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众人忽然情绪高涨。终于，不管吉凶祸福都会举行的、众所期待的司马道场名产“撒钱”要开始了。
一
“哈，剑术大名的葬礼真是豪气啊！”
“是啊，这些人可都是冲着拿‘不知火钱’来的。”
“喂，小吉，那个，你说的那个‘不知火钱’是什么啊？……”
夜尽，黎明。
本乡妻恋坡地区，聚集了镇上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幼，个个摩肩接踵。
今天是司马先生出殡的日子，所以平常一直受他关照的乡里村民都来送他最后一程，队伍从门口一直排到坡下。当然，这些人里头，也有些是为了私欲来的，甚至有从千住或是板桥[2]来的。
所谓的“私欲”是什么呢？……此刻这些民众正在聊天。
“真是好壮观哦！在下是从四谷[3]赶过来的，天还没亮就出门了呢。”
“呀，我是从神田赶来的，从昨天就带草席子过来了，昨晚还是睡在这大门口的呢。”
“哦！你也是通宵组的呀。我昨天半夜从一个小子手里买了个位子，就一直等在这儿了。”
“还真是有心啊。下次俺也这么搞！”
“哈哈，真是太有人气了。哦！好像要开始了呢。”
这场面要是在现代，就像是看都市之间的棒球公开赛一样。不过，不为别的，而是这司马道场。
这道场有个习俗，凡是婚丧喜庆等大事，都要把钱包上纸，向聚集在门前的人挥撒。当时这习俗被称为“妻恋坡的不知火钱”，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当时江户城的一大奇观了。
这不知火钱是向所有人撒出的，虽说每一包里面钱的金额是一定的，不过据说要是能得到这钱，不仅可以作为纪念品，还可以逢凶化吉呢。不管是收藏也好，辟邪也罢，总之为了这司马道场的不知火钱，整个江户城闹得沸沸扬扬。
要是遇到喜事，这撒钱意味着把喜庆分给大家；而遇到像这样的丧事，一来是把死者的保佑和福气带给众人，二来也算是对死者生前所做罪孽的一种救赎吧。这撒钱，通常都是分撒在街上群众的头上空。
从刚开始，那个叫“小吉”的男人正和一帮手艺人打扮的人悠闲地聊天。
“而且，还有一件好事呢。”
“除了给钱以外还有？”
“那是。这用来包钱的纸中啊，有一些是这司马家的大小姐亲自拿着笔写了祈福的话后，再用来包钱的。如果是喜事就用朱红，像今天这样的凶事就用黑墨。哈！要是你小子捡到了……”
二
其实这些撒出的钱中，只有唯一的一个是萩乃小姐祈福过的、用黑墨写的纸包成的不知火钱，所以只有一人有机会。
这唯一一个捡到祈福不知火钱的人，将作为门外来吊唁的群众代表，被允许进入宅内。然后，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让他坐到酒宴的最上座，并由萩乃大小姐亲自为他斟酒。像今天拾到不知火钱的人有多幸运啊。
另外，即使捡到那包不知火钱的是乞丐，是癞痢头，又或是主办丧礼的人，都有资格为死者上第一炷香。
“多好啊！”小吉和那些工匠手艺人眉飞色舞地聊着。
“妻恋小镇的萩乃小姐待会儿就会经过。也许运气好的话，还能跟她说上一句话呢。‘这不是小吉小哥嘛，我好想见你啊’之类的。”
“闭嘴！尽说些低俗的话。又不是什么村里的小姑娘，那可是剑术大名的千金！怎么会说这种话？应该是‘奴家来了……’之类的才对嘛。你们说是不是？”
“别开玩笑了！我只要能拿到小姐亲自祈福的纸包的钱，就已经很满足了，哈！”
年轻的小伙子们都是怀抱着梦想和期待的。
门口的人群不断增加，妻恋坡上上下下挤得人山人海，甚至从对街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挤进了人群，这里顿时成了一幅你推我挤看不到尽头的场景。
“别挤好不好！那边几个人都过得去，干吗老挤这里！”回头看一下，后面是一个戴斗笠的浪人。看来还是息事宁人的好，因为对方太可怕了。
“哦……不好意思……”刚刚很嚣张的人竟然道歉了。
还有人全身穿得像要去救火一样，一身衣服都浇了水。
“来哦，请让一让，弄湿了可别怪我。”
人群生怕被弄湿，即刻让到边儿上去了。看来还是有聪明的家伙。
“不要挤！小心挤到小孩！”抱着小孩的妇人尖叫。
“小孩什么的再生不就是了，又不花什么本钱，有什么稀罕的。实在不行，老子跟你生一个！”
江户的民众整个都乱了！
一个被年轻姑娘们夹在中间的男人道：“没关系！被关系！再挤也没关系！”边说边露出一张很享受的脸。
三
据说好莱坞的女星通常都会雇用几个专门为她签名的人，在照片上签完名后再送给粉丝们。不过萩乃却不同，因为只有一份，所以是她亲笔写的，不单单是签名，还用秀丽的笔锋写上感谢的话。要是谁能拿到那包钱，真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的幸运儿了。
此刻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个盛气凌人且肤色白皙的年轻武士的身影。这些人都争先恐后地窥伺着这唯一一个由萩乃亲笔祈福的不知火钱。
把握机会接近这位名动江户的司马道场大小姐，然后凭借着自己的剑术和品貌把她娶到手——此刻不少人都自大地遐想着这美女。
太平盛世。男人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的途径完全被限制住。再厉害的武士，也经不起长久安逸将壮志消磨。要是刀法剑术不怎么样的武士，或许也能凭借自己的容貌和风姿来吸引女性们，从而获得别人的羡慕和崇拜。所以此刻无数人都在觊觎着这大家闺秀萩乃。
也有一些以现代眼光来说算是失业的知识分子和摩登青年夹杂在人群中。
“如今老先生已经过世，接下来必然是继承道场的问题。哎……要是能和萩乃小姐殿下说上一句话就好了……”
“说什么呢？捡到那祈福过的不知火钱的，必定是在下。谁要跟在下争，别怪我手上的刀。还是趁武运不济走到绝路前，切了头发[4]，回家陪老妈吧……”
看来此人已有必死的决心了。不过想得到萩乃的，又岂会只有武士呢？什么镇上伊势屋的少爷或是洗芋头的杂役之类的，不论老少贵贱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又想捡钱，又想接近大小姐。这些****熏心的人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如今人群已经像十万匹奔马在奔跑一般地沸腾。
妻恋小町[5]的萩乃小姐。说到美人，常常被称为某某小町。每个小镇至少总会有一个小町，比如白金町的白金小町啦，相生町的相生小町之类的，虽然听起来还不错，不过像黑沟町的黑沟小町或是什么下水小町什么的就不是很好听了。有些人对小町有些厌烦，总想看看有没有大町什么的。不过好像没听说哪里有。
看来，美女还是小町的好。
小町！不愧是妻恋小町的萩乃小姐。
也就是因为要看她的关系，今天虽说是司马先生的葬礼，但是人多得像是过节一样。
四
门前挂了黑白布帘，灰色之上写着“忌中”[6]两个大字。门柱上同样贴着灰色的纸，上写着“撒钱仕候”[7]四个字。现代的葬礼多用西洋式，用黑框白纸，可是那时候的丧礼几乎所有的纸都是用灰色的，是为“礼”。
正门玄关，丝绸桌垫上摆着盛放供品的中式盒子，旁边放着胡床、真榊[8]。萩乃和莲夫人的神舆四周被白色帘子覆盖着，刻着司马家家徽的金具闪着灿灿金黄之光。
宅府深处。
永眠室的榻榻米上放着全新的盆子，萩乃、莲夫人和总教头峰丹波一起，把老先生的遗体放入棺木。
司马先生被换上了昔日最平常的打扮，头上裹着白色头巾，身上穿着武士铠甲，放着六文钱的口袋挂在脖子上，佛珠握在手里，整个人被芥草叶盖着。四角琉璃的棺盖上装饰着纸制供命鸟，棺材四周挂着镶金边的幕帘。
整个丧礼仪式七成为佛教方式，三成为神道教方式——好混杂的仪式。
玄关一侧设了接待处，一个弟子正在做登记和接待工作。所有丧礼用的记录账簿都是从中间对折，再用绳索封起来。
大名、大将和一些名剑客络绎不绝地来悼念，一旁的民众不得不让开了大路，跪在地上。顿时，人群骚动不止。
萩乃一人在内室里默默地啜泣着。莲夫人表面上还说得过去，可私下还是在房间里念着佛，在房间都不换下那身丧服。虽然来吊唁的客人和弟子来来往往，可他们都没见到这两人。
外面众人忽然情绪高涨。终于，不管吉凶祸福都会举行的、众所期待的司马道场名产“撒钱”要开始了。穿着白麻布丧服的峰丹波手里捧着堆得满满的白包的盆子，站在门口搭起的高台上。
“我要开始撒咯！各位，请大家一起为已故的先生祈福吧！”峰丹波一声大喊。好健伟的身材！好有穿透力的声音！
于是，在念佛和祈福的声音中，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南无阿弥陀佛……”
丹波又大声道：“根据规定，这里面只有一个，是我司马道场大小姐亲自准备的钱。拾到那个的人请举手示意一下，可直接进入宅邸内，我会为你带路。”语罢，抓起一把钱，“啪啦啪啦”开始撒了。
注释
[1]日本传说中一种神鸟。
[2]千住，板桥：地名。
[3]地名。
[4]日本人把头发后边用匕首割断代表废除武士的身份。
[5]当地著名的美女，漂亮姑娘。“町”是小镇的意思。小町就是小镇姑娘。文中大町就是大地方的美女。
[6]指居丧期间的意思。日本居丧期间门上会贴此字样。
[7]指妻恋坡撒钱的习俗。
[8]胡床：古时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真榊：神社祭祀用的器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