。
章路在一个兰人饼摊上买了六包烤饼,一竹筒煮豆子,这家小贩烤饼用的不是细面,而是杂面,所以比普通的面饼便宜很多。前几年城内闹荒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吃这个,章路吃得挺香,但是他的一个叔叔却因为拒绝吃杂面,最后竟然瘐死家中。那个兰人小贩认识章路,他打发走了自己的帮工,过来亲自用绳子和荷叶帮忙包裹烤到滚烫的饼,“章小哥,今天怎么买这么多?嘴馋也不至于吃这个。我听说您府上没事就吃柿饼,上面还抹着糖霜,不比这东西好吃许多!”
“来了几个朋友,”章路笑嘻嘻的说,“胡来玩的,家里人不太喜欢,只能打发他们到别处住。晚上去看看他们。”
“啧啧,”小贩讨巧的笑道,“你这骗人的本事却不怎么样,我过得窝囊,也不至于带这个去会朋友。您这是养了野花吧,那您得买松糕,女孩子吃这个哪像话。”
“快包,快包。”章路催道,不太想和小贩讲了。
小贩熟练的把饼包装好,把装着兜子的竹筒和荷叶包一起递给章路。
章路在腰上摸了一点钱给小贩,小贩却搓着手,笑嘻嘻的不收,“这些老钱不收,您给我些新钱。”
“什么新钱老钱?”章路疑惑道。
“赫楞人的钱是新钱,兰人的穿孔钱是老钱。”
“奇怪,你为啥不收。”章路问他,“我天天在河滩看别人做生意,也不知道有这个说法。”
“您不知道,赫楞人的庙里,那些长毛僧人卖便宜粮食和长布,比市上便宜很多,但是只收新钱。反正对您也一样,就给我新钱吧,就当给我发个利是。我们不好弄新钱,你不是想有就有的。”
“好吧好吧。”章路收了兰钱,去摸另一个口袋里的赫楞钱币。“大家都跟你一样,以后不是没有人用兰钱了。”
“那有什么,”小贩笑眯眯的说,“有便宜的东西谁不买呢。”
给了小贩钱,章路一路朝着街头走去。
小贩数着钱,冲着章路不屑地哼了一声,“狗腿子。”
周围几个坐着的食客都讪讪地笑了起来,小贩来了精神,开始跟众人讲章家怎么在这些年里面发财的故事了。
章路没有回家,而是走到了一片低矮的窝棚里面。窝棚周围是胡乱搭起来的挂衣杆和绳子,地面满是泥浆和水洼,一个小男孩哭哭滴滴的蹲在路边大便,他的爹抱着胳膊等在一边,催他快点。
穿过了篾片修筑的层层叠叠的院墙之后,章路走到了一个没有亮灯的小屋前面。
他敲了敲小屋的破门,吹了吹地面的灰,小心的把食物放在了那里。
随后,章路左右看了一眼,从另外的方向离开了这片棚屋。
章路走后,小门打开了一道缝,一只黑乎乎的手伸了出来,迅速的把饼子和装豆子的竹筒收走了。
此处没有远处的市集上的喧嚣,万籁俱寂,只是偶尔有苟合的男女发出喘息声和落单的狗的叫声。
在小屋之中,芳人女子把食物分给了周围一同躲藏在这里的同胞。
“阿姊,”一个男人一边把面饼撕成两半,一边问这个芳人女子,“我今天问到这人的来历了```”
“恩。”
另一个芳人咳嗽了几声,“他家是跟着赫楞人的。上次春申大乱,他家没有参加,多少人死了,他家倒是更尊贵了。”
“恩。”
“我们休息好了就换一个地方吧,”一个老头说,“这个兰家郎只是年轻的很,还有点人的模样,再过几年,他见到芳人就丝毫不会心软了。”
“恩。”
芳人女子捡了一颗豆子塞进了嘴里,把竹筒递给了身边的人。
豆子还没冷,女子的舌尖还能感受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