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我依然记得那日的酣战。
杜菸退到一旁,竭力支撑着方才设下的仙障,以免此战波及界外凡人,又分神在我的周身围了一个术阵,将我禁锢在里面。
我求她:“杜菸,你放我出去。你家上君命魄不全,三年前又修为大损,不可再战,我师父的修为也早在镇妖塔的业火中散了七八,佛元又未曾拿回去,今日这一战,只能两败俱伤。”
杜菸撑着两个结界,有些无可奈何:“岫岫,这二位,一个是九重天的仙尊,一个是佛界的圣徒,他们若是想要认真打上一架,像我这样的小仙,你这样的凡人,又岂能阻止得了?”
仙障之外,沈初和宋诀的打法极让人心惊,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丝毫也不留情面。
我的确阻止不了,但总要试一试,可是杜菸却将我试一试的机会都剥夺了,我费尽口舌,将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也不能说服她。
从前,她并不是一个这样固执的人,如今她这样固执,却让我有些伤脑筋。
我伤脑筋的是,我并不想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互相厮杀,我受够了这般无能为力。
泪眼朦胧中,我只有一个念头,好想逃离这里,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晃神回来,耳畔响着的煮茶的声音。
水声微沸,一室茶香。
我缩在轮椅里,倾身去温杯烫盏,腿上搭的毯子不小心滑落,我望着脚边失神地想,最近天愈发冷了,自己的身体也越发不济,虽然未必能挺得过去,可是,好想看到下一个春天,再下一个春天……
我捧起茶盏暖手,轻轻闭上眼睛。
虽然有时候也会害怕,但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管他什么仙佛,我只想做一个逍遥的凡人。
而那日在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也早已如前尘旧梦,可是最近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来。
云辞将底下众人打量一圈,悠着嗓子问道:“适才他们通传,说有人抢婚,朕还在想,天下有谁这么胆大妄为,敢坏朕御赐的婚事。”凤眸眯了眯,问一个人,“宋诀,你婚都抢了,不带着人逃命,竟又随朕的驸马来见朕,是想让朕恭喜你死而复生,还是想让朕问你的大逆之罪?”
被这般问罪的男子淡淡道:“臣罪该万死。”
云辞道:“哦?你这是知错了?”
宋诀道:“臣不愿看着深爱的女子嫁给别人为妻,若说错了,臣错在没能早来一步。”
此话一出,就在金銮殿上掀起轩然大波,有些老臣连道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云辞手指在龙椅上轻敲,突然问我的意见:“十四妹,此事因你而起,你的意思呢?”
我走到大殿中央,脸隐在宽大的衣袖后,道:“宋将军抢婚,是大罪,出言不逊,罪上加罪。请皇兄赐他一死。”
方才还混乱的金銮殿,因我的这一句话霎时安静下来。
我没有抬头,不知云辞是什么表情,也不知宋诀是什么表情,只是隔了一会儿,听到云辞唤道:“沈爱卿。”
有人行到我身边站定,衣上有淡淡檀香,他开口,声音微凉:“臣在。”
云辞问他:“今日本是你的大喜之日,却被宋诀给搅了,爱卿希望朕如何为你做主?”
苏越忍不住为宋诀说话:“宋将军一向风流放荡,此事自然做的出格一些,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算英雄通病。何况,三年前的战功,还未对宋将军论功行赏,如今……”
云辞却提高声调打断他:“朕在问沈爱卿。”
苏越只得道声罪过,退了下去。
云辞继续道:“沈爱卿,朕便将宋诀交给你,由你和大理寺的裴爱卿一起来定他的罪,如何?”
我感受着自己身上的冷汗,听沈初开口:“臣大喜的日子,宋将军却横插一脚,让好好一桩婚事,沦为众人笑柄,臣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一席话说的人胆战心惊。
说话人却仍是淡定的语调:“但,大理寺司刑,最忌感情用事。圣上让臣做主,臣恐怕不惜使出一切手段,也要让裴大人做出有利于臣的判决。”恭声道,“所以臣斗胆请圣上收回成命。”
我恍恍惚惚地看向他,只见他目光微敛,表情淡漠地立在那里。
云辞为他的话点了点头,沉吟:“好,你既不愿,朕也不勉强你。”得出结论道,“那便将宋诀交给大理寺吧,至于你们的婚事,再择个良辰吉日……”
话音未落,就听两个声音同时道:“圣上且慢。”
云辞望向说话的二人,直接忽略宋诀,问沈初:“沈爱卿还有话说?”
却见沈初撩衣跪下,磕了一个头,缓缓道:“圣上,臣要退婚。”
这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不过六个字,可是话中的意思,我却一时理解不来,将这句话反复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才总算从茫然中回神。
他说的是,他要退婚。
云辞的眉头一挑,神情有些不悦:“是十四妹有什么不好,还是今日之事,让你觉得伤了尚书府的颜面?沈初,朕要知道你的理由。”
他长跪不起,只道:“望圣上成全。”
云辞扶紧了龙椅:“沈初,向朕求亲的是你,如今,退婚的也是你,你不觉得,这玩笑开的有点过吗?”
沈初的声音仍然淡漠冷静:“臣心意已决,请圣上赐臣死罪。”
那一年,街头巷议最多的话题,就是当朝圣上的两大宠臣,一个因为抢亲,一个因为拒婚,双双被收押大理寺。这下,大理寺的裴大人可犯了难。这二位一个是礼部尚书,背后是富甲天下的沈家,另一个是大将军,背后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府,他裴如令办了哪一个,都不一定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苏越有一天来找我,我与他喝了几盏茶,又聊了半日天气,才悠悠问他:“苏大人最近可遇到什么新鲜事,我在宫中闷得慌,不妨说来听听?”
他将手中折扇一收,道:“殿下这么一问,臣倒是想起一桩来,前几日,臣找裴大人喝酒,同裴大人聊了几句,听裴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在为如何断宋将军和沈大人的案子苦闷,臣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我示意他说下去,他望向满园春色,道:“圣上嘛,大约也在纠结,判轻了,没有面子,判重了,又不免肉疼,就是因为不知判轻判重,才将这两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大理寺。”淡笑着看向我,“裴大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等风头过去,宋将军还是宋将军,沈大人,还是沈大人。”
我点了点头:“苏大人不愧在皇兄身边久了,皇兄想什么,都逃不过苏大人的眼睛。”
他将我看了一会儿,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臣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裴大人也不过随便那么一听,之后如何发展,那就顺应天意了。”
我道:“顺应天意好啊。”望着满目芳菲,道,“你看,这万事万物,什么不是顺应天意而生灭运转的。”
苏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会儿,突然问我:“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我看向他:“我吗?”脸上浮起淡淡笑意,道,“听说江南风景好,我上次随皇兄去扬州,却中途折返,没能如愿抵达,想想是一桩遗憾,正好皇兄此前在那里修了行宫,我昨日已向皇兄请了个辞,想去江南逛逛,万一贪恋那里风景,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苏越敲在手心的折扇顿了顿,沉吟良久,道了句:“也好。”说罢,欲言又止。
我不待他出声,就悠悠道:“我本约了杜姑娘今日午后在锦歌楼相会,不过,皇兄临时为我摆宴送行,怕是要爽约去不得啦。正好苏大人同杜姑娘也算熟人,不知能否替我,知会杜姑娘一声?”
那日,苏越告辞之后,忽又折回来,停在我面前问我:“殿下有成人之美之心,又为何不为自己争取一番?无论宋将军,还是沈大人,都会是殿下的良配。”
我抚摸着衣袖上的褶,缓缓起身:“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愿意去争,有的人愿意去等,争的人争不过天意,等的人等不过时间。苏大人尚且年轻,可以去争,也可以去等,可是有的人却没有选择。”
苏越的眼神表示他没有听懂这句话,我无所谓地笑笑,绕过他朝前走去。
边走边朗声道:“苏越,天意和时间都不足为惧,听我一句,能够争的,就不要等。”
自那之后的半年。
我看遍了江南的好风景,江南果然如世人所云,水秀山清,人间胜景。可以赏春水碧于天,也可以卧画船听雨眠。有时候也会漫无边际地想一想,老在这里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可是,近来身子越来越不济,心里清楚知道这是为什么,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我只想尽力活下去,这同许许多多的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意识到余生不多,我像所有的凡人一样,开始惜命,于是到了冬天,大多数时间就都缩在房中烹茶煮酒。好在江南的冬天不算冷,行宫的保暖措施又极好,我十分满意,最关键的此处比宫中清净许多,没多少人来打扰,独自在房中烹茶,看窗外雪落无声,也别有意趣。
这一日,刚刚煮好茶,想唤婳婳推我到院中看一看梅花,就听到房外有急促的脚步声,行到门口时却忽然顿住,许久,才像是害怕惊动什么似的,缓步行过来。
我背对着来人,道:“是婳婳吗,来得正好,推我出去看一看。”淡淡道,“我们种在回澜亭外的梅花,想来也该开了。”
身后一片静默,那静默,让我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隔了会儿,听到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我也亲手种了许多梅花,想等你陪我一起看。”声音里和窗外的雪声一样,虽然微微发凉,却又带一些令人怀念的暖意。
“花开花落,都想让你陪我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