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史老爹喝茶大半辈子,喝出了独家怪论:“茶垢,茶之精华也!”
故而他那把紫砂茶壶是从不洗从不擦的。因常年在手里摩挲,壶身油腻腻紫黑里透亮。揭开壶盖,但见壶壁发褐发赭,那厚厚的茶垢竟使壶内天地瘦了一大圈呢。
莫看此壶其貌不扬邋里邋遢,却是史老爹第一心爱之物。从不许他人碰一碰,更不要说让喝壶中之茶了。
据说此壶乃传之于史老爹祖上有位御笔亲点的状元之手,更有一说录此备考:此壶较之一般茶壶有不可同日而语的两大特色。其一,任是大暑天气,此壶所泡之茶,逾整日而原味,隔数夜而不馊;其二,这也是绝无仅有的——因茶垢厚实,若是茶叶断档,无妨,白开水冲下去,照样水色如茶,其味不改。
史老爹曾不无炫耀地说过:“如此丰厚之茶垢,非百年之积淀,焉能得之?壶,千金可购;垢,万金难求。此壶堪称壶之粹,国之宝……”
史老爹喜欢端坐在那把老式紫檀木太师椅上,微眯着眼,轻轻地呷上一口,让那苦中蕴甘的液体滋润着口腔,然后顺着喉道慢慢地滑下去,他悠悠然品着,仿佛在体会着祖上所遗精华之韵味,简直到了物我两忘之境界。
去年夏天,史老爹在上海工作的小儿子带了放暑假的女儿清清回古庙镇来探望老人。
清清读二年级,长得天真可爱。史老爹一见这天使般的孙女,自是高兴不尽。大概他太喜欢这孙女了,竟破天荒地想让孙女喝一口紫砂壶中的茶。哪料到清清一见这脏兮兮的紫砂壶,直感恶心。她推开紫砂壶说:“爷爷,你不讲卫生,我不喝。”
“你不喝我喝。”史老爹有滋有味地呷着品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史老爹照例又去拿紫砂壶泡茶。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刹那间两眼发定发直,腮帮上的肉颤抖不已,嘴巴张得大大的,如同傻了似的——原来那把紫砂壶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里面的百年茶垢荡然无存。
僵立半晌之后,史老爹突然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还我茶垢!还我……”
随着这一声喊,史老爹血蹿脑门,痰塞喉头,就此昏厥于地。
清清又惊又怕,委屈得直抹眼泪。
一阵忙乎后,清清父亲赶紧用紫砂壶泡了一壶茶,小心翼翼地捧到老人面前。
恍恍惚惚中回过气来的史老爹一见紫砂壶顿时如溺水者抓到了什么,一把抢过紫砂壶,紧紧地贴在胸口。许久,他泪眼迷糊地呷了一口。哪晓得茶才入口,即刻狂吐不已,眼神一下子黯然失色。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面如死灰。唯听得他气若游丝,喃喃地吐出:“不是这味!不……是……这……味……不……是……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