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漂亮的画舫靠岸停着,里头空间很大,都可以摆上几张桌子宴请宾客。
慕容璟悠闲地坐在靠水的一边,身边簇拥着几名舞姬,有捶腿的,有捏肩的,还有往他嘴里塞东西的。我眼尖地瞅见他面前的那张红木小案上,摆着各种瓜果点心,包括我心心念念的梅花糕。
不等我走近,便见他冲我招手:“来,本王正愁无人谈心,便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只见了一面便是熟人了,这位七王爷还真是自来熟得很。
我行到他身边,朝他福了一下:“长梨见过王爷。”
他挥手屏退了那些舞姬,对我道:“不需多礼,坐吧。”
我揽着裙子在他面前坐下,问他:“王爷怎么看到我的,难道有火眼金睛?”
他笑道:“你在桥头卖梅花糕的地方站了将近一柱香的功夫,想让本王不注意到你都难。”
我将手笼到嘴边咳了一声,恭维道:“还是王爷眼神好。”
他脸上笑意更深:“本王猜,你应当是偷跑出来的,不过,便是偷跑出来,应当也不至于囊中羞涩到买不起一块梅花糕。”
我道:“王爷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自然不晓得身上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的滋味。”
他好整以暇看着我:“你好歹也是无颜的人,怎么会半个铜子儿也没有?”
我往案子上一趴:“可不是半个铜子儿也没有。”盯着眼前白玉盘中玲珑精巧的糕点,“我离开家的时候就带了一对青玉狮子,在当铺换了十两银子,本以为十两银子是一笔巨款,结果一点也不禁花,到晋国之前便身无分文了,在府里就更不用提,每天都饿着。”
慕容璟像是听了个玩笑:“无颜虽不从商,不涉政,可他是传说中的一曲千金,本王经营的钱庄都没有他进财快,又怎么会让你饿着?”
我闷闷道:“厨房做的饭不合我胃口,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而且,没有人陪我吃饭,食欲便有些不大好。”
慕容璟额角一跳:“无颜不陪你吃饭么?”
我嗯了一声,兴许是说起吃饭的问题,肚子更饿了,小心翼翼问他:“这些点心我能吃么?”
他将糕点往我面前送了送,慷慨道:“这些都是你的。”
我喜道:“谢王爷。”
玉盘中的每一块点心都小巧精致,味道更是没得说。
我正大快朵颐,便听慕容璟悠悠道:“这些糕点,本王寻常都是喂鱼的。”
我往嘴里塞点心的手顿了顿,将嘴里的咽下去,喝了一口茶,道:“王爷,剩下的这些,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他默了默,有些同情地开口:“你在无颜身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我忙道:“他待我很好,只是平日里有些忙罢了。”
慕容璟道:“无颜这个人,有时候冷淡起来是有些不近人情。”
我道:“听说王爷曾经想请他入王府做乐师?”
慕容璟道:“本王还想荐他入朝为官,被他一并给拂了。”捏起面前茶盏,笑道,“有些人自诩清高,不诘曲以媚俗,却傲慢而凌尊。可是如他那般既不媚俗,又不偃蹇①的性子,也算是此世无双了。”
我点了一下头:“也许他并不是轻视权势和金钱,只是觉得那些不重要。”
慕容璟看我一眼:“你同他才相识几日,便这样了解他?”
我道:“有些人,你看一辈子也看不清,可是有些人,一眼就看透了。”
慕容璟的眼里多了些深意:“哦?无颜便是那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我眯了眼睛:“我只是觉得他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慕容璟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忽道:“那你觉着本王呢?”
我忙道:“长梨怎好当面议论王爷。”
他道:“就当是本王命令你,告诉本王,你觉得本王怎么样?”
我在他面前坐端正,道:“王爷身上有种闲云野鹤的风度,说不定哪日云游而去了,都不会让人觉得稀奇。”
他听后先是一怔,随后仰头大笑,道:“若是本王哪日云游而去,一定要找一位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白日里纵情山水,晚上抚琴煮酒,岂不快哉?”
我喝了一盏茶,道:“王爷若是遁入江湖,不出几年,一定红颜知己遍天下。”
这般闲话几句,又趁风景正好,乘慕容璟的画舫游了一圈。他这个人性情爽朗,毫无王爷的架子,下午又在附近的酒楼请我吃了一顿,几乎令我想要将他引为知己,吃过饭,他还想将我送回家,我考虑到自己还得翻墙回去,便拒绝了他的好心。
我将从他那里讨来的点心分给街头的乞儿,又将在酒楼中吃剩的肉骨头给流浪的猫狗,正蹲在那里看那些小动物进食,就听到身后有人道:“落轿。”
我反应慢了一些,回过头的时候,已有一双黑缎的鞋子来到我跟前。
顺着鞋子往上去,便见到男子身如修竹,立在那里不清不淡地看着我。
“玩够了,知道回来了?”男子神色淡淡的,目光却极迫人,我忙从地上站起来,起得猛了,眼前立刻一黑,只好借身边的人稳住身子。
撞到他的目光,立刻撒开他的胳膊,吞口口水道:“玩……玩儿够了。”
他凉凉命令:“进去。”
仆从立刻打起轿帘,对我道:“夫人请。”
我乖乖入了轿,他随后进到轿中,在我身边坐定后,淡声道:“回府。”
轿子本是单人轿,两个人坐起来便显得有些逼仄,我和他的身子几乎都要挨在一起,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一挪,便听他道:“昨日才定下的规矩,今日便忘得一干二净,不错,看来我在你面前,一丝威严也没有。”
我装傻充愣:“规矩,什么规矩?你同我定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路上没再理我。
到了府上,见奴婢跪了一地,我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无颜气定神闲地在桌畔坐好,立刻有人递了一盏茶到他手上。
我望着跪了一屋子的人,不由得问他:“这是怎么了,为何跪着?”看清跪在最前头的那个,又道,“绿蓉姐姐?”
无颜道:“绿蓉,你告诉她,你们为何跪着。”
绿蓉头都不敢抬:“奴婢们没有看好夫人,甘愿受罚。”
我默了默,道:“是我趁他们不备偷跑出去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若是生气,罚我就是了。”
无颜闲闲道:“你也不用着急,很快就到你了。”
我咬了咬唇,道:“你是想我也跟他们一起跪着么?”
他抬头看我:“你可是不服气?”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喝干之后放到案子上,对愣着的他道:“反正都要罚我,也不妨再多个罪名,说吧,罚我什么?”
不过出去玩儿了一天,无颜便罚我抄了三日《女诫》,抄到第三日,我的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不由得觉得,他们这些文化人折磨起人来简直丧心病狂,最最气人的是,我好容易抄完,呈过去给他过目,他竟然随手一翻,道:“字太丑,重抄一遍。”
我忍住将那摞《女诫》全砸在他脸上的冲动,怀着委屈而沉痛的心情,回到书房端端正正地又抄了一遍给他,在他品评之前,我认认真真地承认了错误,并且向他保证,日后一定听他的话,再也不随便外出,又可怜地表示,我的右手已经快要抄残了,若是他再让我返工,我便只能用左手抄给他,说完将颤抖的右手给他看,以证明我说的绝无虚言。
他将我的手看一眼,目光又落到我的黑眼圈上,总算大发慈悲:“去歇着吧。”
我几乎昏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屋里一灯如豆,罗帐低垂,我腹中饥饿,觉得应该去找点吃的,却一时陷在被窝里爬不出来,脑中还在为究竟是继续睡下去,还是先起床找些吃的再接着睡下去而天人交战,忽然觉得床上一沉。
我保持着趴卧的姿势往旁边看了眼,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突然出现在床边的男子,不是无颜还是谁?
“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他道:“我这两日想了想,你那日说得有道理,你我若是一直不圆房,难免要落人话柄。”淡淡道,“所以,便圆房吧。”
我将被子蒙过头:“你说圆房便圆房啊,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你圆房了。”
他闲闲道:“《女诫》第二条。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我默了默,闷闷不乐地接下去:“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他道:“我还以为你记得不牢,想再多抄几遍温习温习。”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脸上挂起春风般的微笑,问他:“夫君是习惯睡里面,还是习惯睡外面?”
他道:“随便。”又命令我,“去洗个澡再回来,我有洁癖。”
①偃蹇:傲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