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那年,临近开学的一个晚上,绵绵的夏雨下了一个礼拜才有停的迹象,电视里正报道着市里的很多路段都涨了水。父亲苦着脸,手里拿着我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心事重重地在里屋走来走去,时而望望我,时而看看母亲。父亲叹息着,并不时用目光扫扫堂屋的门口。最后,父亲无奈地说:“儿子,明天咱们去市里把剩下的那些甜瓜卖掉吧。”
“爸。”我怯怯地说,“您要把它们卖了?”
“不卖,你哪来的学费?”父亲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您要把那些甜瓜送给外婆,您说您二十年都没给她送过东西了,这些甜瓜就作为她的六十寿礼的。”
父亲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模糊,他说:“甜瓜,明年再送给你外婆吧,也不差这么一年。”
“我们种了一亩甜瓜,卖了九分田了,就只剩这点了……说好了送给外婆,说好了要让她好好过个生日的……”我哽咽着说。
父亲俯下身,轻轻地抹了一把我的脸,有些伤感地说:“孩子,爸也不想这样啊。但我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呢?该借的我都借了,还是缺啊。”父亲不说话了。我就跑到母亲的怀里,脸伏在她的胸前委屈地抽噎着。我感到母亲用瘦弱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就像一阵凉凉的风。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父亲正把甜瓜一个个放进篓子。父亲动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抽一下,我知道我是再也见不到那些甜瓜了,再也不能和它们说我的心里话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吃过甜瓜,只是听人说很甜,有时我也想偷偷尝一个,但刚伸出手,父亲的话就响在耳际:“儿啊,你要好生看着,一个甜瓜就能顶你半天的生活费啊。”我多么渴望能在外婆过六十大寿的时候也尝一尝。只是现在,我的渴望已变成了奢望。
凌晨三点时,父亲叫醒我,要我帮他卖。我惦记着外婆的生日,心中不快,便说:“我还想睡觉呢。”父亲抬起头,望望夜色,说:“要睡回来再睡,迟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我还想啰唆,看到父亲脸色不好便赶紧闭了嘴,不情愿地提了一篮子甜瓜跟着父亲往外走。
外头夜色很浓,我们俩就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进。一个不慎,被石头绊了一下,我身子一趔趄,篮子的甜瓜就呼噜噜地往外滚。父亲在我身上拍了一下:
“真没用!”然后他就放下担子,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滚出去的甜瓜摸了回来,又轻轻抚了几下才放进去。我知道自己闯了祸,站在旁边壮着胆子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父亲原本是很生气的,但也许是看我年纪也不小了,也不能老用责备的方式,他的语气缓和了,只是说:“儿啊,咱们快走吧,时间也不早了。”
当我们赶到市里时,天还没大亮,路上到处是水,有的地方甚至有我膝盖那么深。这时父亲总会先过去,然后放下担子,接过我的篮子,小心地把我背过去。也只有在此刻,我才真正感觉父亲的背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有力。
由于我家的甜瓜又白又大,价钱也公道,买的人络绎不绝,很快五十来个甜瓜就只剩下三个了。我催促着要父亲早些回去,但他只是摇摇头,像在等什么人。这时,我看到一个驼背的老公公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父亲像认识这个人,老远就跟他打招呼。老公公走到我们的篓子前,蹲下身子仔细地看了看,又拿起一个放在耳边敲了敲才放下。他问:“甜瓜多少钱一斤?”我赶紧抢着答:
“一块钱一斤,不还价!”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看到。老公公摇摇头,看样子是嫌贵。但是他没走,他努力挺了挺腰,说:“这几个也一般啊,能不能便宜点。”我心里哼了一声,我说:“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反正一块钱一斤,没得商量!”
老公公微微把身体向前一倾,惊讶地看着我,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吗?
是你那个读中专的儿子吗?”
“是我的小儿子,读中专的那个。”父亲恭恭敬敬地回答,转过头又批评我,“小孩子家,说话要有礼貌!”
老公公说:“三个我一起买了,能不能少点?”
“您要是真心买,价钱可以少点。”父亲说。
“那我要了,称吧。”父亲便把那三个甜瓜拿出来,放在篮子里一起称了,称了之后又把甜瓜取出来再去称篮子,这两项相减,最后就是甜瓜的实际重量。
父亲说:“十斤。”明明是十斤半,怎么说只有十斤呢。我不满地瞟了一眼父亲,没吭声。
父亲说:“您老想拿多少便拿多少吧,您老又不是外人,就是送给您也成啊。”
老公公连忙摇摇头:“那不成,你们日子也过得挺苦的。我这里只有三块钱,你看行不行?”
“什么?三块钱就想买三个?一个都买不到啊!”我大吃一惊,转头望望父亲,我想父亲会坚决不同意卖的,没想到父亲微笑着说:“成吧,反正是自己家的东西,就便宜着给吧!”
老公公不说话了,从里裤里摸出一个肮脏的手帕,层层揭开,露出一沓纸票,全是些一毛两毛的零钱,老公公一张张地数着。数完了,他把钱递给父亲,父亲也一张张地数着。
等父亲数完时,老公公已驼着背,提着东西,一步一步缓慢地向远方走去。
父亲忽然听到旁边有两个老婆婆指着老公公的影子小声议论着。一个说:“他真是可怜啊,前天老伴去世,今天他儿子又把他的行李扔进垃圾堆。”另一个说:“是啊,他真是可怜,我看他买这些东西,肯定是去拜祭他老婆去了。
如今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抬头时,看到父亲眼睛红红的,过了许久,父亲用一种异常沉痛的语气说:“孩子,我们怎么能这样呢?我们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呢?”
“爸。”我难过地低下头,“我们也不知道……”
“今天,咱们父子俩可是丢尽了脸……”父亲说着,一行清泪就落了下来,父亲抹了把脸,又说,“孩子,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我大声问:“爸,你知道他家在哪里吗?”
父亲边跑边说:“我知道……”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父亲第一次落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这一次,爱情如约而至第一次失恋以后,我流下了很多眼泪,父亲递过来一纸绢,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啊,莫哭,这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改天爹托人给你找一个。
第二次失恋以后,我依然伤心欲绝,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啊,莫哭,这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改天爹再托人给你找一个,啊!
第三次失恋以后,我彻底绝望。我对父亲说:爹,我不相亲了,我陪你一辈子。
父亲递过来一盒纸巾,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啊,莫哭,这天下好女孩多的是,改天爹再托人给你找一个。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哭了起来。父亲哽咽着说:儿啊,你并不傻,你又勤快,你一定会找到好姑娘的,倒是你爹笨,连你妈也留不住啊。
我妈是悄悄走的,她厌倦了这穷山沟的落魄日子,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声招呼也没打。父亲却从来没责怪过妈,他常对我说:儿啊,都怪你爹老实,不论做什么生意都亏得一塌糊涂,你妈得了高血压,爹也没钱给她治病,你妈是活活让我逼走的啊。
那年头,家里已穷得揭不开锅,上门讨债的人却络绎不绝,家里头仅有的几头猪也被人牵走了。爹为了还债,起早贪黑到处打零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才五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却老态龙钟。我看着心疼,便舍了学业,打工帮父亲还债。
我的第一个对象只跟我谈了七天,因为最后一天她问我家里欠多少债时,我如实地告诉了她,她就说,跟你这种人过日子,准会累死的,于是拍拍屁股就走了。我的第二个对象跟我谈了一个月,最后一次我们在大街上逛的时候,她突然牵住了我的手,我猛地甩开,嚷:谈就好好谈,搞这种丢脸的事干吗。
于是她气得扭扭屁股又走了。我的第三个对象跟我谈了三个月,有一次她喝了点酒,扭着身子就往我怀里钻,被我狠狠推开了,我说,那么美好的事应该留到结婚的那一天,女孩就说我太不解风情了,于是我的第三次爱情又夭折了。
今年,我一定得相亲成功。我不敢不相亲成功,我都二十八岁的人了,那些同龄的人早已经抱上孩子了。如果我再谈不上恋爱,我父亲会很伤心的。
可是,我真的能找到自己的爱情吗?
听介绍人说女子约在公园的“月老树”下等我,听说,那女孩是一家公司的会计,收入很稳定,人品不错。我赶过去看,只看了一眼我就差点晕了,那么漂亮的姑娘,我配得上吗?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女孩开始问我,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不问我也不主动说话,场面非常尴尬,最后我干脆找个借口溜了。
傍晚的时候我才敢回家,父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买了一包烟。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弄这么一桌饭菜,又不是过节,也不知父亲从哪里弄来的鸡肉和鱼肉。
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又抽了一支,我知道父亲也整整十年没抽过烟了,爹那时抽的牌子我还记得,是八分钱一包的建设烟。可我没吱声,我只是深深地吐了一口烟雾,父亲也跟着吐了一口烟雾。
父亲说:儿啊,今天相亲咋样?
我说:挺好的,那女孩对我印象很好。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想不到我会在父亲面前撒起谎来。
父亲笑了,很是兴奋。他说:我今天找人替你占了卜,那人说今年是你的爱情年,我琢磨你准能成。
又是一口烟雾,我的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父亲着急地问:儿啊,你这是咋的了?
我胡乱擦了擦,说:我是高兴啊。此后的一个礼拜,每天出门之前,我都会跟父亲说,我今天去约会,晚上回来得晚点。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好谈恋爱,工作的事,不愁。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谎言也在继续,我不敢把真相告诉父亲,我怕他听了会难过,他都那么苍老了,我不忍心因自己的事而令他伤心。
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再过几天我就南下,假装去女孩的公司,实际上是去打工。我不会再让父亲替我操心了,他也该享享清福了。家里所有的债就让我一个人来还吧,凭我的勤劳和技术,我相信多找几份兼职是不成问题的。
我请了一个女孩和我在婚纱店照了一张合影,为此我付出了足足半个月打工的薪水。
我把我们的合影给父亲看,他高兴极了,为此,他挨家挨户把我有了对象的消息告诉村里的父老乡亲。父亲以前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但自从我相亲成功以后,他的话明显多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几天后,我打听到那个女孩又南下广州了,我也跟父亲说起了南下的打算,并说:爹,等到我一攒足了结婚的钱,我们就回来完婚,以后我们就陪在你的身旁,让你安享晚年。
父亲听罢,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热泪也淌了下来。
一个月以后,我来到了女孩的单位门口,特意请人照了一张相片,我准备请人在电脑上将两张照片处理成一张再寄回去。可是正当我转身的时候,有人拍我肩膀,我转身一看,竟是我相亲过的第四个女孩。
她笑着说:其实我一直留意着你,你呀,相亲的事在村里都传为笑谈了。
你来的时候和我坐的是同一趟车,我就在你的后面,你没有看见我吗?
我摇摇头,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攒钱,至于前后左右都坐的是谁,我真的没注意。
女孩说:有时间吗?我们一起谈谈吧。说着,女孩朝外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愣愣地看了半晌,终于随着她往外走,我的爱情生活也许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