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展馆出来后,叶宛没有立即回酒店,她让出租车把她送到商业街。沿着繁华的商业街信步往东走,她知道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江边,看到美丽的梅江。可是此时她穿的是三寸高的皮鞋,走走停停,有些后悔没换上运动鞋。
走到某一个站台时,叶宛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此时,拖着长长集电杆的11路有轨电车刚刚到站。
这么多年过去,虽然城市的街道和交通都有了巨大的改变与提升,可有些东西却能坚守下来,繁衍生息,最终成就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如这拖着两根长辫子的电车,几度沧桑,它自岿然独存。
车门开了,叶宛先把行李箱放上去,仰望着密布在街道上空的电力线网,忽然孩子气地双腿并拢跳上车去。
风从车窗里温柔地吹进来,酥酥痒痒,游人欲醉。她微微闭上眼睛。
“叮叮铛铛,车开了,坐稳了。往左往左,哎呀,撞着了,撞着了,快往右开往右开,呯--”
“游乐场好不好玩?再去看看有什么好电影。”
“过了玉带桥,再走两百步就到家了,你来数,一、二、三……闭上眼睛,可不许偷看啊。”
画面片段密集地闪现在脑中,铺天盖地、纷至沓来。
是五岁还是六岁?那天是儿童节,她穿上漂亮的裙子,从东城区坐11路电车去西城区游玩,逛过亲子公园,玩过游乐场,随后又去看了一场电影,赶在日落时坐11路电车原路返回,慢慢吞吞坐回去直到天黑透。
这么多年来,似乎只有那年的儿童节,玩得那么尽兴又那么刻骨铭心。
“下一站玉带桥,需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开门请当心。”
“爸爸,我们快到家了……”身旁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和记忆里的声音多像啊。
叶宛茫然地睁开眼。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身上,明明灭灭,照得她一脸浮光碎影。那个握着她的手抱她坐电车的人,那个在游乐场手忙脚乱地开碰碰车的人,那个背着她沿着石子路走一步数一步回家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那盏灯了。
叶宛拎着行李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个城市再大,都没有一个容得下她的家。她是多么渴望有一趟车,连接着时间之桥,只要坐上去,就能回到童年,那个曾经温暖的家,还在那儿等着她回。
叶宛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直到持续的手机铃声让她回过神来,一看是好友兼同事王悦心打来的,连打了三个,她都没注意。
她接起手机,王悦心的大嗓门已在耳边连珠炮似地炸开:“叶子,手机一直不接,怎么了?听小吴说你的宿舍还没安排好,也不知道新人怎么办事的,那你住哪儿呢?”
“哦,刚才没听见,不怪她,是我要求改签的,没来得及通知大家,我这几天都住明辉酒店。”
王悦心和叶宛同在一家叫昌明汽电的公司,她休假待产,刚刚完成人事交接,以为是新人疏忽,却是叶宛把计划的行程打乱的。王悦心安下心来,道:“我担心刚毕业的小姑娘眼高手低,办事不力,一点小事稍不留神就容易犯错。”
“你别担心,好好养胎,听说你在休产假,着实吓一跳,日子过得真快啊。”叶宛感慨。
“是啊,日子过得很快,我都快做妈妈了,你什么时候啊?”王悦心半开玩笑。
“我?早呢。”叶宛垂目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中指,那上面空无一物。
“那就委屈你先暂住几天酒店,等下周公司安排好房子你再搬过去,行政经理那边我去沟通。”
“好,真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算哪门子事?别往心里去。对了,午饭吃过吗?要是没吃来我家一起吃饭,我婆婆煲了鸡汤。”
叶宛没其他去处,心想回来两人还没见过面,便爽快应诺。
半个小时后,她就赶到了王悦心和钱鹏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公寓门外。
一开门,王悦心立即高兴地迎上去拥抱叶宛。
“怎么越发地瘦了?国外呆得太辛苦了!你看看我,都快成一个球了。”
叶宛笑道:“你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准妈妈!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王悦心开心地接过礼物,一套精致的德国达森陶瓷,机场免税店买的欧舒丹乳液套装和一个婴儿背带。
“我常看到年轻的父母带BABY外出,挂着胸前很方便。”
“你真有心啊,我估计到时我肯定抱不动的,你知道我现在多重?整整胖了40斤!40斤呢!不行我得减肥。”王悦心嚷道。
此时王悦心的婆婆已经帮她们盛好饭菜。
“别站着啊,边吃边聊,”听媳妇嚷着要减肥,信以为真,婆婆慌忙说道,“哎,千万别瞎来,你听有哪个孕妇闹要减肥的。”
“哎,是不是每个孕妇都有我这么好胃口?你知道我每天饭量有多少?一天五顿饭!还不包括水果蜜饯干果零嘴和煲汤。40斤!我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减下去啊。”
婆婆笑眯眯地说:“大人的胃口好,小孩子才养的好啊。”
王悦心噘了噘嘴,嗔怪道:“妈,以后还是少做一顿吧。我怕到时宝宝真的生不下来。”她虽这么说,仍顺从地接过婆婆盛好的鸡汤。
“你准备顺产?”叶宛问。
“当然,顺产对宝宝比较好嘛。”王悦心毫不犹豫地说,脸上洋溢着做母亲的幸福。
叶宛抿嘴微笑,她由衷为王悦心感到高兴。
午餐后阳光正好。两人坐在阳台闲聊,王悦心泡上两杯清茶,指着婆婆端来的新鲜草莓,说:“快尝尝,昨天刚摘下的。”怀孕以来她特别爱吃草莓,市面上卖的压根儿不吃,都是娘家地里新鲜采摘的。
叶宛也不客气,捡起一只大的奶油草莓,问:“常回去看看吗?”
“现在走动得少,昨天他们刚来。”王悦心的娘家也在宜江下辖的瑞县,自她怀孕后娘家隔三岔五地送田里种的瓜果蔬菜过来。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看看?”王悦心问得有些迟疑。
“还有什么可看的呀?”叶宛自嘲地笑道。她看到一旁的红木雕花摇椅,问道:“还记得中学时你最爱唱的那首歌吗?”她坐上去,转移开话题,闭眼来回感受摇摆带来的轻微晕眩。
“哎,对了,说说德累斯顿这一年吧,有没有交男朋友?”王悦心发觉话题不好,另换话题道。刚才看到叶宛面有哀戚之色,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见她坐上摇椅强自微笑,只觉得有点心酸。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叶宛轻轻地哼唱起来。
“最浪漫的事,就是和相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一晃我们也都为人父母了,连我都常常回忆往事,心怎能不老?”王悦心永远记得初三那个初冬薄雾朦胧的早晨,叶宛告诉自己,第一,她的妈妈检查出得了宫颈癌;第二,她不是她父母亲生。两条重磅炸弹,把王悦心惊得久久合不拢口。那天,叶宛抱着她在学校操场上哭到差点背过气去,她陪着垂泪,也是那天,她终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尽可能地去帮助叶宛,她原来比自己还可怜……
王悦心知道,刚才自己那句是问多余了。高一那年,叶宛的养母走了,三年后养父再娶,高中三年寄宿的叶宛很少回家,等养父再娶,她就再没法回家了。王悦心很好奇,叶宛到底知不知道亲生父母在哪里?她猜叶宛应该是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世的。
王悦心低下头抚了抚肚皮,咧嘴笑道:“每次吃好饭,小家伙就会双脚乱蹬,以后啊肯定也是个馋猫。”她对叶宛招招手说:“叶子你摸摸。”只有当自己做了母亲,才体会得到怀胎十月的艰辛和身为人母的不易,如果说一个未付心力的父亲不要小孩,她尚能理解,可是一个母亲,要有怎么样的狠心,才能割舍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叶宛轻轻地把手放在王悦心的大肚皮上,惊讶地感觉到手掌下面一阵轻微地颤动:“呀,他好像在踢我呢。”
王悦心笑得眼都眯起来了:“这个小调皮,还没出来就欺负你叶子妈了。”
这时电话铃响,王悦心眉开眼笑地接起电话,每天午饭后,王悦心的老公钱鹏都会打来爱心问候电话,雷打不动,哪怕只是三言两语。
叶宛捧着茶走到阳台边,从十九层高楼的位置远眺,可以看到隐隐的江岸线,这些年宜江市的高层建筑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高耸入云,依山傍水的独幢别墅更是散如明珠。
“在德累斯顿也有一条很漂亮的分城河,叫易北河。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头你上我的博客去看。男朋友嘛,你是想我交还是不交?”等王悦心挂断电话,叶宛语意悠悠地说。
王悦心看着叶宛那双眼尾稍处往上挑起的丹凤眼,双目微微闭扬,犹如半开的宝匣,掩住明眸的宛转流光。
“你可是标准的东方美女,肯定会受外国帅哥的青睐。”
叶宛笑了笑:“原来你不希望我在国内找啊。”
王悦心哼了一声:“我可没说,怕你眼光太高,看不上。”
叶宛也不说话,只是微笑地望着王悦心珠圆玉润的脸。
两人一阵缄默。好久,才听王悦心叹了口气,道:“怎么还单身呢?你这样回来,还是叫人不省心。”
叶宛笑了笑,并不多言,转身去放茶杯。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没和他在一起?”王悦心的语气有一丝责备,“我以为是我的原因,现在我都快做妈妈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你真信那些传闻?”
“悦悦,谢谢你对我的不离不弃,幸好,咱们还是朋友。”叶宛的语气极为轻快。她正背对着阳光,随意摆弄手的造型,大拇指相背,其余指头相向合拢,投影在地板上的,是一个漂亮的心型。
“瞧你说的什么话。”王悦心嗤之以鼻。
谁能想曾是同桌的她们会遭遇一个俗不可耐的桥段:一边是她和他青梅竹马,一边是她对他情窦初开,她们又是最好的朋友,只有一个人海阔天空的退出,才能成全另外两人的碧海蓝天。
她们何其幸运,彼此还能做好友。
“我和他,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走不到一起。”叶宛望着左手中指,上面的戒痕像某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早已无踪。
王悦心摇摇头:“最近他应该比较忙,上回电视上采访他,是关于他老师的那个画展,一个故去的老师他都会让他如此费心,你我都是了解他的人,他怎么会是一个不负责的男人?”言下之意,却是叶宛的不是了。
叶宛有些心不在焉。虽然王悦心是好姐妹,但她不喜欢两人的话题总不自觉地绕着他打转。固然分手是她提出的,但不代表就是她的错。
想到还要去买些生活用品,叶宛便起身告辞。王悦心把她送到电梯口,握着她的手慎重地说:“叶子,不管怎样,我都真心希望你能幸福,早日找到那个真正爱你疼你的人,即使那个人不是林纬。”
叶宛目光沉静而坚决,点点头道:“我会的!”
既然选择回来,选择面对,首先就是学会放下执念,不再为过去的事情纠结,如果说两年前还做得不够好,那么经历这一年多的异域生活,早就学会让一颗心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