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天真地竖起耳朵,好像要回话似的张开了口:“汪!呜汪!汪!”
“哦,是嘛……”
越前守笑了笑,飞快地往身旁的泰轩瞥了一眼,又说:
“来吧!上来吧!小黑……”
黑狗只是频频歪着头,舔着自己肩部附近的毛。看来这个天下闻名、如神一般的审判官的命令在畜生的耳朵里也不起作用,黑狗别说要来讨好主人了,还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
然而忠相对此毫不在意,仍然一本正经地继续叫着。
虽说是自己的爱犬,可也不至于真的要把它叫进茶室里来吧……忠相端端正正地面朝廊子坐着,沉着镇定地命令道:
“听着,小黑,叫你上来你就上来吧!”
然后又像在对人说话似的:
“来,快点进这儿来吧,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就麻烦了,上来之后还要把后面的拉门拉上啊,哈哈哈。”
一旁的泰轩这才明白了忠相的用意,也跟着叫了起来,几乎要探出身子去。
“小黑,上来吧!”
“小黑啊,快到茶室里来吧!”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叫着。
小黑无趣地嗅着地面走开了,但忠相和泰轩的声音仍然不间断地传出来。
“小黑!上来!”“上来吧!别客气!”……
外面的阿艳一下子恍然大悟。
大冈大人该不会是假装叫狗,而实际上是在叫自己进去吧?这个全天下众口皆传的奉行大人即使留在第八代将军身边效力都略显可惜,又怎能公然准许自己这一介平民女子与其同座呢?所以大人才借呼唤小黑的名义……多么可贵!
奉行大人是何等仁慈宽容啊!
虽然自己不配如此近距离地瞻仰大人的仪容,但大人呼唤了这么久,若再辞谢反而是对他的无礼了。于是阿艳便默默在心里答应了一声,迅速掸了掸下摆的尘土,整了整头发,小心翼翼地进到茶室中,在一个角落里跪了下来。
由于太紧张,她根本不敢瞻仰大人的仪容,刚进屋便一阵目眩,将身后的拉门关上的时候手都有些哆嗦,关好门后又缩着身子躲到了泰轩后面。
越前守忠相已经悠然地转回身面对泰轩了,他也不看阿艳,一心对着泰轩微笑着。
“哈哈!”
泰轩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如一缕烟升上了空中。泰轩一笑,忠相也跟着仰头大笑了好一会儿。
“啊哈哈哈!”
听到奉行大人浑厚圆熟的笑声,阿艳越发耸肩缩背了。此时,忠相又站起身把围棋盘从壁龛里拿了下来。
“泰轩,很久没下棋了,让我领教一盘吧。”
“这话听着真刺耳!我不乐意陪什么大人下棋,不过对手是你这个老朋友就另当别论了,来吧!”
“虽说是老朋友,但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你可别混为一谈了。”
泰轩一听,不由得尴尬起来。
越前守把棋盘摆到他前面,立即拿起黑白两颗棋子紧紧摁在了棋盘上,说道:
“蒲生!假设这颗黑棋与这颗白棋之间受命运牵绊,两颗棋子相慕相生,互相召唤,如何是好?”
泰轩顿时满脸惊愕,“啊”地低低叫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忠相。
两颗棋子稳稳当当地放在棋盘上。
一颗是白色的,另一颗是黑色的。
“它们受命运牵绊相慕相生,互相召唤……”出乎泰轩的意料,说出这句话的越前守忠相似乎洞悉了一切。泰轩低低叫了一声,看了忠相一眼,又看了看棋盘,紧紧抱住了胳膊。
泰轩身后的阿艳也不禁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忠相却泰然自若。
他盯着棋盘上的两颗棋子看了一会儿,很快又转过脸看着明晃晃地射在拉门上的阳光,梦呓般地继续说了下去。
明媚的阳光洒满了雅致的茶室,剩下的一缕燃香的轻烟幽幽地绕上了壁龛的柱子。
这两三日的天气突然异常得宛若阳春,室内也不需要生炉子,简直是蜡梅朵朵开,大地随花暖。
泰轩与忠相隔着棋盘对坐着,其间静如凝冰。
“只能说……这黑与白之间的缘分实在叫人不可思议。那么分开了会怎样呢?”
忠相懒懒地伸出手,将两颗棋子分别移到棋盘的两角,问道。
泰轩没回答,突然拿起围棋盒使劲儿地摇了起来,无数颗棋子相互碰撞的声音一忽儿哗啦啦地充满了整间茶室。
“嗯。”忠相闭起眼睛,“也就是说会引发骚乱与灾祸了。那么,若是这样,又将如何?”
忠相说着,把两颗棋子紧挨着摆在了一起。
泰轩笑了笑,静静地放下了围棋盒,然后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直视着忠相。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噢!一片平静祥和吗?原来如此,有意思。”
“可是……”泰轩欲言又止,猛地直起上半身看着忠相,“你怎么会知道?”
大冈越前守忠相一听,爽朗地颤着肩大笑起来。
“围棋!下围棋!泰轩,我们谈围棋,谈围棋!”
“啊,对对对,我们谈的是围棋啊。围棋围棋——你瞧我,又问了不该问的话。但就算如此……”
“蒲生!”忠相低声说道,语气中骤然回荡出一种如冰般的冷静和透彻,“我可是无所不知啊。不管是长屋里的夫妻争吵还是老中[14]策划的机密,没有一件事能逃出我这个奉行的顺风耳。好了,所以我们还是聊围棋的话题吧。来吧,下一盘。”
“好。”
泰轩沉痛地点了点头,但只是凝视着棋盘,一直没动。
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虽说忠相平日也常常如此,可泰轩仍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自叹不如,重新惊叹和佩服起这个势友大冈忠相的神通广大来。
古往今来担任过审判官一职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忠相却深得第八代将军吉宗的信任,并占据着江户南町奉行这一显职,像他这样不可多得的才智之士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好马还须伯乐相——蒲生泰轩对此深有感触,心底油然涌起一种恭敬之情。在这种畏惧心理的包围下,就连大胆豪放的泰轩居士也破天荒地被不动金箍束缚得动弹不能。
市井豪客蒲生泰轩不由得僵住了。
而大冈越前守忠相温和的脸上则笑容可掬。
“蒲生,你怎么了?你该不会是要不战而败吧……来,下吧。这棋下着下着说不准还能找到一两个锦囊妙计呢,哈哈哈。”
忠相摸着棋子向泰轩挑战道,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起来。
“东照宫大人[15]曾对当时的奉行指示曰:‘总而言之,任奉行之人若自视甚高,则国中之民敬而远之,其由此而难辨善恶。’‘沙汰[16]’二字示人:‘若石子混杂于沙土之中无法辨之,则以水洗之,即土流沙走,石之大小皆可知。’由此,奉行若过于装圣贤,则既判不了案又无法追根究底。——总之这奉行之职实在不好当啊,哈哈哈,蒲生,还请你见谅了。”
蒲生泰轩有生以来头一回在人前低了头。
棋盘前,大冈忠相旁若无人地继续说着。其实他是在自言自语中暗暗将心中之意告诉泰轩。
“某时,东照宫家康公语侍臣曰:‘现今任诸人首领之人,携一部兵法即坐于折凳之上,对诸人发号施令,命诸人为己效力,而己之手不沾一垢,仅凭口头功夫即可战胜敌军——此念实为大错特错,身为军中大将之人,仅观己方诸人之颈窝而战胜敌军者未尝有之……’这虽然是军事上的教诲,但在无战时期,奉行的职务即以世间邪恶为敌,进行王法之战。因而,如今身为善军统帅的奉行并非无所事事地坐在折凳上,随便发个号施个令,指使几个手下行动而自己毫不参与,仅凭动动嘴皮子就能防备敌方的。有那个闲工夫看着自己手下的颈窝空谈兵法,还不如多走几步冲到前线看清敌方的恶行。说起来就是要投身于市井街巷之中,以我心比民心,深入地倾听民声,不,我忠相本身就已经是民中的一员了……我一直深信王道之行善积德即在于此,哈哈哈。对了!这个战术也适用于围棋!喏,蒲生,所以说我很久以前就什么都知道了,不仅把任何一个细节都调查清楚了,而且还一一安排好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放心地下一盘棋吗?”
“没错,你就放心地下棋吧。”
两人飞快地对看一下,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但泰轩又立刻正色问道:
“不过,我们俩在这儿悠闲下棋的时候,你撒出的网罩着的那条大鱼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暂时不用担心他会逃走。”
“是吗……可是……”泰轩指着棋盘上的黑白两颗棋子,“这个——这两颗棋子还没全部回到我方手里之前,若现在就把敌方捆起来,那我们也不好办啊。”
“哎,这就是私事与公法之别,我的苦衷也正在于此啊。这两颗棋子……”
忠相伸出手,把两颗棋子向左右拉开,说:
“眼下的状态即如此,那我们暂时先这么旁观着吧。”
“嗯。我早晚都会让它们这样的。”
泰轩又把两颗棋子放在了一起。
“好吧。不过,现在的情况是……”
忠相将黑棋拿到手边,又把另一颗黑棋咔嗒一声放在了原来那颗黑棋的旁边。
“这颗属于这一方。”
“那我就这么办。”
泰轩说着,也在原来那颗白棋的旁边摆上另一颗白棋,用力拍了一下,看着忠相。
“噢!”忠相抱起了胳膊,“可是,泰轩,黑棋一方的同党人数众多啊。”
他稀里哗啦地抓起一把黑棋,满满地摆在棋盘上,把原来的黑棋围了起来。
“不稀奇,早在我意料之中了。”
泰轩笑了一下,立即拿起一颗白棋放在了白棋一方中。
“你要是打算那样,那我就先走这么一着吧。既然允许有帮手……”
“哈哈哈!”忠相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放下去的那颗棋有点儿脏,还是个无欲无求的怪异浪子呢,啊,哈哈哈。”
“佩服佩服!在你眼里看来有这么脏吗……”
泰轩缩了缩脖子,挠着头说:
“就算是这样,你那些棋子也不可能都是高手……不是,也不会都是好棋嘛。还有不足,哈哈哈,你还缺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