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杜牧这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已成为现代版的天气预报。我们的四明山之旅却在清明时节选了个好日子，封锁天空月余的浓云，像接到统一的命令，撤退得无影无踪，春阳汹涌砸地，暖风熏人，江南四月这样的天气贵如珠玑。二十多位文学青年像捡了金元宝似的，一路上高兴得山花烂漫。
浙东四明山因其大俞峰顶的“四窗岩”而得名，日月星光可透过四个石窗照射入内。它曾是全国十九个革命根据地之一，又是著名的“唐诗之路”的中心，诗仙李白曾游四明山并留下不朽的诗篇。明末思想家黄宗羲曾在此著书立说，仰天湖还留下明朝国师刘伯温的传奇……
四月的四明山芳草茵茵，万绿新嫩，修竹拂天，山花热闹，空气芬芳。沿着四明山梁弄镇蜿蜒的山路，狮子峰已在眼前。从山脚拾阶而上，峰顶18.5公尺高的雄伟纪念碑锷刺天穹，郭沫若为纪念碑题词，纪念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为国捐躯的一千多名英烈，青山埋忠骨。
抗战时期，三五支队的勇士们对日军狮子峰上的据点风卷残云，打了个漂亮仗。站在山颠可观北面的四明湖，像一面镜子，映照历史的善恶忠奸。极目远眺，四望皆明，苍峦叠嶂，山河壮美！
当年，日寇铁蹄蹂躏大好河山，民族危亡之际，诡诈阴鸷的蒋介石龟缩一隅，做萁豆相煎，制造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自古兵家必争武汉，筹粮秣必夺江、浙。正在他们弹冠相庆拔掉江南的心腹大患，半壁江山固矣之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五十勇士乘一叶小舟深夜强渡大海，登陆浙东，直插敌人心脏。蒋介石的老家就在四明山的溪口，如果他听到这一禀报，一定要骂“娘希匹”了。孤军深入，没有后方，没有供给，没有友军协同，甚至没有营帐，夜色如磐，前路风诡云谲。我想，惊涛骇浪中的勇士，必定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决绝。
人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越亦不乏舍生取义之人。越王勾践宠辱之下，卧薪尝胆，坚韧卓绝，成千古绝颂；张苍水一介书生，在异族侵略面前高举义旗，一怒为兴国，孤军苦斗十九年，眼见大明朝势已衰微，举目全国，义旗凋零，兵微将寡，知不可为而为之，真大义也！被俘后不为威逼利诱所动，慷慨赴死，壮哉！学者朱舜水，一介布衣，浙东愤举抗清大旗，四渡扶桑，往返越南、泰国，大事不成去国别乡……
江南不只生长富庶也盛产气节！
打入敌人内部的游击战士张迪光，事败，宁死不屈，钢牙紧咬，四明山竹林里被五马分尸；浙东刘胡兰——李敏，风华正茂的女区委书记，被俘后坚贞不屈，残忍的敌人一刀刀从脚向上刺起，直至心脏，受凌迟之酷烈，血沃山岚；区长徐婴，被国民党顽匪挖心……血，可以让懦夫骨软气灭，也可以点燃勇士胸中战斗的烈焰。
老游击队员蒋彬已八十有三，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精、气、神透出军人英质。胸前的四枚奖章述说着他亲历的四明山游击战、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他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述战争岁月，思路清晰，语速很快，还紧密结合“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最后“希望海关同志为国家建设多作贡献”。虽然他的梁弄普通话让我听得云缠雾绕，不时需要本地的同志们翻译，这种二传手扔来甩去的语言交流滤掉了宝贵的原滋原味，但从历史的宝库中提取的片段，仍弥足珍贵，胜过某些理论家、教授的洋洋宏论。他三兄弟相继参加游击队，当时他最小只有十五岁，从四明山一路拼杀，一直冲到朝鲜。东洋鬼子、西洋鬼子、老蒋他都打了，枪林弹雨竟未损毫发。两兄长虽有伤残，亦荣归故里，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狮子山下的纪念馆中有很多珍贵的图片、实物。游击队发行的粮票、证件，化装的道具、武器等等千余件。其中一支四米多长的巨型鸟铳，黑乎乎像个大将军，是山民打野猪用的，百十米内形成的扇面形铁砂雨杀伤力极威猛，游击队委它重任，在山岙里伏击那些披着人皮的禽兽。游击队员叫它“鬼见愁”，叫洋鬼子很吃了些苦头。我们的先辈就是用这些土家伙与拥有飞机、大炮的敌人博弈，胜算在道义、人心。
新四军浙东纵队司令部旧址、中共浙东区委旧址、红杉树下的野营遗址……一处处都述说着岁月沧桑和勇士们抗战的艰险卓绝。
被郭沫若誉为“一柱天南百战身，将军本色是诗人”的陈毅是江南游击战的统帅。他的《赣南游击词》艺术地再现当年游击战生活的严酷环境和战士们的乐观精神，感同身受，特在此抄录几首：
天将晓，队员醒来早，露侵衣被夏犹寒，树间唧唧鸣知了，满身沾野草。
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
夜难行，淫雨苦兼旬，野营已自无篷帐，大树遮身待天明，几番梦不成。
满山抄，草木变枯焦，敌人屠杀空前古，人民反抗气更高，再请把兵交。
叹缺粮，三月肉不尝，夏吃杨梅冬剥笋，猎取野猪遍山忙，捉蛇二更长。
同行中一位同志的老家就在粱弄的半山腰。他说旧居凭窗遥望，可见对面山间的瀑布飞流直下，非常壮观。当年三名游击队员被鬼子合围在山头，弹尽，他们纵身崖头一跃，死也要自由地飞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来到瀑布下，訇声走雷，飞瀑涤心，水珠喷溅，彩虹绣锦。据说勇士们去后，彩虹就时常显现，格外绚丽。
据老人们回忆，蒋介石败退大陆出走溪口时，走的就是眼前的这条小路。他应该带着巨大的痛楚、迷失、眷恋和凄茫，行色匆匆、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他曾眷恋的四明山。就在这一时刻，四明山游击队的一个重大行动因为通讯事故没能实施，否则历史又将以喜剧收场。看来世事难料，有人算亦有天成。天成也罢，人算也罢，历史有它发展的大趋势和方向标，叛逆历史终归难成。在历史中迷失路径是可悲的。
一天的参观游历，明媚的心境多了一份历史的沉重感。回首四明山，峰峦叠嶂，郁郁葱葱，它就像大地隆起的肌腱，而狮子峰上高耸的英雄纪念碑，是它坚硬的骨骼，撑起民族之魂。
2008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