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毕业,所以再疯狂的举动也有人理解,因为毕业,今天我们可以不矜持,不成熟,不克制,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放纵的理由。
爱在心底,不会不辞而别。
异乡温柔的夜幕下,伴随着一群年轻人的失声痛哭,一个时代终结了。
背水一战,非死即活
返校的路上我归心似箭,信心百倍面对一切。
一回来我就伏案写论文,心情平静。浪费的时间我毫不后悔,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人生有的时候是一条曲线。
然而现实残酷,回来后的第一次修改就又被无情地打了回来,但我毫不气馁,那时候的我把四处听到的名言贴成一墙——伟大政治家丘吉尔说过的“成功并不神秘,成功即从一个失败到另一个失败而热忱不减”;里克尔的“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无名氏的“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坚持了才能看到希望”;还有我同学的那一句:“怕什么?就算拼到一无所有了……明早醒来,还有青春!”
那段时间,我不再去想那整整一抽屉的退学资料,也不再预先想象失败的痛苦和煎熬,而是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眼前的一切。我的桌上重新码满了咖啡,我的电脑液晶屏彻夜闪着微光。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报考美国的日子,在丝毫不预知任何结果的情况下背水一战。
这期间不断有人联系我,问可不可以来旁听我系里的答辩,我都说可以,让他们直接去找负责此类事宜的教授,直到答辩的前一天这位教授不无惊异地对我说,我是我们系唯一一个答辩能有这么多美国学生来旁听的外国人。
那一天真正到来了,届时离研院定下的截止日期只有三天了,连国内的人都严阵以待,爸妈手机彻夜开着等我的消息。
那天的阵容是:我正装出席的论文导师桑德拉·迪兰,大众传媒系所在学院的院长,我论文委员组的全体成员,以及后排坐满的美国同学。
当迪兰教授点头示意我可以开始的时候,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鸦雀无声地听我做论文概述,而我,要在语言精练的前提下尽可能提供多的信息,而且这个过程一定要生动,要鲜活——也就是说,在听完我的解释后,连你一百岁的太祖母都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新媒体”“格鲁尼格的四大公关模型”以及“社会判断理论”这样的晦涩概念。除此之外,我还要从最初想做这个研究的目的一直讲到而今这份研究还存有哪些限制,以及将来在哪些方面还能有所突破。
讲到一半,我突然看见迪兰教授用手势轻轻示意我把语速降下来,我这才知道我太投入了,而且有点紧张,致使语速非常流利,并一再加快,显得不够沉稳。
终于,自由提问的时间到了,这也是我最发怵的部分,因为它意味着任何人、任何问题,甚至任何质疑,都可以在这时候当场提出来,而我无法事先准备的回答才是他们评审的主要依据。而且不要寄希望于自己院里的教授就会偏袒自己的学生,无数人亲身证明了他们提问时是绝不留情,刁钻至极,只因他们要给研院上交的是非常正规并且高质量的论文。
果然,提问涉及广泛,极其综合复杂,而我在一片狂轰滥炸中渐渐无比感激起迪兰教授来——她那时把我逼得半夜里想要撞墙的铁面无私终于在此刻神奇奏效了,我发现自己几乎对每一个问题都心有定见,胸有成竹,这才深深明白她那时为何不顾时间紧迫、坚持一切由我独立苦思,因为就算导师帮你改,最后答辩的这一天还是要靠你自己,这时候你是真正明白还是一知半解就会一目了然,真假自现。
终于结束的时候,教授们按惯例请我出去,给他们时间商定最终结果。我和所有同学都出去了,然后我的记忆就中断了……不管事后如何回忆,我始终记不起来这段时间内我究竟想了些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等待永远是最难熬的部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紧闭着的门终于响了,我被叫进去,被告知他们已经达成一致了。我在长条会议桌的一头顺从地坐下来,望着所有在那一头的掌握着我生杀大权的教授,他们也正微笑地看着我。我回以微笑,同时把手轻轻移到桌子下面的膝盖上,因为在那里它们可以安全地发抖。上帝做证,这几秒钟的停顿对我来说是那么漫长,就好像几个世纪一样,此时我的大脑基本是空白的,之前的一切信心突然没了,而只是眼睛望着他们,被动地等待着宣判。
这时迪兰教授开口了,但她并没有叫我那个她已叫了整整两年的英文昵称,而是正式地称我为“Miss Yin(尹小姐)”,她说道:
“尹小姐,恭喜你,你的答辩通过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我的老师们走过来,挨个儿拥抱祝贺我。我望着我金发碧眼的严肃导师桑德拉·迪兰,她此时正微笑着对我张开双臂,由衷地拥抱着我说:“Goodgirl,that’smygoodgirl.”(好姑娘,这才是我的好姑娘呢。)也许在别人眼里她还是那么威严、冷静、不带一丝感情,但此刻在她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怀里,我觉得我是那么爱她、亲近她,她是一个真正的无私的人,一个好老师,是她帮助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对此我将永怀感激。
接下来就是能有多快就多快地把论文交给研院,因为他们还要毫不手软地进行终极审核,而我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了。
这三天是我经历的永远难忘的三天,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杂念,每天就是把厚厚的论文送往研院,然后就跟中戏或者北影门口等角色的群众演员一样,就在原地等,等到我的被批改完了,连宿舍都不回,直接找一个教室就改,根本顾不上有没有人在听课,所以经常是一群漂亮活泼的美国男孩女孩在前面上课,而我则一脸凝重苦大仇深地在最后一排改论文。
此时我的论文已经没有任何原则上的问题了,但依然能挑出一些细小的错来。这个过程中我再次“悲壮”地见证了美国人严谨起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状态,尤其研院那个外号“Hawk—eye”(鹰眼)的教授,太对得起他的外号了,简直就是用生命在挑错。之前的传闻中说他只要随便一翻,就连标点符号中的错都能看出来,而到了我这里更加夸张——他甚至连我前后两个括号用的字体不一样都能看出来!而诸如此类的错他仅一会儿工夫就挑出了好几十个,让我在修改的时候数次瞬间石化,真想长跪不起。
最后一天,在终于得到“全部通过,可以打印”的首肯后,我疯了似的跑去买了印有学校标志水印的好纸张,然后扛在肩头一路狂奔着去打印,整个过程堪称来去如风,踏雪无痕。
当我最终把完美的打印稿递到研院院长手里的时候,我知道,我终于在截止日期的当天完成了一本书一样厚的,凝结着无数思考、智慧、行动和心血的论文——我居然真的做到了!
走在美丽的校园里,我百感交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头一次不用跑的,而是可以慢慢走在校园里。看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面孔,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的表情一定有点儿恍若隔世,可谁知道我心里感慨万千。回到宿舍,我第一次手足无措,坐在电脑前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此前的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要如何狠狠地享受这一刻,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悲喜丛生地坐在这里,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永生难忘的一天
接下来是参加盛大的毕业典礼,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天,好似欧洲中心教堂一般神圣的礼堂大厅金碧辉煌,雕花的穹顶足有好几层楼那么高,据说这是我们学校最古老荣耀的建筑之一,也是上千英亩校园中唯一一个不对所有人开放的地方。
而今天,每个人都穿着哈利·波特似的全套学士服,在这里争相道贺着,兴高采烈地合影着,处处鲜花簇拥,人潮涌动,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嘈杂而亲密的谈笑,热烈非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席这种大型正式场合,不禁感觉叹为观止,应接不暇。
只见女孩们全部化着精致的妆容,脚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倾泻出学士帽下仿佛瀑布一般闪亮的金色或深棕色长发,笑容明媚,充满一种学院味道的迷人与性感。而男士们则个个气宇轩昂,踌躇满志,上演着阳刚和斯文的完美结合。
仪式正式开始时,先是奏美国国歌,然后奏校歌,然后是校长致辞——这是我自来美后第一次见到校长。他白发苍苍,极有气质,在回顾了我们学校悠久的历史和在全美公立大学中的声誉后,他说道:
“今天,你们有理由为自己骄傲,你们的家人有理由为你们骄傲,因为你们不仅学到了知识,还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与困难做斗争的本领。而这其中培养出的坚定和勇气都会在将来的人生中再次帮到你们,我希望那时的你们还能如同现在一般为自己的目标全力以赴——不要惧怕途中的坎坷和失败,如果你选择的是一条毫无障碍的路,很可能它也不会通向任何地方……最后我想告诉每个人的是,当你有激情有理想的时候不要迟疑,而是要像爱一个人就立刻告诉他一样付诸行动,生命只是时间中的一个停顿,一切意义都只在它发生的那一刻。不要等。否则你会忘了这种感觉,就像你从未有过它一样。”
——我不敢保证每一个字都和原话丝毫不差,但其中表达的感情绝对不会有错。那种热血沸腾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是一个个念名字上去,然后由校长亲自颁发学位证书。那一天我真正见识到了美国人骨子里的自由和不羁,见识到了他们所谓的“形式主义”就是——没有形式。
有的人脸上贴着亮闪闪的碎钻就上去了,有的人跳着舞就上去了,还有一个秀美的女生,挺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脸上是一片只有当女人做了母亲之后才会有的那种理直气壮和熠熠生辉,自豪地从校长手里接过学位证,把全场掌声推向最高潮。但不管是谁上去,以何种方式上去,场下的人都跟芝加哥公牛队的铁杆粉丝们一样,恒久不变地狂热呐喊着,场面直逼NBA主场压哨进球。
我知道这其中的很多人都是从别的城市特意赶来的,只因毕业在美国人心目中是一件影响人生的大事,简直跟结婚差不多大,所以家人朋友都会尽数出席。
但由于我是一个人,所以当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只有我系里的老师和同学为我鼓掌,那一刻,我仰头望着高大得几乎让人眩晕的穹顶,无声地说:“爷爷,你看着我。”明亮的灯光在我的眼前瞬间模糊,我站起来大踏步走上奖台。
校长见我情绪激动表情克制,还微笑着拥抱了我一下。当我道完谢转过身来面对所有人的时候,我看到宽阔的金色大厅里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都在为我拼命鼓着掌,有的还吹起了嘹亮的口哨。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秒钟的分神,想起一句老歌:“我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眼前挥舞,我终于拥有了千百个热情的笑容……但我还是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爷爷,我想你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念你。在四周如同潮水一般汹涌的掌声中我使劲咽着眼泪,此刻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不,你其实就在我的身边。你一直都在。
怀抱着巨大的学位证书,我踏上了毕业必走的“荣誉之路”(Walk of Honor)——这是我们校园中最着名的一条路,每一块砖都是一个毕业生的名字,它们中最早的于1898年就被镌刻在此,之后的每一届都沿用这个方法,将当届毕业生的姓名记录在此,百年下来铺成了这条路。想起刚进校园时就对这条路的印象极深,而今自己的名字也将成为它的一部分,不由得百感交集。
宁静的蓝天下,阳光轻缓地舒展在空气中,好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不紧不慢,宛如时光。望着这无数次因为压力当头而无心欣赏的校园,我突然有些恍惚起来——近一千个日日夜夜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站在这里,我只知道它未经察觉已经远离。
迎面走来的每个人都和你打招呼,祝贺你,有一个男孩儿甚至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大喊恭喜。一片温情涌动中我不禁再次感叹梦想的力量,是她最初带我飞越大海重洋,又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是她让我无数次地在孤独的绝望中站直,坚信上天只会给我能过得去的坎儿。
我们说好,今天要认真地醉一次
终于完满毕业了,我们打算再次启程,从愈夜愈美丽的拉斯维加斯一直开到世界第一自然奇观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尽享人生第一次毫无负担的畅快之旅。
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和所有的中国同学一起做临别聚餐,算作辞行。
由于校园里的宿舍不能起火做饭,一个男生自告奋勇地邀大家把聚会开在他家里。他和另外两个男生一起在校外合租了一间大房子,左右邻里多是中国人,热闹非常。
那天晚上,我们齐聚一堂,除了订了好几份当地有名的中国餐馆里的大菜,每个人还都大显身手,一展厨艺。几年下来的留学生活,把这些从前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全都变成了不消半小时就能端出好几个大菜的食神,而且手下都特别利索,这边切,那边洗,好几个灶同时开火,并行不悖。
到了开饭时间,客厅里,铺着洁净米色台布的大圆桌上,摆着刚刚端上来的各种佳肴:热气腾腾的水煮牛肉、大盘的蒜香排骨、又香又辣的鱼头烧豆腐、从中国城买来的油汪汪的樟茶鸭和荷叶软饼;素菜有蒜茸西兰花、西芹炒百合、麻婆豆腐、醋溜白菜、红烧茄子和松仁玉米;凉菜也十分丰富:麻辣的口水鸡、嫩滑的老醋蜇头、爽口的皮蛋豆腐,还有凉凉的山药糕……旁边还摆着一大瓷盆冒着热气和浓烈香气的菌菇汤。
借来的电视机上,连着电脑和两只拖着长线的话筒,此时此刻电脑里正放着一首歌——“别害怕现在的离别啊,微笑着挥挥手说再见吧,明天就等在下一个路口,再远的风景我们也能到达……就在启程的时刻,让我为你唱首歌,不知以后你能否再见到我;等到相遇的时刻,我们再唱这首歌,就像我们从未曾离别过……”
喧哗和掌声中,男生们开了一瓶瓶啤酒,女生们也一下子豪情万丈起来,几乎没有人去碰可乐和橙汁,大家全都举着盛满啤酒的杯子站起来,看着彼此,都有点儿激动。学生会主席责无旁贷地说第一句祝辞,只见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了一会儿,气氛一时间很有些庄严肃穆。接着,他举了一下杯,大声说:“为我们今天毕业,干杯!”
大大小小的玻璃杯从四面八方争相撞在一起,于一片欢呼中依然迸发出清脆强劲的声响。
“为了毕业!”
“为了我们在美国相识!”
“为了老杨终于被芝加哥的一公司收了,顺道儿也能找女朋友去了!哎,当初被无数个公司拒的时候,你们不知道,老杨都不行了,抱着脑袋就一句话:‘我不去芝加哥怎么跟她在一块儿啊,我想她啊!’啧,看着特心疼,现在终于好了……”
“去你大爷的徐海涛,你怎么什么都说啊!谁像你运气这么好,女朋友近得想见就见……不过真心祝所有弟兄们都赶紧和心爱的人团聚吧,真的,那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