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屋子太苍老了,一如我那86岁的老娘亲;母亲太苍老了,一如这座被岁月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的老屋。
老屋是一座老式四合院的南房,夯打的土墙,土坯砌成的山墙,里外使泥抹光,撑起一片木椽青瓦,典型的土木结构。在我们家乡一带,这种传统民宅世代相传,不知起始何年。一个村子里,难得见到几座俗称“一砖到顶”的砖木结构的高门大院。自然,这说的是过去。
现如今大不同了,一座座新宅院拔地而起,全是“一砖到顶”,每间房的造价少说也在三五千元之数,其中出现几栋价值十数万元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小洋楼,你也别大惊小怪。站在村北高崖上闪眼观瞧,无数大院落气宇非凡,排成战阵,把当间一所小黑屋团团围定。这格局恰如一群地主正在批斗贫雇农,抑或是一帮现代阔少在捉弄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无疑,当间这位可怜巴巴的倒霉蛋,便是我家的老屋了。
几十年来,住在老屋的唯有母亲一人而已,当然连同她的操劳与孤独,企盼与忧伤,纷纷泪与乱乱梦……我来称它为母亲屋,应该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那年回乡省亲,终于又住进母亲屋。这天晚上,母子决定不看电视,早早安歇。开始,我居然又激动又有点拘谨。想一想并不奇怪:两岁离开娘亲,留在西安寄养,后来回到母亲身边不足两年又寄宿在校,此后,一如断线风筝一般飘忽天外,算来亦有30多年隔断,而今胡子拉杂一个中年大汉忽来与老娘亲近,怎能心潮平静?好在母亲也完全处在一种兴奋状态,忙着招架自己那些众多而性情急躁的话题们,对于我的失态略无察觉。我头一次发现,母亲肚子里攒的话可真多呀:我和我早逝的兄弟们谁难产谁顺产,问世第一声哭声之嘹亮程度及其区别,患过何病,求过何医,拜过何神,长得像谁,脾气像谁,说话走路像谁,我父亲那人没本事可就是脾气倔,我六叔念书能行,可就是在大学堂闹自由恋爱殉情死了,我九叔才怪,高中上得好好的,倒去当了国民党的伞兵……
在茫茫宇宙之中的小小地球上,在偏远乡村的一角暗夜里,在一间稍有震动也许就会散架的老屋,有位年迈的母亲在喁喁低诉,但她是诉说给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她几十年来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倾心诉说。请问谁能不洗耳恭听?我的母亲,你就尽情地诉说吧,永远地诉说下去!
可是蓦然之间,这种诉说中断了,代之而起的是乡村之夜所特有的那种寂静。母亲,您一定是说累了,好吧,那就歇一歇再说。您想说的一定还很多很多,您还一句都未曾讲到自己呢,是的,一句也没有。您应该告诉我,一年365夜,孤单单地守着这座老屋如何熬过漫长的几十年?您彻夜彻夜地纺花织布,做鞋做袜,背到临晋镇集上换几个小钱,为的是供儿子上中学;在村里,40出头的妇女已经很少有人下地,在家做饭看孙子,尽享农家天伦之乐,可您都50多岁了,两鬓白发缕缕,还一天三晌给生产队干活,为的是供儿子进大学;极左路线诬你是“地主婆”、“资本家太太”,逼您交出什么金砖金碗金镏子,罚您扫街、修路,没完没了地上批斗会。可你从不低头,从不掉泪,一个人咬紧牙关默默忍受,担忧的还是儿子的学业和前程……这一切的一切,你都还一字未提呀。受苦受难的可怜的母亲,快说给世人听吧,快倾诉您那与这所老屋有关的全部人生故事吧。
然而四下里益发寂静。你仿佛可以听见空气在呼呼燃烧,地球在地轴上轧轧转动,银河系所有的造父变星都在一呼一吸,多事的外星人正在窃窃私语……这种已完全与天籁融为一体的原始寂静,是一个童话世界,是一个神奇梦境。此时此刻,你会突发宇宙探秘、生命溯源、人类寻根的种种冲动、想象和思索……
我披衣坐起。正有冷月入窗,斜照在母亲身上。哦,原来她老人家睡着了,她半躺半坐在那儿,身躯竟是那么瘦小衰弱,头微微侧着,那皮肉松弛的颈脖似乎已不堪重负,雪白的头发相当稀疏相当干枯,裸露的头皮很不雅观,脸上何时长出许多老年斑?一块两块三块……连嘴边都爬满密密麻麻的皱纹,唯一生动之处,是那眉梢眼角显出笑意盈盈,她分明是诉说到最得意时入睡的。我忘情地凝视着,心里不禁一阵痛楚,同时伴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之感:她就是我的生身母亲么?
是的,这就是你的生身母亲!就是她生出你这条1.8米的北方大汉,就是她在血泪中跌滚有年而成全了你这个所谓作家,就是她用一组莫测高深的遗传密码敲击出你这个新生命。说什么人类生命由彗星带来,说什么人类生命乃外星人的慷慨恩赐……全是玄虚之言!你的血肉之躯、三魂六魄、灵慧之气,全来自面前这位普普通通的老母亲,确实是她赋予你鲜活生命及其万能的一切。你还迟疑什么?你该如何报答她?
蓦地,一只老鼠咚咚咚地窜过纸糊的天花板,另外两只鼠儿在地角吱吱打架。也许它们本是一家,因为从土墙打洞完全可以直通天花板;也许它们不是一家,因为老屋里天知道聚居着它们多少部落,四壁都快叫它们掏空了。我不由担心地望着破破烂烂的天花板,生怕再多几只鼠辈在上头折腾一下,准会脱落下来,砸到母亲身上。可我再看母亲,她却依然沉沉入睡,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满足、舒坦的笑意。看来她在这危机四伏的老屋所度过的日日夜夜,所蒙受的全部艰难困苦、焦虑忧伤、屈辱悲痛,都因为对儿子的一夕倾诉而烟消云散,她似乎为这样一次短暂的母子相聚而甘愿奉献自己几十年生命的代价,她所索要的回报几乎等于零,不,她根本就不求回报。我想,不作筹码,不讲交换,不索回报,这也许就是母爱珍贵于其他一切感情的本质特征。母爱看似最廉价,其实价最高,其实真无价!
就在这天夜里,我在泪水模糊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平生没住上新房的老母亲,造一座全村最华美、让世人惊叹不已的母亲屋。宏愿既立,此后又阅数度寒暑,可叹的是,新的母亲屋至今仍然是水月镜花。非是已改初衷,实因囊中羞涩,一笔说来不算特别巨大的开支,在我却如冷峻深渊而难以逾越。说来也许惹得今人发笑后人置疑:一个当代中国作家真会如此寒碜?
造屋计划难以付诸实施,只好暗藏于心以待时机。可还是叫母亲知道了,我想她完全是凭一种母性所特有的直觉发现的。去冬,我陪三位外宾游历河东,得空回村逗留几个钟点。不料,母亲就用这短暂机会,向我发出严厉质询,犹如在野党首领重炮猛轰现总统:你是想造新屋是吧?别想瞒我老婆子。你是想跟村里人比阔气?村里人可怜,一辈子就知道盖房娶媳妇生娃娃,值当学么?怎么,你妈一辈子没住过新房,你以为活得不如人,怕我心里难受、委屈?我儿子是大学生,我孙儿孙女如今也是大学生;我儿子是作家,我孙儿孙女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发达。我活得不如谁呀?满世界谁还有这份光彩?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能说什么?唯有心潮难平,两眼发酸。我对母亲了解得太不够了!我知道母亲识文断字,但不知道她会吸收这么多现代信息;我知道母亲记性特好,肚里装着无数前朝百代的人物故事,但想不到她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寄托着更高期望;我知道母亲一生安于清贫,乐天知命,大度能容,但想不到她已然进入戏谈生死祸福、笑指人间百态的哲学境界。母亲,你是多么平凡,又是多么了不起!
往常辞行,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免不了洒泪而别,登车之际你回头一看,是母亲那孤零零的老屋,是老屋前那孤零零的母亲,若然碰巧是冬季,但见长天肃杀,草木凋零,朔风呜咽,无边冷阔浑黄,她老人家白发飘散,身形瑟缩,神情凄然。那老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老气横秋。每当此时,我一想此别也许竟成永诀,便不禁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只好一咬牙登车离去,以免哭出声来。然而这次离别不同以往,在我眼前灿然出现的是一幅神奇的图画:百年母亲屋,化作一座金碧辉煌的圣洁殿堂;而我那八十有六的老母亲,顶有灵光四射,分明一尊指点迷津、普度众生的活观音。
这一幅图画是如此生动,令我永世难忘!我在此宣布:凡是我周宗奇的后代子孙,不管你们拥有何种优良的社会环境、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不管你们是名重位显还是身处逆境,不管你们早就移居外星还是已经以信息场的形式的延续生命,都要给我牢记一条家训,务必把我看到的这幅神奇图画铭刻于心并世代相传。这个传家宝的正式名字就叫《母亲屋》!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