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无字碑
平平淡淡的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在几乎快要忘却的某个片刻,她尘封的恨被凌乱的脚步声惊醒,她从床上跌爬奔到门口,刚开始想要使劲抵门。转念一想,她如今双目失明根本无法抗衡,就躲进了肮脏的地窖。手上还拿着若梅刚刚送来的嫁衣。
安乐听到有数十个人的脚步声朝这里奔来,她知道一定是来找她的。她只能躲在那个仅能容纳一人装咸菜的地窖里。
“嘭。”
门被一脚踹开,其中几个身形彪悍的人没见屋内有人就拿着刀到处刺。被子里的白色棉花到处飞舞,像提前奏了一曲丧歌。
安乐感觉有人从她的头顶踩过。她什么都看不见害怕极了。整个人最大幅度的蜷缩在一起,就怕这些杀手看到。大概是地窖口的缝隙遮的太隐蔽,那些人一直没发现。
“师傅,没有发现。”
“走,去后屋,防止她逃了。一定要杀她灭口,否则凤知微回来,我们剑行阁所有人都要死。”
剑行阁的人遍寻无果,走了出去,去了后屋。他们看见若梅一家人,将若梅扣住,为首的铁毅使了个眼色他的大徒弟拽上若梅的头发。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眼上罩着白纱的女人。”
若梅心想他们说的肯定是前屋的乐儿姑娘。
“没有人说吗?”
见没人应答,说着还狠狠施力,把若梅的额头撞上桌角,旋即便有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滚滚流下。
老婆婆冲上去用手中拐杖敲打那个人的手,被大力推开后脑勺撞到了石砖铺的地面上。嘴里还念叨着放开她女儿,却已经进气不如出气多了。
若梅还在挣扎。
片刻之后,老婆婆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老公公只能心焦的看着,朽木般的双手愤恨的击打在自己无用的腿上。他拼尽全力的呼喊,却已叫不醒已经断气的老伴。
可怜一家人刚刚重逢,若梅被一番折腾哪还有什么力气挣扎,也被摔在地上。她捂着额头,骇人的鲜血便顺着指缝流下手背上的血在石砖上晕开,她整个人趴在地上,不停的不停的哭泣。
“娘…………”。
她尖喊的歇斯底里,他们根本不愿放弃,一下又两下,将傻相公的头又磕上桌角,直到他完全昏迷,最终也无法动弹。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强烈的无助,近乎绝望的悲伤,包裹着她,无处可逃。喘气越来越急促,每口都倒抽入心肺。
“她的命能值你们几条命?”
若梅犹豫,听了铁毅的话,她却再也管不得。自己的家人肯定比那个女人重要,她大吼。
“她就在前屋,我求求你们不要再伤害我的家人了!”
铁毅不信。
“信不信随你们!”若梅抱着自己娘亲逐渐冰凉的尸体,痛断肝肠。
老公公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的唤着他老伴的闺名。
若梅的傻相公也不大好了,倒在桌角。
铁毅狐疑的看了若梅一眼,果断离开,又去了前屋。
安乐在纠结到底该不该出去救人,可是,她自身难保。那一声一声绝望的呼喊撕扯着她的心。
门口又进来人。
她想,凤知微一定很快就回来了。找不到她,他们就不会再多做纠缠。她不能自乱阵脚。她的手指在坚硬的土块上划出血痕,却丝毫不觉疼痛。
“乐西,我知道你在这里,刚刚那个姑娘已经把你供出来了。而凤小王爷也已经跟皇上回去了,他即将迎娶一国公主。你这个罪臣之后,还想跟西越公主抢人。还不快快出来,随我回京认罪。”铁毅的话在安乐心里埋下祸根。
这世上哪有真心,一切不过虚妄。
不,不行,她要相信凤知微。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嫁衣,不去把事情往坏的一面去想。
铁毅说了几句之后,就不再说了。他觉得这里肯定不会有人,这么简陋的屋舍要藏人也没处藏。他念头一转,心想乐西会不会已经离开这里。于是,赶紧自己先到落风谷中搜寻。留下他的大徒弟,放火烧屋。
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不然凭凤知微的能力,一定能查到他身上。
屋子是竹子做的,上面盖的又是干草。火势起的很快,黑烟直直升入天际。本来找不到路的秦阳,一下子找到了方向。秦阳刚好碰到一身黑衣的铁毅,却没招呼躲了过去。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这么多人,他也没办法拿下。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
附近的小镇因为靠近盛京,还挺热闹。赶集的人特别多,他们有的还推了车,大概是离这里远的村落里的。这个季节人们都穿的很多,只有站在高处的凤知微和凤岚阙着了一件单薄的衣服。
翻飞的旗帜像立起一盏巨大的屏风,将两人隔在后方,只能看到模糊人影。风愈发大,凤岚阙立在一旁低垂着眼脸,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
“皇兄出现在这里是何意?三天之前出宫门时你不是允许我带她走了吗?”
他低沉的嗓音响起。
“南楚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份责任就算我帮你担了,那西越公主你又当如何?婚书以下,容不得你反悔。这几日只不过是对你的补偿,若你现在跟我回去,我会不再追究安乐。”
“皇兄,非要这样吗?。”
“非如此不可,你最好现在就跟我回去。”
“不行,她还等着我。”
“我是你皇兄,你这是要抗命。”凤岚阙的语气不容置疑。
“知微不敢,但是皇兄你莫要做出让你后悔的事。”凤知微短短几句就明白,凤岚阙一定备了后手。
他再也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飞速带着寒光往回赶。
“知微,你……太让我失望了。”凤岚阙的话,凤知微听不到。
凤岚阙带着一对做寻常商人打扮的侍卫跟了上去。
天边聚起火红的烟霞,投下淡淡夕影。从清晨薄雾走到残阳血红,有时并不需要时间推移。豁然眼前出现的小屋,终是找到了。
秦阳到前屋的时候,看见火势势如破竹,朝自己身上浇了一盆冷水。冲进了前屋,他叫的是乐西。安乐的意识被烟呛得已经渐渐模糊,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有片刻没反应过来,然后立马大声的回应他。
“我在这里,凤知微。”安乐不敢出去,害怕那些杀手再回来,她甚至不敢去后屋看看,若梅一家人。如今,有人叫她,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凤知微回来救她了,她没有白等。说好不离开的,她担心万一走开,凤知微就找不到她了。她还要做他的新娘,堂堂正正的叫他相公。
秦阳听到安乐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视线所及却又没有人。
“你在哪?”
“你脚底下。”她的声音虚弱的很。
秦阳打开地窖的封口,把安乐抱了出来。她一出来,说了一句话就晕过去了。
“凤知微,我终于等到你了。”
秦阳眼中情绪复杂,直到看见安乐眼上的白绸才发现她的眼睛坏了。他将她抱得很紧,房顶掉下的带着火的木头砸在他的后背上,赫然一道血口,微微浮肿看着着实骇人。安乐被护的很好,一点火星也没碰到。
秦阳不知道后院也有人,抱着安乐逃出了火窟。
他们前脚刚走,凤知微他们两个就赶到了。那红色火焰狂舞,吞噬着绿色竹屋。就差一天,他们就可以是夫妻了。就只是出去了一个时辰,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不顾寒光阻扰,冲进前屋,什么也没发现,他叫安乐,再也没有人回他。凤知微,你终于回来了。他在屋子里东翻西找不肯出来,还是寒光把他拉出来的。
“安乐,你在哪里?凤知微回来了。安乐,安乐……。”
他又不死心的冲进后屋。
他被屋子里的场景震惊了。
地上血迹斑斑,傻相公抱着若梅。若梅抱着她的娘,老公公一个人在墙角。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浓烟滚滚里,火影笼罩着他们一家人。
昨天的欢声笑语像一个诅咒,这场灾难是他带来的。如果他没有来,也许老婆婆会和他的丈夫幸福的盼到自己的女儿,会有子女养老送终。
“王爷,我们赶紧出去,这屋子要塌了。”寒光把已经呆了的凤知微拉出火场。
“安乐,你在哪里?”
凤知微深深跪下,溅起的土灰扑上脸,冲入眼,音嗓暗哑。
他们一家人随着倒塌的竹屋,一起消失在落风谷中。落风谷最后的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了。
咆哮的风将云海推开一层又一层,汹涌翻滚,望不到边际,深深掩埋所有沉痛。突然,一道光亮从云雾深处向凤知微靠近,浓雾散开,显出凤岚阙高大的身影。凤知微就那么跪在那里,是一种冰冷惨绝的死寂。
“这些人不是我所派。”他垂眸,空茫茫的黑瞳没有焦点,脸庞上神色自若。
“你知道,却没阻止。”
“你不仅是一朝王爷还是三军先锋,不过死这几个不相熟的人,有什么可难过。而且,你要记住,我不但是你皇兄还是南楚的帝王。”凤岚阙并不觉得死几个平民百姓有什么。
“最是无情帝王家,哈……。”凤知微有点明白东方司晨的意思了。
剑行阁的人看见凤岚阙来了,只能无奈之下全部撤退。秦阳乘隙带安乐远离了这里。
落风谷里的景色还是那样美,却少了什么。
凤知微之后的几天每每入睡,安乐如银铃的笑声像那带毒的蛊在他脑中生根发芽,一点一点啃噬他。脑中记忆似是被抽空一般,只留下漫天火光。每每惊醒,必定念着安乐的名字。
盛京依旧像个樊笼,王爷府里凤知微每日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漫长的等待中,她的眼睛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她能看见了。短短几天,却像走过了一辈子。秦阳带她住在客栈,找了最好的大夫。如果她的眼睛没好,耳朵坏了,她是不是可以骗自己是凤知微救了她。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又瞎又聋。
她一个人,独自在杉棠花树下抚琴。红衣如火,凤眸里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秦阳远远望着,深情款款。
她虽然当时看不见,但是凤知微的每一句话记得都那样深刻。
“这里的桃花花瓣很圆,颜色很粉。桃树有很大一片,空气里掺杂着花香。远远望去,只瞧见一大片的粉色,由浓转淡。”
“花瓣是不是五瓣。”
“我们回去吧!”
“不要,再走走吧!”
“不要乱跑,万一摔着,怎么办。”
“不是有你嘛!”
秦阳知道,她在等人,等她最依赖最在乎的人。???他知道,她把凤知微的情谊看得太重。却不知道,她为何看得那么重?
他,曾经是她的全部,却只因为一桩桩的事,一次次离开。她在花下抚琴,为的,就是等他回家。多么想听凤知微说,娘子我迷路了,千辛万苦为夫终于能够找到你。
她的性情也不复那般活泼,她已不是原来刚遇凤知微的那个安乐了,是啊,一切都变了,为什么早没发现呢?
一只灰色兔子跑到她的脚边,如果凤知微在,一定能认出它是安小白。
乐西抱着安小白走在杉棠树林,一个人去了寄棠潭,一个人闭着眼睛走去了竹屋。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只看到一片焦黑。焦黑的土地上插着一根半截的木桩,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没有名姓的木碑。
若梅的声音,老婆婆的声音,老公公的声音,还有她傻相公的声音成了她新的梦魇。
想到这一切都是剑行阁所为。
她咬牙切齿的对着他们的骨灰发誓,一定为他们讨回公道。
曾经的竹屋,荒芜后,只能继续荒芜,如逝去的时光一去不回。清浅寂静里望着广阔的苍穹,爱里瞬间的繁华不过手中流沙。
乐西身上穿着老婆婆织的嫁衣。她对着风说。
凤知微,这一次我等你了。
何处天涯不漂泊,何时孤雁灯家火。
只怕以后无人与她共黄昏,无人问她粥可温,无人告她夜已更,无人为她捻熄灯,无人为她拭泪痕,无人许她暖一生。
雅墨斋里,绣心每天做好菜等他们回来。符月一直进进出出,在忙自己的事。
这一天,绣心正昏昏欲睡的等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绣心,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