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瞬间,脑子里又闪过了15岁的西决失措的脸。西决,我带着一脸的泪,在心里面微笑着,对不起,12年了,姐还是不能跟着你回家;西决,12年了,你还是没能阻止我。我最终还是从那个楼顶上跳了下去,其实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接近天空,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种融化在蓝天里的幻觉,那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我只不过是想要跳下去而已。西决,你就成全我吧。
再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冷杉的脑袋一挨到枕头便熟睡了过去。那张睡脸就像郑成功一样,酣畅得全力以赴。真遗憾,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没仔细看看,日出时候醉人的红色已经溅满了玻璃窗。我坐在另外一张干净的空床上,我丝毫没有弄乱这张床上的被子,我喜欢看着它们如同坟地上覆盖的白雪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抵御那阵阵袭来的、新鲜的疼痛。所以我只好把膝盖紧紧地抱在胸口的地方,把我自己变成了墓碑。
我看着你睡着的样子。一边看,一边想念你,就好像你在很远的地方。
我拿起酒店房间的火柴盒,却发现手指一直都在微微地颤抖,划一根,断了,再划一根,又断了,此时此刻,朝霞就像晚霞那样地找上了我,海浪喧响着,一波一波,把这霞光给我推过来,恍惚中我想要把脸庞凑到那片红色中去,觉得它可以替我点燃这支倒霉的烟。
老天爷,我的生命在一夜之间变得让我不知所措了,我该怎么对待它?请你告诉我。
我神经质地跳下床,想都没想地打开了房门,走廊里一切如常,这个脱胎换骨的我真不习惯踩着昨晚的地毯。见鬼,方靖晖住哪一间?我扑上去忘形地砸门,“嘭嘭”地沉闷地响。我知道多半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或许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但是我一定得做点儿什么,我得阻止我造成的事情,就算不能阻止,我得想个办法,想办法打扫我身上所有的那些屈辱。
方靖晖第一时间过来开了门,他的脸色真是难看,“你又在发什么疯?”他身上居然还是穿着昨晚的T恤和牛仔裤。但是我在对他笑,我笑着发现我自己的指间居然还夹着刚刚那支烟,于是我对着他的脸扬了扬右手,像是微醺,我说:“我是来跟你要我的打火机的,你信吗?”
“哎呀,天都亮了!”屋里面传来江薏的一声尖叫,我看到她从电脑前面跳了起来,又急又气地说:“怎么你都不提醒我呢方靖晖,你自己不困吗?可是这个真好看啊我不知不觉就看了九集,剩下的怎么办啊?你电脑里面一共有多少集你全都给我好不好?”接着她看到我,又尖叫了起来,“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跟那个什么Peter鬼混去了?我都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还以为你能自觉一点儿早点儿完事了过来找我,你倒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狼窝里看了一夜的美剧!”她的眼睛倒是闪闪发亮的,一夜无眠的清醒反倒让她亢奋了,她“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窗帘,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曙色。
“你乱说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辩驳道,“我想要给你打电话的,可是我太累了,我只是想躺一下而已,结果谁想到一下子就睡着了,我还以为——”我咬了咬嘴唇,偷眼看了看方靖晖的脸,“我还以为没准儿你不想让我叫你回来呢,谁知道我会不会坏了你的好事。不过,你真的看了一夜的电视啊……”
“一集45分钟,她一共看了九集,你自己算,需不需要一夜?”方靖晖的声音冷不防地从我身后冒了出来,还是不紧不慢的,一点儿起伏也听不出来,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眼神非常集中地落在我身上。
“东霓我跟你说,这个真的好看,超好看——”江薏的声音从浴室里欢快地传出来,夹杂着她把水拍在面颊上的声响,“《犯罪心理》,那些连环杀人的故事我看得入迷死了,根本就停不下来。”
方靖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说:“你他妈别告诉我你把孩子一个人丢在房间里了……”就在这个时候江薏非常凑巧地打着哈欠走出来,“方靖晖,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睡会儿吧——你都陪我看了这么多集真的是辛苦你了。”
“等一下!”我急切地拦在她面前,“你不能回去睡觉,你就睡在这儿好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江薏瞪大了眼睛。
“我说真的,等你醒了我再跟你解释。”然后我转过脸,看着方靖晖,“跟我到楼下好不好?咖啡厅、海边,随便你,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我鼓足了勇气,清晨的海风就这样一下子灌进了我的嘴里,让我觉得冲口而出的句子变得不像是来自自己的身体,“方靖晖,你听好了。我决定了,我签字,孩子给你,钱我也不要了。你满意了吗?不用再拿那种骗小孩的律师信来吓唬我,我说到做到,你赢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的样子让他看上去还是和平日里不同。
“听到我说话了吗,方靖晖?”我用力地提高了嗓门儿。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要重新活一次,彻彻底底地,重新活。”我深深地注视他,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驱直入地看他的眼睛了。
“你告诉我实话,东霓,”他深深看着我的脸,“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别再考验我保守秘密的能力了,你知道我其实不行的。我勇敢地回望着他,终于笑着甩了甩头,“告诉你也不要紧,我确实遇上了一些事情,不对,准确地说,是一个人。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纠缠了,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都过去吧。方靖晖,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风把我的长发全体吹向了一边,我就势仰起头,就让风从我脸庞上整个儿吹过去,然后索性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不明白。”我看得出他的惊讶,他望着远处消失了的海鸟,说:“为什么?你煞费苦心地把江薏送到我房间来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愿意向我认输了么?我不信。”
“你……”我脸上一阵滚烫,“你看出来了那是我安排的?”
“一开始没有,直到有个服务生进来送香槟和玫瑰——说是酒店赠品,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克鲁格香槟——你知道克鲁格香槟什么价钱?这家酒店疯了么?所以我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别人干的。”他笑笑,“不过,我不知道你这么干是为什么——放心吧,江薏什么都没察觉到,多亏了我这里有能真的吸引她的电视剧,不然这一夜可有好戏看了。”
“噢……”我也笑了,这个早晨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让我笑得很开心,“真聪明,斗不过你行不行?我原先想的是,把这些都安排好,说不定你们俩真能成好事,我就顺便抓一点儿证据来制住你——你不是要和我打官司吗?我有你乱搞的证据,有了这个证据法官才不会把郑成功给你,看你还敢不敢和我上法庭,你还不是得乖乖地把我要的钱给我?”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天哪,”他那语气像是在赞叹什么,可眼睛里全是嘲弄,“郑东霓,你怎么会这么蠢?”
“喂!不要以为我今天心情很好你就可以随便刺激我,把我逼急了我照样撕烂你的嘴!”我瞪大了眼睛对他喊道。
“听我说完。”他毋庸置疑地举起了右手放在半空中,“我还以为,你收到律师信以后,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无论如何要先去找个律师什么的来咨询一下,任何一个专业人士都会告诉你,按照大陆的法律,要是真的闹上法庭去,孩子还是婴儿,又有残疾,中国的惯例下面他被判给妈妈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你只要稍微去打听一下你就能知道这件事。我发那封信不过是想要吓唬你,要是闹到法庭上去你既拿不到你想要的钱,也必须要带着你不想要的孩子,让你自己掂量。但是我真的——”他的嘴角轻轻地翘起来,“我真的总是在高估你郑东霓。我没想到你连这点儿脑子都没有,你不去找最能帮助你的人,反倒把时间都花在——动这些乱七八糟的歪脑筋上。”他终于短促地笑了出来,“还要处心积虑地把江薏推给我,江薏交了你这种朋友真是倒霉到家了……”
“我……”我非常勉强地辩驳着,“我可不是什么处心积虑,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你还有脸说,你凭什么去指使她到我房间里来偷文件啊?你说你和她之间是清白的打死我都不信——对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指使江薏干的?要是你近期内没和她睡过她怎么可能为了你去背叛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现在都已经认输了,你就告诉我你每一步是怎么走的吧。”
“认输?”他静静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东霓,那到底是个什么人?能让你这么轻轻松松地——跟我说认输?东霓你得想好,你要是认输了,你的人生就没有乐趣了。你再喜欢谁,你的本性也是不可能变的。”
“别管我,方靖晖,”我把双手放进了身边的沙滩里,无意识地搅动着潮湿的沙,我的手指变成了海鸟,竭尽全力地轻盈着,试图在沙砾之间留下一点儿痕迹,“现在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你满意了对不对?你可以去和你的父母交差了,你终于把他们的孙子带了回去,终于和我断得干干净净,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不是么?从现在起,你别管我了,你随我去好了,就算那个人是骗我的,我让他骗。我跌得头破血流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管怎么说,江薏绝对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去帮着我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和她之间也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谈恋爱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时过境迁了。是你太龌龊,所以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为什么你要转移话题呢,方靖晖?”我静静地笑了,太阳终于去到了它该去的位置,阳光变成了平素的清晨那样淡泊的样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么?我们结婚两年,你爸爸妈妈打越洋长途的时候,什么时候跟我讲过话?他们以我为耻,对吧?他们心目中的儿媳妇,应该是江薏那样的,对吧?郑成功出生了,他有病,他们更是觉得正好这是个契机,他们想办探亲来美国就是为了带走他,顺便跟我摊牌,对吧?他们宁愿你损失掉一半的钱,他们认了,也要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发走,像丢掉一个垃圾袋那样,对吧?别以为你从不跟我说这些,我就不会知道,我并不像是你想象的那么蠢的。”
“我那个时候为了娶你跟所有人都翻了脸。我现在也承认当初可能是仓促了些——可是你却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我身上。我的父母,他们是嫌弃你没错,但是我没有。”他转过了脸,看着远处的海面。
“你有。”我语气肯定,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很淡然地提起这回事,“你以为你自己没有,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以为自己做得到的,可是这不是你的错,你终究是和你父母一样的人。那个时候你那么坚持地想要孩子……你发现了你还是瞧不起我的对吧?但你就是要死撑,因为你不愿意承认失败。”我看着海鸟从天边飞过来,不管它们是否鸣叫,我都觉得凄凉。
“以后,”他沉默了很久,“以后还能做朋友吧?”
“去死吧,才不要和你做朋友。”我笑道。
“东霓你记得吗?”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陷入了比较温暖的回忆里,“你第一天到美国的时候,你降落在洛杉矶。我问你,英文怎么样,其实我知道你的英文好不到哪里去,你一看就是那种不管走到哪个国家都要混唐人街的女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想要说几句好话的时候语气里都带着轻蔑,算了,其实这也不那么重要,他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洛杉矶机场,我们去那家面包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说,让我去买,你说不要,你搞得定。”他微笑着,“然后你就走过去冲那个店员笑了笑,指着玻璃柜子里面的面包,手指一边画,一边不停地说:‘This one,no no,this,that one,no,that……’最后你终于把面包买完了,你拎着纸袋子转过脸,笑着跟我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我英语多好啊……’”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对面的我笑完,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叹着气说,“东霓,你根本不知道,那一瞬间,我有多喜欢你。”
“那么现在呢?”我轻轻地问。
“现在?现在我明白了,爱情也是身外物。”
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站在我当时的服装店门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当时在想,这个男的拽什么拽?可笑,又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海浪一点儿一点儿地漫上来,眼看着就要冲刷到我们坐着的那片沙滩。“走吧,换个地方坐着。”他想也没想,就像往日那样,拉住了我的手。
现在好了,方靖晖,就在我们一同站起身,一同环顾四周的那个瞬间,我又一次悄悄地看了你一眼,因为我想再看看你,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就好了。
回程的飞机上,冷杉一直在睡,睡梦里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江薏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一边逗着郑成功,一边无奈地看着我笑。她完全不知道刚刚过去的几天里,真正发生过什么。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