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却说方宗灵昨晚在大哥的本子上题了一首小诗，唯恐大哥看到后前来责笑，因此今天一直注意着大哥的言行；不料这个大哥有了战友，便几乎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原本要问大哥好多事情，此时不免略显失落，幸好有个好朋友王兰芳，她便跟王兰芳谈些笑话。这王兰芳就住在这面大山背后，其父亲是本队队长，说起来，她也算是个小小的官家子女。前不久，有个媒婆到她家打听亲事，原来是一个姓张的小伙想要说她为媳，这姓张的虽然人也实在，且也算是一表人才，但王兰芳心里总是莫名其妙的觉得不喜欢，偏偏她父亲一再刨根问底，她正烦不可耐，恰好方宗灵来找她玩。方宗灵只怕这次骗了二哥和母亲，回去被父亲知道后少不了一顿责骂，临走时便对王兰芳说：“你反正呆在家里烦躁，不如就到我家去玩，刚好给我帮忙在我大面前求个人情，免得我挨打受骂。”王兰芳听她这么一说，便告知父亲自己心情不好，要出去玩几天。她父亲原本不许，但又不好当着女儿朋友的面阻拦，便答应了，临走时叮嘱说：“别给咱王家丢人！”却见女儿早被方宗灵拉跑了。
彼时方宗瑞要陪张广贵，方宗香要哄娃子，王开慧早早就去找猪草了，方道治则自己去砍柴，让宗兆去放牛。宗兆见哥哥姐姐妹妹都在玩着，心里老大不爽。方宗灵见了，便拉着王兰芳过来，跟二哥说：“你今天就在家里跟大哥他们玩，我跟我朋友去放牛吧。”宗兆自小便和宗瑞不是特别能玩在一起，又知道宗灵向来都是宁愿挖地也不愿放牛的，便说：“算了，你们就在家玩，这伺候牲口的活还是我来干。”说完幺着牛先自走了。方宗灵眨巴着眼睛对王开芳说：“你在家从来不放牛吧？”王兰芳笑说：“怎么不放牛，还要喂猪呢。”方宗灵便说：“咱也去坡上看牛吃草，你看好不好？”王兰芳愕然：“牛吃草有什么好看的？”方宗灵噗嗤一笑，说：“我说走嘴了，咱去看我二哥放牛时偷不偷懒，去不去？”王兰芳心想反正也是闲着，要去就去就是。
于是两人远远的跟在宗兆后面。这宗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每走两步便把牛狠狠的抽一荆条，谁知道那牛似乎全然不知道疼一般，依然不急不慌的边走边叼着路边的蒿草；宗兆忽然心里一个机灵，把牛唤住，一个纵跨，骑在了牛背；那牛似乎知道主人心情不爽，也不乱跳；宗兆哈哈大笑，口里忽然念到：“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越，意欲扑鸣蝉，……不好，后面一句忘记了。”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的说：“不对不对，现在这么寒的天气，蚊虫蚂蚱都冻死光了，想必知了也正在投胎，况且，此黑牛非彼黄牛，我得另外想首古诗。”于是边走边想，忽然又说：“古人的诗纵然意境优美，毕竟未必用在这里就很恰当，我不如自己做上一首。”嘴里说着，脑子里也就思索起来，不一会儿，想来是有了句子，而且自己也颇为满意，笑吟吟的朗声道：“深山隐高士，古庙藏真人，壮士骑黑虎，只身入野林。”正自洋洋得意而不能自制，听到背后有人拍手叫道：“原来二哥也是个秀才的苗子，妹子今天可算是大开眼界了。”他便回头看去，正是宗灵和王兰芳，不觉脸上一红，跳下牛背。
却说方宗灵口里赞扬哥哥，其实心里暗自好笑，因为哥哥只是一字之变，就把黑牛变成了黑虎。想来牛这一生，吃的全是一些野草杂叶，干的却是替人耕田犁地的极累之活，而书上所说的老虎，吃的是其他动物的骨肉，终身又能逍遥自在，霸山为王；况且哥哥自称壮士，也是可笑无稽之谈。宗灵心里这么想着，那王兰芳却莫名其妙的觉得眼前这个放牛郎果真有趣，而且从其最后一句“只身入野林”中，还听出了孤独之意，心里大为赞叹，便也随声附和：“我虽然不懂你们这些，但也从心里觉得实在妙极。”宗兆素来面上嬉皮笑脸，腹中心事却也不少，此刻突然被两人一致表扬，虽极力抑制，也遮掩不住面上喜色。宗灵忽然觉得这个哥哥和朋友王开芳也算有缘，便把王兰芳拉到后面，低声问道：“你看我这个二哥人咋样？”那几年人的思想解放甚快，这王兰芳家中也算是走在时代前列，她顿时明白了方宗灵的意思，但又不便答复，便绕着弯子说：“我们村里有个姓张的小伙子，长的好看，人也实在善良，在我们村子口碑也好，不如哪天我张罗你们见个面，你看可好？”方宗灵突然被她这么一说，赶快打岔：“咱们还是去赶我二哥吧，一会儿找不到人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砰砰乱跳。
再说方宗香眼见老爹老娘都去忙了，自己这个小儿也是时哭时闹，她本来还想着把小儿撂在娘家让老娘代领半年，因自己也又有了身孕，家中婆婆偏又年岁过高，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又被裹了小脚，腰也弯的跟搭钩一般。此时见了此景，便和丈夫商议是否拜别。孙天正说：“咱大老远来了一趟，没什么东西孝敬两老，好歹也帮两老干点活计。”说完便自去牛圈房隔壁的屋子，找了一柄弯刀，去寻老丈，看来是要帮忙砍过冬柴了。彼时方宗瑞在和张广贵合计着那些被自己打了的郭家一伙人会不会找上门来，张广贵说：“其实我留在你家，也有这一方面的担心。不过我看当时那些人的架势，恐怕不敢明目张胆的再来找茬。况且，我估计他们多半还没有认出你来。”方宗瑞说：“他们郭家再怎么嚣张，想必只要我在家，他们也不敢过分惹事；可是他们万一记住你，日后再跟你们闹是非，那不是后患无穷？”张广贵笑笑，说：“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们张家跟他们郭家本来就有旧仇，我这次回家，也是打算跟我二哥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解决了的，只是我二哥有公事在身，先去上任了；我这两天也要赶去报到。不过现在既然闯了祸事，我打算去找我二哥，看他能不能腾出时间，我跟他再回老家一趟，把这些烦人的事情赶快快刀斩乱麻，免得日后留下祸害根子。”方宗瑞听他言下之意，想来是要告辞，便说：“你去报到，要是遇到什么部门缺人，也帮我打听打听，我总不能赖在家里的几亩田地上。”张广贵说：“这都好说；不过我也有件事情，看来还得请你帮忙。”方宗瑞便问何事，张广贵涩涩的说：“你帮我问下姨夫，他有没有给宗灵妹子打听婆家。”方宗瑞原先在部队便和张广贵交好，深知他的为人，如今看他这个形势，估计也有些背景，便满口答应。张广贵心里高兴，面上不动声色，说：“那我现在就走，姨夫姨母那里，你就帮忙转告一声，宗灵妹子的事情，就拜托你兄弟了。”
一时方宗瑞送了张广贵一程，他知道宗灵八成是去找宗兆了，便寻了个小高地，对着自己估计的方向叫喊宗灵的名字，谁知道叫了几声，没听到宗灵答应，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回了过来，正自纳闷，却见岔路那边，一个小伙跑了过来，却是吴长武。他便迈将过去，问：“你不在家里伺候你老爹，跑到这里来瞎搅和什么？”吴长武小喘一阵，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一见面你就提我老爹？是不是刚才我冒充你妹子，你故意来气我？”方宗瑞哑然失笑，说：“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奸诈？况且我问你老爹，本来就不是错事。”却见吴长武几乎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说：“再别提我那老爹了，我看他那样子，恨不得使个法，把我变成牲口，供他吆喝使唤。”方宗瑞见他说的这么厉害，一时想问究竟，却又恐防白添烦恼，便默默的不再说话。不料吴长武反而自己说道：“昨晚我老爹也不知道听了谁的谗言，口口声声说我是个败家子儿，家里这么大一口铁锅，底下破了个窟窿，他非说是我有心害他不能吃饭，要把他活活饿死，我只不过跟他顶了几句，他就又说我是喂不家的白眼狼，连基本的子女之道都没有，当时就要撵我滚蛋，不准进屋睡觉。我又跟他争了几句，他就喊了我那恨我的哥，一人抄了一根棒子，说什么家门不幸，像我这样的孽障不如干脆废了完事儿。我一看那情况，估计要是再纠缠下去，恐怕就要提前去见阎王，只好跑到后坡上的稻草堆里闷了一夜。早上醒来，还听到我老爹在骂：有本事就死在外头永远别回来。我想了半天，这个鸟家我还是不能再呆了，只是我一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手上也没钱；你在外面几年，世面见的多，又是退伍回来，想来有些在外谋生的门道，我只好来找你帮忙，求你看在咱往日的份上，或者是给我指个门路，或者是借我一点路费，我日后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忘记你今天的恩情。”方宗瑞见他言辞恳切，双目闪闪发光，又见他头发上夹杂了几根稻草，人也直打哆嗦，心里一软，说：“别的我帮不上你，钱我倒是可以借你一点；只是这样一来，你跟你老爹的关系，却是更加恶化，恐怕我也成了帮凶。”吴长武说：“你这不是帮凶，是在行善。”方宗瑞不再多说，把身上口袋翻了个一干二净，却才凑了不到一百块钱，递给吴长武，又说：“你出了这个村子，凡事都要处处留心，如今这世道虽然还是好人占多数，毕竟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遇事不要鲁莽，也不要逞能，更不要起害人之心。老天有眼，但愿你早晚有一天，能闯出名堂，风风光光的回来，那时候咱们该喝酒的喝酒，该吃饭的吃饭。”吴长武听了，只觉得心里千言万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便转身走了。
这里方宗瑞回身而走，又在小坡上喊了几声宗灵，这回却听到了宗灵答应，料那声源，是在牛头沟那个方向。方宗瑞一路寻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宗灵他们。彼时宗灵等三人正围着篝火取暖，方宗瑞见宗灵和王兰芳谈的正高兴，不便打岔，便对宗兆说：“我这次回来，也没给家里带什么东西；我那件大衣，在部队穿了很长时间，里面全是上好的羊毛，有时候我们还把它当被子用，以后你拿去穿吧。”宗兆“哦”了一声，问：“你没给宗灵带点新鲜的玩意儿？”宗瑞正要开腔，宗灵听到了说：“二哥你也真是的，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三岁小娃子，玩什么玩意儿？”宗兆顿时把脸一憋，再不说话。宗瑞见妹妹把注意力转移了，便对宗灵说：“宗灵，你跟我到那边去，我跟你说点事。”宗灵见大哥面色和善，略带微笑，便问：“是不是我偷看你的东西，你要教训我？”宗瑞一怔，看了一会儿宗灵，方才缓缓说：“不是因为这个，是跟你有关的大事。”旁边宗兆头一偏，说：“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就在这说，还要到那边去？”宗瑞看了宗兆一眼，没有说话，起身就先走开了。宗灵见大哥去了，便舍了王兰芳，快步跟上。又听到二哥说：“咱这个哥就是心疼你，你千万要听他话。”宗灵和宗瑞都没有理睬宗兆，到了不远处，宗瑞对宗灵说：“我有一个朋友，为人热心，讲义气，品行端正，也很有头脑，我想把他给你引见引见。”方宗灵此时虽然也正值妙龄，但婚嫁一事，即便是他父亲方道治和母亲王开慧都未曾跟她提及，今天被王兰芳半玩笑半认真的一说，心里直到现在都还有点怦然，此时又被大哥一提，虽不至于害羞，却也马上垂下头来。方宗瑞当然不知道妹妹心中所想，又说：“其实这人你也见过，就是张广贵；这两天我跟他叙话，得知他是在机关单位工作，你今后要是到了他家，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方宗灵沉思良久，才慢慢说道：“哥，你也知道，家里很多事情，原本就不是咱们兄弟姊妹能做得了主的。想当初姐本来是不愿意嫁到孙家的，硬是被妈说了三天三夜，实在没办法了，才答应孙家的人；还好姐夫眼下对姐都好，你想想，万一孙家那边不明事理，胡搅蛮缠，那咱姐不是少不了白受冤枉气？至于我，只要妈她们一天不提，我也不想早早过问。”方宗瑞被妹妹一番话说得瞬间无言以对，正思索着怎么再说，宗灵却抬头问他：“哥，你在部队上既然认识了那个姐姐，为什么不等把人家娶了再回来？”这话一问，方宗瑞顿时目光一滞，宗灵见大哥这副样子，赶忙打岔：“咱还是去那边跟他们烤火吧！”
暂不追究这两天中方家兄妹各自都想些什么，只说孙天正帮岳父砍了过冬柴后，因念着家里，便和妻子回去了；王兰芳自是外客，次日也别了方宗灵回去了，一时之间方家又略显冷清起来。不料这天有个姓杜的杀猪匠从方家门前经过，刚巧眼下接近年关，方道治便叫住那个杀猪匠，约他某天来给自家杀猪。那杜屠夫看来有急事在身，方道治留他喝水，他却没听见一般，只顾走路，口中还说：“坏了，恐怕要迟到了。”话音刚落，便听得普陀寺那个方向附近，噼里啪啦传来一阵爆竹声响。杜屠夫似乎感到吃惊，口中说道：“这些人还真没看出来，在这种事情上面倒是特别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