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人若初
又一日,方桓闲散的坐在舞醉楼后花园的石凳上,拨弄着往日里乐西弹的凤尾古琴。乐西这段时间,身体还没完全养好,后背的伤总会隐隐作痛。她半蹲在紫藤花架旁,修剪枝桠。
“想着前些日子那些儿女情长,就觉得之前一切努力都化作了流水。”一刀下去,原本交错的藤蔓只剩为数不多的几根了。
“你原本就是重情之人。”方桓拂去琴上落花,莞尔一笑,脸上疤痕,触目惊心。
“嗬,你到清楚。”乐西看着他,心想:有时候真分不清脸上是早就选择好的面具,还是原来的自己。
“我要走了。”方桓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
“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乐西走过来坐下,气定神闲的像闲话家常。
方桓默不作声,痴痴的看着紫藤花架。纤细修长的手指带出一串音符,乐西能听出曲内不舍之情。
今日的阳光有些微凉,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很多事,没有原因。”
乐西觉得方桓总是故作高深。
“你不去见她一面。”她不死心又问。
“不见。”乐西见他摇头,语气坚定,却也不再问。
符月在墙后听着,不知不觉泪就落了下来。绣心从前院端来茶水,见她这样,就没进去。
“我倒是有件事,你听不听?”方桓抬头看向乐西。
“不听。”乐西果断拒绝。
“你知道了!”方桓见乐西紧紧捂着耳朵,不想接受任何外界信息。就已经猜到,她知道了西越和亲的事情。
两人也不说话,就那样的来,就那样的离开。一个往前,一个往后,生命就好像突然又没有了交点。
绣心虽然不喜欢符月,但是依旧心疼她。符月也一句话不说,好似所有的话都随着眼泪溜走了。绣心搀扶着她,走进幽静的长廊。
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
岁月静好,南楚盛京迎来了今年最尊贵的客人。
凤知微一人骑高头大马,给人感觉好是迎亲,后面紧跟着两副公主规模的鸾驾。车架宏丽精美,寻常难得一见。前面和左右各有朱红漆扇,后面是朱红漆屏风,上雕沉香色描金云纹。斗拱朱红宝盖,盖顶四角垂青绮络带,各绣五彩云朵。?
盛京的百姓围在街道两旁观看,时不时发出赞叹。不愧是皇城的子民,那些人大多着丝质绸衣,只有一些零散的人穿着干净整洁的粗布衣服。今日所有的小摊商贩都把自己的家伙什早早收起,因为朝廷前一日就已颁布了昭令。那些个青壮男子个个争先恐后的伸长了脖子,想要知道异域公主的样子。当中还冒出几个梳着朝天髻的小娃娃,站在他们的肩上,特别有趣。
左边的车架里坐着云行水和前几日匆匆而去的柳云烟。车内设朱红漆匡软座,上施花毯、锦褥等。车内周围贴金,描绘着各色图文。一张绣着花鸟的锦绣缎子遮住了下面金丝楠木的桌子。其上摆着各色果实和一些精致小点,还有一壶热好的菊花茶。
“云烟姑娘,这几日王爷一直在,也不好跟你聊聊。不知道,云烟姑娘是这盛京的哪家小姐,竟有福气与一朝王爷做朋友?”云行水说话间让身边丫鬟萝葵递了一杯茶水给她。
“谢公主,云烟不过是个可怜人,哪是什么大家小姐。”柳云烟脸上难堪之色尽显,心中暗自恼恨,不情不愿的接过杯中热茶。
“那你跟他?”云行水话语间故意隔了一会,才将这四字说完。
“公主来了这盛京,自然会知道云烟的前尘往事。至于王爷,云烟没什么能有资格拿出来说。还请公主恕罪。”柳云烟说着就要跪下,衣襟处的紫色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滑出,像受到了惊吓。
“云烟姑娘,你干嘛呢?等下被王爷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云行水本就无恶意,看她这番,也不好再说什么。
“云烟,不敢。”在云行水身旁的丫鬟伶俐的将柳云烟扶起。柳云烟也不做作,又坐回了本来位置。
云行水看着喝茶的柳如烟,只觉为什么盛京会有这般好看的女子。可从王爷的态度上,丝毫瞧不出他俩之间有一点半点的暧昧。再说柳云烟吧,这女人倒是对王爷有着非分之想。那就是说明,她是有机会的。王爷乃无比尊贵的人物,又怎么会以貌取人。想着自己不如柳云烟的脸,云行水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
进宫前,柳云烟下了马车,一个人成一幅画面。凤知微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头也不回的离她越来越远。她与云行水告了别之后沿着宫墙,数着地上青砖,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在外徘徊。柳云烟经常会想,是不是如果当初没有跟他说过那些话,就不会这样。
右边车架里一点声音也无,让人感觉从没有过人一样。
车架一路驶入宫门。过了很久才看见群臣上朝的大殿正门。
大殿之上,百官朝拜。
凤岚阙一身明黄龙袍,气势逼人。他俯视着堂下一个个大臣,浓密的眉毛高挑,不怒自威。
“两国公主来朝,众卿可有何想法?”皇帝负手而立。
立于凤岚阙右手边的是右相一派。
右相贺子非出列,持着案牍。老迈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回皇上,老臣以为,此次两国公主同时来我南楚,其目的再明确不过。”
“是吗?太傅倒是说说,西越与东辰两方是抱着什么目的。”凤岚阙看着自己的启蒙恩师,想他在自己还是太子时就一直陪在身边不离不弃,教自己经国之能,处事之才,而今却……
“西越公主不远万里必然是与我国和亲,而东辰的长公主派人前来不外乎也是这个想法。”右相的白玉案牍离自己下巴不远,后背弯曲。他满头白发,脸上皱纹遍生,比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看起来老了很多。
“和亲,和谁的亲呢?”凤岚阙目光落在左相东方司晨身上。
东方司晨接受到了他的信息,嘴角微勾,也持了案牍出列。
“回皇上,公主和亲,和亲之人自然必须是皇族中人,而我朝中的皇族人只有您和凤小王爷是嫡系。公主又是两个,这可有些难办。”
一袭墨绿朝服的东方司晨仰视着大殿之上的凤岚阙,将问题又抛了过来。
右相不愿落后,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皇上,无论西越还是东辰,都与我南楚既不是友国也非敌国。我南楚皇室血脉岂容他国混淆。老臣觉得应将两位公主都嫁与小王爷。这样小王爷即享了齐人之福,又帮皇上解决了眼下难题。再则,小王爷得两位公主,荒唐之行必然会收敛。若照此,乃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啊!”
贺子非自以为自己提出的应是上上之策,连头都不经意抬高了几分。
东方司晨的桃花眼中难写信服,他嘴角笑意更甚,显然不肯认同。
凤岚阙见此,又点了他名字。
东方司晨果不其然回道。
“右相可知,您说的那三点,没有一处可行。”
“老朽愚钝,请教左相高见。”
右相显然自恃自己是太子师,不买东方司晨的账。
“其一,小王爷身份尊贵,其婚事当由皇上操心;其二,眼下问题虽解,可若因此驳了两国君主面子,未免不妥;其三,小王爷并无荒唐之处,收敛之说何来?右相,下次可要好好想想再回皇上话,天家颜面岂可诋毁。”东方司晨丝毫不给他留情面。
“你………………………”贺子非气的一口气差点缓不过来。
这个时候在大殿之上观看的凤岚阙不介意做个和事佬,更何况这事还是他挑出来的。
“两位爱卿,少安毋躁。这公主还未觐见,待情况明了再有争议不迟。”对于凤知微的荒唐这事,皇帝凤岚阙只字未提,一笔带过。
“微臣惶恐。”东方司晨和贺子非异口同声。
大殿外,太监高唱。
“凤小王爷带西越公主云行水觐见。”
还未等音落,又是一声。
“东辰公主雪灵梦觐见。”
不一会。
凤岚阙见凤知微位于两人前方行走。
紧随其后跟着一身红色皮衣的云行水,皮衣裸露在外的肌肤不是很白。腰间匕首在凤知微的提醒下换成了轻巧的花缎。头上小帽的黑色羽毛让人觉得有趣,西越女子原来竟把动物羽毛放于头上做装饰。她一双忽灵灵的大眼睛,正视前方,不见局促。
再后面就是东辰公主雪灵梦了。
那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女子。她有着雪一样的头发,水晶一样的肌肤,额心处还有一枚莲花吊饰。等在靠近会发现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也许蓝色是忧郁的,使得她宝石般的眸有一种悲悯世人的感觉。脸上蒙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让人看不真切。脚踝系着白色的丝带,那绸缎做的带子在她婀娜走动的步伐中飞舞,显得飘逸而又绝尘。
除了凤知微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包括南楚的皇上。
“臣弟拜见皇兄。”凤知微膝盖弯曲,双手拱于其上。
“西越/东辰公主,云行水/雪灵梦见过南楚皇上。”
云行水和雪灵梦一起俯身施礼。云行水似有话要说,默然的向前走了一步。因她落后一步的雪灵梦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默然的看着大殿之上的帝王。
云行水清脆的声音如清泉叮咚。“行水初至,一路便已领略南楚风光,对这里甚是喜爱。还请皇上成全一事。”
凤岚阙脸上看不清喜怒。
“何事,公主大可说来?”
“离家之时,皇兄曾对行水明言若是愿意,也可寻个南楚儿郎嫁了便是。那进献的宝物<紫夜狼月>就是我这西越公主的陪嫁。”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异国公主,如此直接,两边大臣一下炸开了锅。
东方司晨依旧一脸高深莫测的笑着。
贺子非向来是个老古板,这一下心脏又受了不小打击。
凤知微就知道会有这一出,所以也并不吃惊。
凤岚阙看着众人喧闹,轻咳一声,殿下立刻寂静一片。
“公主不免性急了些,不妨说说想嫁与我南楚的哪个男子啊?”
凤岚阙坐在龙椅之上,手指无声敲着椅背扶手。偶然透过间隙,会看到帝王的手心处布满了厚厚的一层老茧。
“凤小王爷凤知微。”云行水既不扭捏,也不婉约,直荡荡的说出凤知微的名字。
凤知微虽早有预感,但是被她提到还是会眉心紧促。只见高处帝王还未发话,他就抢在那之前要断了君行水的想法。
“谢公主厚爱,可惜本王承受不起。本王已有心爱之人,她还是知微未过门的妻子,我不愿做个负心之人,不想对不起她。”凤知微的一番话像平地惊雷,所有人目瞪口呆,不知该做何反应。
云行水显然也没料到,却也不纠结,大气的出人意料。
“我也不强求,毕竟幸福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只是凤知微,我君行水喜欢上你了就是喜欢了。反正你也没娶,如果在我离开南楚之前,你还没喜欢上我,她又足够好,我会自动退出。”
西越的公主英姿飒飒,让人不得不服。如果这一个机会都不给,就太过不好了。
“我国长公主说,东辰愿与南楚结秦晋之好,祈祷天下太平,长治久安。如今西越也有此意,不知皇上可有想法?”一直未开口的雪灵梦就这么硬生生的插了进来。
凤岚阙还停留在凤知微的话里,没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无奈道。
“两位公主舟车劳顿,理应先好好休息才是,其他事过两日调整好了再议。两日之后接风宴上,会有很多我南楚的好儿郎,何必拘泥于现在。”
“皇上说的是。”众人齐齐回道
“知微,跟朕来,秦刚带两位公主找皇后,让她好生安排。”
“是,皇上。”
站于左相后面几排的秦刚回应。
凤岚阙黑着脸走的急匆匆的,凤知微一路不紧不慢跟着。
殿下众人,说了句:“恭送皇上。”也各自为伍一个一个出了大殿。
秦刚领着两位公主去找了正在静修园参神拜佛的皇后。
贺子非一脸凶狠的拦住了一脚跨出门框的东方司晨。
“不要以为你的左相之位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满手血腥换来的。”
东方司晨一脚收回,慢晌回道。
“右相缪赞,比起右相手上的黄白之色,我到更喜欢自己手上的一点朱砂。但愿手上永远不会有右相的。”
东方司晨看也不看他作和反应,朗声一笑,拂袖而去。
贺子非青了又白,白了又黑的脸,胡子都不小心拔了几茬。刚刚朝堂之上,那人就如此不留情面,现在又恐吓威胁,真是不知死活。
“东方司晨,早晚有一日,老朽会让你生不如死。”
东方司晨心情愉快的出了宫门,看见柳云烟在,心中了然。
他的心里还有更重要得人等着他去寻找。也未做停留,快速的离开了。
柳云烟一个人傻傻的等着一个不会带她走的人。感情凝固成黑夜,执着冻结了白天。
舞醉楼里,方桓走了。
乐西去看望鹤轩。
鹤轩已经醒了,他受的伤比乐西严重,在墨莲小居将养。
乐西稍一走近那里,便闻到了满天满地的药味。那药味闻着就十分苦涩,鹤轩喝的大概也十分痛苦。他的洁癖那么严重,方桓的药量又下的那样重。她只要想到是因为自己,心里就又添了一道堵。
乐西刚想推门进去,绣心迎面走出。
“他怎么样?”乐西绞着手指。
绣心观人于微,看出她眼底的不安,觉得奇怪。
“他好多了,小姐可以进去看看,鹤轩应该会很高兴。”
“是吗?”
乐西有很多话无法去说明。也不清楚有的时候她坚持的,到底对不对。每次做了伤害别人的事,心里的苦涩要比其他人多太多。
乐西与绣心错身而过,进了屋子。
墨莲小居内布局清新雅致,是按鹤轩喜好来的。在窗右边有一张竹制的躺椅,躺椅上放着一条白色的布织毯子。窗后的书桌上摆着描摹的字帖,字帖旁有一盆造型奇特的珊瑚。珊瑚毛糙的棱角上挂了一株不知道姓名的干草,干草上还有几点墨汁。书桌的对面是一张梨花木的床,床沿上方有着蓝色的纱缦。
蓝色纱缦下是鹤轩惨白的脸,他双目微眯,一看就知道并没有睡着。他装的太不像,明明心中有着雀跃。
“你怎么样?”
乐西问得小心翼翼。
“没死。”
鹤轩的声音冷淡刺骨。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
见鹤轩丝毫没有反应,乐西又问。
“你是恨我了?”
鹤轩摇头说道。
“作为属下,哪有资格恨。”
乐西去想自己曾说过的,手指掐在手指上,面上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大约鹤轩永远看不见,她的隐忍。
“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乐西作势要走,一对绣着海棠花的鞋面从来就没移动过,似在等待。
良久,鹤轩还是说出了口,乐西也等到了她想要的。
“小姐,求你不要再伤害她。我怕……”
“不可能。”
鹤轩想要微微抬起的手又不动声色的放下了,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让人心疼,仿佛他放下的是他最不舍的。
“是我错了。”
在他的心里,乐西活着只是为了复仇。
夺门而出的乐西看见绣心在侍弄着一盆菊花,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力气再去辩解,再去圆谎。她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说得出,又一句伤人的假话。不管鹤轩之后怎么对自己,她都想拼尽全力护好身边每一个人。
东方司晨恰恰这时过来,他太过聪明,知道高傲的她此刻不接受任何人的劝慰。他沉默着,倒退着,回到了原点。
柳云烟的哀伤莫过于等待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因为凤知微今夜留宿宫中。
王爷府中,秦阳在跟寒光玩闹,因为他们不知道凤知微去哪了。
深夜,东方司晨的府邸更为玄乎。他的卧房里有一个带了一半哭的人脸面具的人。那人披着一件厚重黑袍,浑身笼于其下。而更无法让人明白的是,东方司晨跪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一丝不愿,气氛异常紧张,心脏跳动的毫无章法,安静的房间好像只有“扑通扑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