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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凤飞飞

我一个人辛苦地带着景弘、徐棠以及那个命大的孩子是怎么走到凤阳的——就暂且忽略不提。

总之当我终于见到朱棣的那一刻,一直压在肩膀的重担也好像突然轻松了下来,我把徐棠的手往他手中一放,然后我也学着那日的景弘,不负责任地突然晕了过去。

晕了好,晕了就可以人事不知,应对全免。任何感情都可以视而不见,任何变迁都可以不再理睬。朦胧中依稀听到有人急着召唤大夫,朦胧里有人来喂过我喝了几次汤水……那汤水有时苦苦的,像药,有时甜甜的,像桂花糖汁,也有时温温湿湿……像是舌头顶着什么硬是送到我口中……然后听到有人欣慰地笑着说:“终于把丸药也都吃下去了。”

三日后,我睁开了眼,五日后,已经可以下床。有小侍女笑嘻嘻地在一旁照顾着我,说是王妃命她前来照应。

茫然晃动脖颈,用手推开窗阁。房屋连脊,天碧葱青。我问:“这是哪里,是灵宵宝殿,还是地府阴曹,你们给我吃的药可是太上老君牌九转还魂丹?”

小丫头笑嘻嘻道:“你可真会开玩笑。这是咱们凤阳燕王府。大夫说你一路过于劳累,所以才睡了这么久。如今醒了,也就阿弥陀佛全无大碍了。现在王爷在校场巡兵,王妃在给家人写平安书信呢。”

我忽然想起,“景弘呢?他的烧伤怎样了?”

丫头吐舌道:“大夫说他的伤比你的重,可是他日日都在此守着你呢。今天终于被王爷拉出去了。想是也无大碍了吧。”

我又问:“那娃娃呢!”

丫头脸上青红不定地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扑哧一声笑道:“你只管亲自去瞧,保管觉得有趣。”

我好奇心起,披衣穿鞋,胡乱梳了头,就往街面上寻去,丫头在身后叫:“你总得先和王妃打个招呼才好。王妃对你的伤惦记得很呢。”

我回笑,扯扯嘴角,“那劳烦姐姐替我回话,只说马三保皮粗肉厚不碍事。”

徐棠怎会牵挂我,她此刻定牵挂着如何通报徐达,太子沿路明杀暗堵燕王夫妇一事。至于朱棣,我的燕王爷,已经忙着盘点兵马准备他日报一箭之仇了吧。

这些人不会真的挂念三保,这些人也统统不用三保去牵挂,在什么位子说什么话,我只想照管那个,与我一样,无人牵挂的。

一路由家丁带领,远远未到校场,已经看到了朱棣。也不觉得分开有多久,但看上去却有很大不同。披着紫色锦衣,面容清冷严肃了不少,身边跟着的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大多都是燕王府的谋臣。再往后看,我不由得莞尔而笑。

景弘穿身青色长袍,头发直披在肩上掩饰额角未好的烫伤,一向美丽的脸上,此刻竟也是一径发青的颜色。有个娃娃紧紧粘在怀里像树袋熊那样死死抱着他,一双眼睛黑漆黝亮,笑起来咿咿呀呀。

我破功笑道:“王景弘,原来你已有了私生的娃娃!”

景弘眼望过来,先喜后怒绷紧了脸皮不肯说话。

朱棣也瞧见了我,嘴角挑起微笑,扇柄一转,倒敲过来,“哪边的猴精醒了?可是张口就没有人话。”

我扮作委屈,眨眨大眼,“王爷此话怎讲?三保死里逃生,全赖着对王爷的一股忠义之气护住了心口丹田!”

朱棣被我逗得高兴,招手道:“快来快来,你和景弘一日不在,我就觉得全身不对劲。你且放心,这次的事,哼……”忽然面上浮了缕冷笑,扇子敲到了手心,咬牙道,“我要朱标以十倍来偿还!”

我猛地打了一个机灵,以往朱棣还会给太子面子,不管人前人后,说起太子,总是称作皇兄,如今人到了凤阳,连面子也不用理会了,竟然直呼太子其名。

我装作无事地走了过去。景弘“哼”的一声扮出高傲的样子,别转过头不肯理我。那娃娃却马上抓住他的头发害他一脸扭曲当即破功。

燕王身畔的谋士中,有人拿眼角扫着我与景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隐隐含有轻蔑之心。

他们对我和景弘与燕王的关系,似乎有所误解。其实他们不懂,那个阴冷的外表下面,朱棣只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他带着我与景弘,实在是一种少年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他就像一定要有相熟的东西握在手心才能安心入睡的小孩。我与景弘也不过就只是一件握熟了的,不舍得放开的东西罢了。

我浅浅地笑着,温顺地听着朱棣说话,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偶尔笑一两声,再抬起眼角,轻轻瞟向景弘。而他也正瞟着我看,一旦四目相会,他总会率先别头,不自在地咳嗽着,抱紧怀中那个除了他,谁碰一下都会吓哭极认生的娃娃。

他给那孩子起了名字叫王祯,也不怕折寿硬是以人家爹爹的身份自居起来。

我不依不饶只说人家本有姓名分明是叫大壮!他便一手抱了孩子,一边用那狭长漆黑的凤眼瞪我。我在没人时,溜入他的房间,摇着凤阳的花鼓教大壮:“叫姐姐。”

大壮曰:“爹爹!”

我嘟嘴:“叫,姐姐!”

大壮曰:“爹爹!”

府里的老人说这孩子受了惊吓学的话全忘了得从头教过,可不论我怎么教他,他依然只认得景弘一个,也只肯叫他一个。

我掐掐大壮的肥脸,“没良心的东西!明明是我说要去救你的小命,被那个专捡便宜的跑得快,就不分我一半啦!”

景弘飘悠悠进屋从我怀里一转就抢过了孩子,揉着大壮的脸蛋,只说:“又不是物件,如何能分你一半?”

我怒,“王爷平常赏了我东西,小爷我不是都分你一半!”

他瞟我一眼,“又在说那些十几岁时的事了。不巧、不巧,这月初七,我先过了二十岁寿诞。以前的事啊,已经记不得了。”

我怒道:“反正大壮必须分我一半!”

他抱着娃娃,摇了摇花鼓,“祯儿叫什么?”

娃娃甜甜笑,“王祯!”

我气到瞪眼,原来这孩子不是不会说话,是选择性丧失说话功能啊!

他看我,也甜甜笑,“你瞧,这娃娃已经入了我们王家的门了。”

我翻眼皮道:“那么我也入了王家的门不就好喽。”

他骤然冷下面孔,阴森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我结义金兰,这孩子就算是我侄儿不好吗?”我被他周身散出的冷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扶住门框。两辈子的时间加在一起,我活得总有他一倍长,竟会怕他?真是好生没用。

景弘垂眼,半转了个身,淡淡道:“哦,原来如此。”

“不然还能有什么……”我小声地应答,忽然从后背到脚心,透着一股不自在的劲,就连待在他房里,也无法忍受的别扭。当下夺门而出,只说:“王爷要你去见他,说让你回京办一趟事哩。”

我与景弘,虽是名义上的近侍,但朱棣天生多疑,不肯信任外人。诸多繁杂之事,他亲力亲为,不得已,就交付身边亲近的人去办理。为此,倒是磨炼出了景弘一身的本事。以往每次去京中送信,常是景弘去做,此次的事,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因中间,又出了一档子大事。

五皇子不知怎的,抛了他的封地,跑来凤阳。与他那亲哥哥春风沐雨相见如故密谈甚欢。郡主忙着害喜生孩子,也实在分不出心神管教朱棣。结果这事又让太子党们拿到太祖面前参了一本。

太祖大怒,要把五皇子贬至偏远湿热的云南去,朝中大臣极力制止,找到若干理由说五皇子体弱多病不宜迁徙。最后在徐达的美言下,给留在了京内。

太子一向视燕王吴王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刺在肉中,更是不剔不快。每日里不断寻找吴王麻烦,又派人来凤阳搜寻燕王的大小细故,有事无事,就参一本。好在太祖还不算太傻,对燕王一向比较偏怜。只是应付太子,并不真的责罚。

我寻思太子这种无事挑衅的举动无啻于逼人谋反,至少几年以前,我就看不出朱棣有什么当皇帝的野心。正当我抱着乐观主义的精神悲观地忧虑着,京里传出一道令我再也不必忧虑的消息——太子他GAMEOVER了。

我偷笑,我愕然、我惶恐。

偷笑是想到奈何桥上那接魂使此番又要吹胡子瞪眼大骂来人:YOU死得太过突然!

愕然是太子一向身强体健属于无事找事的类型,元气满满的让人想用大锤一顿狠扁,骤然逝世不免令人瞠目惊叹。

惶恐来得毫无来由……我走进了景弘的房间,此次送信时日不短,竟然有点黄鹤一去不复返。呆然注视着原本挂在房里被带走了的宝剑,又转头看了眼咬手指头的大壮,我说:“你这孩子总是胡思乱想,你爹爹只是去给王爷送封信罢了!”

大壮怔怔地看着我,忽然叫出:“姐姐!”

我笑着拍他的脸,纠正道:“叫三保。”

不管情不情愿,我已不是郑椿萱,看了眼明朝那不甚清亮的镜子,映出的人风骨瘦削而神态冷厉。看得一怔,不由得抚颊自怜,原来我竟然这等清瘦美丽。

而镜中那人向我开口:“你在我房里作甚?”

我恍然大惊,忙转过身去,原来那人根本不是我,是景弘回来了。

“你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怎么半点声音也没有?当心吓死人。”我佯怒道。

景弘转身洗手,“我回来要先见王爷,再去给王妃送书信。好一番忙乱,哪有你过得潇洒轻松?”

我反驳:“我早上起来要陪王爷吃早饭,中午要跟着他扮作跟班。下午他睡了,要听我讲睡前故事。晚上还要记得来这边察看你儿大壮!”

他看我,忽然一笑,只念:“果然好忙。”

我讨厌他笑得这么沧桑,伸手去抚那微蹙的眉头,他往后一跳又躲开了我。我的手讪讪收回,背在身后,口中只说:“不然下次你我换工来做。我去和王爷说!”

景弘讽笑,“只怕我的工你做不来呢。”

我不服气,“你能做的,我有哪样不能做!”

景弘低头看我,这家伙长得高了,竟敢低头看我,那眼神直直地盯着我,蓦然变得好炽热。

“……我不要你去做。”忽地这样说,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好像很有男子气概的,风骨清俊的,一字一句的,“有景弘做就够了!”然后,他捧上了我的脸,好像捧着什么贵重的物什,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久好久。

用那种明知没有希望但收不回感情的无偿温柔……

我害怕了起来,我不知道景弘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于是我猛然后退,从他的手里,惊慌失措地逃走。

翌日开始,我就躲避景弘。连大壮也不去看了。徐棠生了孩子后身体孱弱,我就讲些外面坊间的故事,说给她听。我央求徐棠把我要到她身边来,我不想再跟着燕王,也害怕见到景弘。

他们在做什么,我不想懂。

命运不是游戏,我没法因为是白捡来的人生就不去珍重。哪怕平平凡凡也好,当个小人物也好,就这样就好了。

在奈何桥前许下的野心全数作废,夸张的人生果然只存在于戏剧中,如果可以,有谁愿意成为这戏剧中的主角。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徐棠或我,一样只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黑白子,就连燕王,他也难保自身。太祖晏驾,竟立了前皇太子的儿子,皇太孙为帝。

他是要以此杜绝过世之后,皇子们相互争斗。但朝代轮换,血雨腥风又岂能避免。

这日,正在书房低头研砚。

朱棣心血焦躁,咳嗽不止,半躺半靠,叮嘱景弘代笔作书写信给五皇子。外面谋士姚广孝忽然不报而入,嚷嚷着:“燕王不好了!”

景弘冷冷提眼,“胡说什么!”

姚广孝自抽嘴巴,只道:“是朝中不好了。”

我抢道:“那干我们凤阳何事?”

朱棣摆手,皱眉起来,不要我与景弘多言,“到底怎么了?令先生如此焦躁?”

姚广孝说:“如今那年轻的皇帝,听了臣下们的话,想要削蕃。王爷,这是冲着谁来,那是一眼可知啊!”

我习惯性去看景弘,他被我一望,有些愣神,马上别过了头,我装作不知,同他一并看向朱棣。

大明太祖吸取前代覆灭的经验,认为主弱臣强是元代失败的重点,故而他分封皇子封地让他们手握兵权,若遇急情,可调动所在州郡的兵马。以此让朱家子孙维护皇权。可也因此,皇子之间若要相互倾轧,就势必掀起一片血雨腥风。故而新皇登位后,想从闲散各地的王侯手中收回兵权也不难理解。

我望着朱棣。我不是想要关心他的生平。实在是这辈子我倒霉,被分配于此人为奴,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影响我的人生,想要略过不计那绝不可能!

朱棣手里拿着景弘递来的茶盏,脸色阴晴不定,只抬手喝了一口。蓦地把茶盏往地上一扔。碗盖分离,摔得粉碎。

姚广孝木然拱手,“臣明白了。”

我挑眉,我瞪眼。他明白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再抬头看看景弘,见他也是一脸严肃,何算你们一个个全是人才,只有我是蠢才?

不不不,我不相信这残忍的现实,我对自己说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年头就连火星人都不能免费使用时空隧道!我的穿越必有其道理所在!我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展露出来!必定有一日,会有一个人发现我的优点,我们相互欣赏、一见倾心。正当我得意洋洋胡思乱想,忽听得朱棣咬牙切齿说了冰珠玉翠般的五个大字,当下佩服,还是我王英明,他这么一说,连我也听懂了。

他说的是:“不反不行了!”

此后不出一年时间,周王、岷王、湘王、齐王、代王先后被废。据我揣忖,大概朝中那个皇帝也不敢一上来就动势头最劲的燕王。

我对朱棣说:“这是典型的四周包围中央,再逐个击破。我党在那个斗争激烈的年代,就是采用这样的手法乡村包围城市,最终直捣黄龙的!”

朱棣悟性甚强,且有点被害妄想,说:“从一开始这股风就是冲着咱们燕王府来的。只是现在双方都没有准备好,只能相互应付。”

我冷眼旁观,但觉燕王府已陷入一级战备。诸兵士整装待旦,精神激昂,像随时可以出发。王府的谋士在搜罗异人招兵买马,景弘跟着燕王整日埋头在王府深处,进行新式火药的研发。

我跃跃欲试,想着说不定我这现代人能帮上一点小忙。兴高采烈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原来大明火药技术已相当完善,用不着我在一干技术人员面前班门弄斧。

只好做些端茶递水的小妹工作,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到气闷。而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不久,燕王在凤阳研制兵器一事,就传到了朝廷的耳中,而朱棣对此毫不意外,报以冷笑。

朝廷方面也不敢大动干戈,只把此事胡乱推到燕王身侧两个武官的身上,提了此二人回京待察。临行前,朱棣向二人保证,说朝里那个皇帝并不敢将他们真的怎么样,但未料进京不久,这二人就被以谋反之罪斩首。同时,京里又下来了诏书,借题发挥,给了燕王一通警告。

从在现代那会,有件事我就一直搞不懂,那就是战争时期的“作战宣言”。日本对美国不告而战,袭击珍珠港,据说此举违背了国际之间的什么法令。老实说,战争本来就是讲究出其不意快狠准,哪有先写好书信,告诉你我何日开炮,才进行两国交锋一说?!

看来高风亮节的古代也不适合这个内心充满阴暗的我。因为你瞧他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寄的哪门子警告呢。

警告没有谋反之心的臣子是——官逼民反。

警告犹豫是否谋反的臣子是——逼上梁山。

警告马上准备谋反的臣子是——火上浇油!

总之这小皇帝太没有生活智慧,比不上他险恶的燕王叔,此人在接到诏书的那一秒,眼睛上上下下盯着黄绸缎子,随即大手一挥,开始胡言乱语装疯卖傻。

我们那谋士之长姚先生,当场洒下两行清泪,手指颤巍巍指向黄天,“太祖在上!四皇子何等冤屈!如今受了莫大刺激,竟——失心疯了!”

徐郡主抱着孩子,适时哭场,府内上上下下一片号啕,反而把来传令的京官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爬回马上很像受了不小的刺激。

我同情地看着他,又看看我从小看到大的朱棣那嘴角隐隐浮动的贼笑。心想,燕王,您不愧排行第四啊。我就奇怪了,从古至今,也不论大唐大宋大金大辽大明大清,排行第四的总是奸诈的,排行第十四的必是倒霉的!

但结论是跟着奸诈的有肉吃,我也就把头发往后一撩,无畏无耻地瞪视高广澄青的苍穹,对一切真相假装视而不见了。

京内的探子遍布凤阳,正如凤阳的探子遍布京师。

大家你来我往,心中有数。

不久,郡主的兄弟徐增寿因为帮着燕王做事,被皇帝寻了个细故给杀了。本来不一定支持朱棣谋反的郡主也开始真正动怒了。

郡主和我说:“我家有太祖亲传誓书铁券免死金牌!如今当今天子竟然无视先皇誓书!斩我徐家之后,实在有违人伦。”

我也惊,没想到历史上的铁券丹书还真有其事。

这下燕王也终于找到出师之名了。

他要:“——斩奸臣!清君侧!”

这六个大字何其好用,列朝列代都经久不衰。把针对自己发表的一切书文都推向朝中某个冤大头的身上,再扛着大旗慷慨激昂说要斩杀奸党师出有名挥向京都。整个凤阳的百姓都跟着一块热血沸腾义愤填膺!看来朱棣与徐棠平素做人十分成功,相当厉害地收买了大群人心。用古人的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用我党的话说:解放军的兵那是咱人民的兵!

可惜,朱棣快,朝廷也快。

朱棣命亲信指挥护卫王城,而封守此地的指挥使却先得了正宗朝廷的令,同时率军包围王城。

眼前的情境是不反即死。

燕王与朝廷之对峙已经急箭在弦势必发出!

已经到了这种水火境地,古人的战争方式又一次令我瞠目结舌,原来打架这档事也要按部就班,顺格填棋。这边已经刀锋闪亮,那边来派来正式诏书要削去朱棣燕王之号,同时假意惺惺表示并不逮捕朱棣而是提出要搜捕燕府官属。

他们王叔皇侄一般无二,看得我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我于一个空气窒密的午后找到景弘。

后者正汗流浃背地依旧研发新式火器。

我说:“你到了我那老家,倒是个理科高才生的人才哇,啊哈哈。”说着摇头晃脑,一甩脑后丝绦。

景弘不耐烦道:“你看不到眼下局势吗,如今你死我活。废话少说。”

我说:“你死我活那是燕王与皇帝。我们俩如今悄悄抱了大壮,自城门角化妆出去,打一包金银细软,寻一处流水小桥,从此读诗画画,扫雪赏飞花,饮酒酿青梅,岂不逍遥?”

景弘停下手中动作,抬手绾发瞪我。他说:“素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想不到还如此无义无情。大难临头,你不与主子共存亡,只想着自己逃跑。这话说了出去,也不必朝廷的兵马,燕王就先砍了你!”说着举起手来,做威吓状。

我心凉。

我若无情无义,就自己早早收了包裹逃窜而去。何必留在这个荒唐境地。我又是为了哪个。

我本不是古人,不觉得对朱棣要尽什么主仆情义。我希望他得胜,也只是因为多年相处,他待我着实不错,产生了习惯之下近似友谊的错觉罢了。

谢谢你这番话让我又再度清醒。

他是燕王,我是奴才。他确实可以随时斩我的脑袋,这里是人人自危的战乱时局,这里没有什么魂断蓝桥地久天长。

紧靠门边,我默然无语。只低头捻着腰上垂下的青色荷包。过年时,徐棠做了几个,给了朱棣给了世子给了景弘给了我……就算是收买人心,此刻,我也是走不脱的。

我笑道:“景弘真是严肃,我啊,不过是说说罢了。”

转过身,景弘在身后叫我,他说:“马三保,你是个真正有心的人吗?”

我回头,他却又别开了眼。总是这样,他在我不看他时直直看着我,但我若扬首回视,他却又不甚自在地别转过头。

我说:“战火一起,此间再无安生。你纵然想退,也无处可去。”

景弘说:“天下飘零,景弘本就无处可去。景弘的一切都是王爷给的,王爷教的,景弘学不来忘恩负义。”

我讽刺道:“好一个忘恩负义,那么我便留着,看你怎生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结局!你大可去建功立业,看能不能也得一块誓书铁券免死金牌!”

我二人言谈不欢,彼此拂袖背离。

至前厅见燕王,正面色沉肃,郡主也端坐在外堂。人多嘴杂,商量不出一个主意。

姚广孝道:“如今敌众我寡。他攻我守。局面甚为不利,最好能突围而出,联系其他藩王,共同举事,反攻朝廷!”

我心想,谋士这行真真好做。只管把人人都知道的话抢先说出,指明大道,却不管拿细节主意。

好在燕王这人外表粗犷却颇有城府,当下目光烁动,颔首称赞:“先生此言甚是。如今只管先把领将之人计诱城中,其他军士群龙无首,自然可以一击必溃!”

姚广孝看着燕王,赞曰:“甚善!”

燕王看向诸将士,齐称:“甚善!”

我终于明白朱棣为什么那么喜欢我了。何况他养的这群八鸽只管做附和应声之举,全无半点新鲜主意。

都同意计诱敌将,但——摊手瞠目,我只想问:计在哪里!

凛凛秋风吹得我脸蛋生痛。

偷趴在身侧的某个圆滚滚的小身体,踩得我的脚也一并哀嚎不己。

淡青色的城樵下是被斩断的护城桥索。铁甲敌兵黑压压的像蚂蚁那样平铺一片。

敌对士兵的带头大哥脸色木然,一副身负皇命视死如归的劲头。而在对面,银装素裹的淡雅背影娉娉婷婷我见犹怜。

隔着一座断桥,银狐裘的斗篷抖动针一样白毛。风吹得令人担心会站不住的佳人,缓缓吐字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晰:“如今天下皆知燕王疯病已久,哪来的什么叛国谋逆的举动?太祖尸骨未寒,万岁不念朱家血脉同本溯源,竟遣尔等来此欺负病夫弱妇。徐门长女燕王王妃在此,倒要请问一句,在列忠义之士,手举猎猎军旗,可是奉大明天子之命来屠大明太祖之媳?”

说到此处,好巧不巧吹来一阵秋风,斗篷的盖帽随风掀落,露出一张如玉如粉的面孔,凤眼修长暗自含悲,满头青丝顺势抖落,不髻不簪,看似心情颓伤到了极处,却又有种难以形容的美态。那不畏强兵的英朗风姿,清脆悲昂的哽然话语,一时间城上城下士兵静默为之屏息。

唯我身边那个小人嘻嘻一笑,只叫:“爹爹!”

我一把捂住大壮的口,将他拦腰自城头抱下,在角落里使劲拿脚丫踹他,“你这孩子!你爹那里忍痛含悲大义凛然扮女装,还敢给他泄底!当心让人听了去,大家一块玩完!”

没错,谁敢叫徐郡主出来放话。下面一支冷箭射出,谁负得了这责任啊。断桥之头那美貌与英气并存的王妃,除我家景弘之外,自然不做第二人想。这就是那帮阴损缺德的“谋士”所想出的狗屁计策。

——要王妃出面主打温情牌!

大义化天小情动人礼贤下士兔死狐悲——总之我脑内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一时想不出这是出自战国策哪条哪款。

这边打哭了大壮,再踮脚伸颈一看,那边的使令果然端肃下马抱拳行礼。只能说中山王徐达的名号委实太亮,活着时阴蔽一方死了还福泽后人。顶着徐门长女太祖之媳的金字招牌往那里一亮相,就先有股不怒而威愤愤含悲的架势了。

使令说:“王妃不要误会,此番所要责令之人是燕王府从众,与燕王和王妃无关。此中若有隐情,进京之后,圣上定有详察明论!”

景弘冷笑,“燕王已是废人,府内也不过百号家仆。你率兵来此,不要干扰我城中百姓,若要拘人拿役,只管来带我走。”

我在城头赞道:“大壮你瞧,你干爹那气势端得堂堂正正,那假话说得漂漂亮亮。你今后做人只管与他相反,他说东头你上西头他让你使刀你只管练剑他要你爬树你与我下海,只要与此人十八相反,你必定是大好青年锦绣云鹏!”

此时咦呀一声,景弘身后城门洞开。乌压压跪着一片百姓,都在磕头求饶声泪倾情,指挥使被弄得好不尴尬,再三声明此来绝无干犯王妃之意,只想察明详情。

景弘轻笑一声,“此城干系均担妾身,将军若有诚意,入城与我相谈……”言未尽,下面一片反对声起,景弘凤目一闪,只道:“莫不是,怕了我一介妇人和这满城百姓?”说着举袖上指,慷慨语道,“天是大明之天!城乃大明之城,百姓是大明的百姓,不知道大明的将军怕的是哪一桩、哪一件?是怕太祖在天上看子孙争战?是怕中山王在九泉下不瞑含悲?还是……”凤眼蓦然冷冷射下,配合衣袖淡淡一挥,“是怕你心口不一,心中有愧呢。”

哗啦啦,指挥使抱拳跪倒。

啪啪啪,我在城头鼓掌哑然,“大壮,你爹他真是个——人才啊!”

于是,后事可料。

就在忠肝义胆的指挥使被美人言语刺激挤兑得慨然上前,眼看要历史性握手达成珍贵会晤的一瞬间,放下铁索的桥头这端,上一秒端秀清丽的美王妃手中一晃舞出一圈雪色轮光直直刺入指挥使胸膛。同时那哭天抹泪的城中百姓——实为燕王府兵甲换衣改装在我提点下的一场大型群众COSPLAY,也群情涌动依令而发。此时真正的郡主在城头现身手挥旗令,众兵士自城头放下的十二道铁索飞身步下,依阵杀入因变故而一时惊惶失了先机的围城军中。一时间立场颠倒优劣已变,燕王骑骏马率众人领头杀出城围,冲溃敌兵。

此行冲向永平,那里驻扎着宁王兵马。大家枝叶相连,同通一气,正是相互救急。然而京中已派大将李景隆中途截杀。第一天的战斗打得飞沙走石直至深夜。景弘不算兵营中人,与我随军只保护郡主与世子的车子。一路仓皇而行,大家均不知这一战结局。郡主饱经忧患,容颜清减,惊慌出走间,头发也来不及梳理。府内众人都跟在大军最尾端家属随行车马间,郡主特别允许大壮与她同车。我看看大壮,小孩子什么烦恼也不懂得,只笑笑地趴在车上逗弄郡主怀抱的小世子。

掀帘望去,况野暮色四合,却不见炊烟。

景弘勒了马缰,绕回车前。

“王妃,前方兵马相交,太过危险。王妃最好找个安全的城郡,躲避一时。”

我难得同意景弘的观点,“大家分头行动,以免被人一锅端!”

景弘瞥我一眼,不快道:“燕王装备犀利兵士充足,一定战无不胜。你不要胡言乱语让王妃听了心烦。”

徐棠被我们两个一言一语说得拿不定主意,正踌躇间,车辕被石块磕了一下,车身一颠,世子的头碰到车壁哭了起来。徐棠忙揉着孩子的脑袋,一边吩咐停车:“天黑不易行路,我们就先安扎在此吧。只是我着实担心你们燕王,他行事冲动,容易莽撞。这里兵士众多我的安全不用忧虑。你们俩去前面通传一声,叮嘱他不要以身犯险。”

我为难地看看景弘,朱棣要我们守着郡主,是因为他对别人不够信任。郡主也担心他身边起居没有熟悉的人照顾。总不能两个一起离开。

景弘与我出马车商量。

他说:“你功夫不行,到前面也是累赘。与王妃留在这里比较好。”

我瞪眼,“我一个小小近侍,到得前面也不用打仗。现在兵荒马乱,也不知随行兵众里会不会有奸细。别忘了来凤阳的路上得到的教训!你功夫好更要留下保护郡主。”不容他再说什么,我飞身上马,已经向前驰去。

回头扮个鬼脸,只见他咬牙切齿,掀袍跺脚,“你总不肯听我半句话……”

我装作听不见,一路只是向前。俗话说得好,淹死的都是通水性的。景弘仗着练了功夫,要是放他到前面,少不了借机表现。我的话嘛,当然一定就会躲在最安全的地点。

心里打着如意小算盘,我快马加鞭往军前赶。前方大战已暂停,沿路士兵纷纷安营。看来这一战我军元气大伤,士兵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找到熟悉的将领,我只管低头询问:“王爷在何处?”

府中众将都认得我与景弘,当下引我入大帐。一进去就看见军师正满目忧虑,盘问之下,瞠目结舌。原来今日大战,朱棣果然身先士卒。人多眼杂刀剑无眼,待到鸣金收兵,清点人头,我方损失不小,最可怕是竟然找不到了领军的朱棣。

姚军师哭丧脸道:“怕不会被对岸掳去!如今怕患散军心,也不敢与他人声张。只好派几个亲兵偷偷寻找……”

我望向帐外深茫夜色,也顾不得喘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跺脚道:“我也去找!你守在这里,可不要把这消息让别人听到。只说王爷在帐中安歇!”

姚军师自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当下握了我的手,用力摇了几摇。好像要把一干人性命万里江山成败都托付在我手上。

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是郡主近来又有了身孕,我总不能让那孩子出生见不到爸爸。只是朱棣从小与我一并吃喝玩耍,我总不能任由他真的横尸在这荒城野地。

一边提灯摸索,一边还要提防对岸的冷箭。我终于知道了亲信于大人物的重要性,拥有千军万马有什么用。隔层肚皮隔层山知人知面知心难。今日大旗不倒自会有人跟随,为了他日封疆得地,为了谋一个锦绣前程。你以为抛头颅洒热血就是忠义?嗤!谁不是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才暂且屈膝。

走在伸手见不得五指的夜里,被冷风萧萧吹昏了头脑。我开始同情朱棣。从小没有过过什么顺心的日子,母亲死得早,亲弟弟又不被允许与他在一起,太子视他为眼中钉,就是成亲这档事也有点误打误撞难猜测他真实的心意。

生在帝王家有什么用,锦衣玉食又有什么用。现在谋反兵变其实也是逼不得已,总有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朱棣越往大长眉间就越带煞气,连我这自小跟着他的人,都想要避到徐棠身边躲开他。

其实他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异世孤客。

这样一想,就越发不能置之不理。

一路寻去,双目渐渐适应了黑夜。抬头看,此夜星稀。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事物,用眼角斜窥发现是日里战死的兵甲尸体。

修罗战场到了夜间,有如鬼域。

冷风吹得我大脑发木手指发麻,拉马的缰绳也开始松动不听话。说真的,连我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都有些辨不分明。用手拍拍马儿的身体,我只管与它说话壮胆。

“黄金骑,带我找到你家王爷吧。”

马儿嘶咴一声,若有不满。

“好啦。”我安慰它道,“我知道你不是狗,闻不到什么气味。不过你是名驹呀,名驹都得有点异能嘛。快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马头一扬,缰绳从我手中掉了出来,那马竟理也不理我的自己跑了回去。

“喂喂!”我在身后瞪眼跳脚,也不敢喊得太大声,“我知道借你来骑你不甘心,但也不能把我丢在这里啊!”

抗议无效,它只给了我一个马屁股外加蹄子扬起的一脸灰烟。

无奈地转头,把手放在唇边,边走边喊:“四爷……四爷……”

那边山岩后,蓦然站起一团黑影,吓得我收脚后仰,心肝跟着一颤。

“是景弘还是三保?”

听到这个同样颤抖的声音,我拍拍心口,吁出口气,安心了。

会叫朱棣四爷的,只有我们两个。能这么回答的,自然也只有朱棣一个。

犹如电视剧里相见欢的场景,我们以总算见到亲人井冈山会师的嘴脸顾不得脚下袍袖纠缠向对方跑去。

到了近前,先抓住对方的肩,辨一辨死活,再看看伤情。朱棣脸上一片血红,只有眼睛贼亮,吓得我一个趔趄往后摔跌。

“休慌!”朱棣扶正了我,“我没事,这是防人认出来才抹在脸上的。”

“您怎么在这里?军师急得团团转呢。”

“腿上被刺了一剑,急着调转马头,不想马受了惊,一路跑到这里,天色太黑,认不清路,不敢胡乱行走。”

我低头一瞧,都到这时候了,王爷您还是保持着爱面一族的风情哪。那腿上不止中了一剑吧。

我知道此人好脸,也不敢点破。

“我背着您吧。”

“你……”

朱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从鼻子里往外透着不信的怀疑。

我挺起胸膛,“虽、虽然我是不如景弘功夫好。但背个把人还不成问题。”当下转过身去,叮嘱他说,“快上来啦。”

也许是因为朱棣受了伤,我的语气竟与平日有很大不同。夜太深,星太暗,害我忘了自己是马三保,又有点像那个意气风发的郑椿萱了。

虽然从那个已如隔世的现代,姑娘我就没有背过人,更遑论是背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但人到了急处,总会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背起朱棣,我抬头望星星。只要天上有星星在,就辨得清方向。

我说:“四爷您别怕,您看,那三颗并排一列的星啊,叫猎户星……”手上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朱棣腿上还在流的血,我咬牙加快步伐,一面讲,“这里面有个神话……”

朱棣说:“三保,我觉得头晕。”那口气突然变了,有点像小时候,对我说“三保,我要请五弟吃桂花酒”的稚气啊……

我着急道:“你别睡啊。三保给你讲故事呢。那个猎户星啊,原本是个神射手,他爱着某个皇帝的女儿……”

朱棣在我背后含混地说:“这不成,地位相差太大了。”

我笑道:“对。所以啊,那皇帝给他出了好多的难题。要他一一完成,才把公主嫁他。可是这个射手竟然把那些难题全都完成了。皇帝没有办法……”

朱棣伏在我肩膀,想是终于放下了心,头越发沉了下去,口齿不清道:“那就杀了他。谁敢抢皇帝的人,都杀掉。”

我心里一抖,脚下也一个不稳,连自己带朱棣,忽然摔了下去。也托这一个跟头的福,朱棣晃了晃脑袋,又清醒了过来。

我撕下外面的袍子,“爷,您忍着点。”把他的腿从膝盖紧紧扎住,以作止血。

朱棣也不阻止我,只是看着我说:“三保,我冷。”

“失血太多的缘故喽。”见他意识不清,我就胆大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王爷嘛。跑到那么前面干什么?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朱棣眼睛盯着我看,“你是我家三保?”

“怎么?”我瞪眼,“哪个间谍细作,还能如此好心不成?”

朱棣说:“我家三保向来油腔滑调,一味奉承不讲真话。”

我脸一热,嚷嚷道:“哪有此事!”眼睛四下乱转,忽然闻到水的气息。用力嗅了嗅,一把抓过朱棣,“有救了!我们只要顺着水源往下,就能回到营地!”

“这样啊……”

“对啦。来,乖乖伏在我背上。”

“三保我冷……”

“我知道啦。等回去啊,就让他们煮姜汤给你喝。”

“要喝棠儿煮的。”

“郡主现在不在啊。”

“不喝别人的……”

“那三保来煮……”

朱棣八成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了,又有点发烧,言行开始幼儿化。我好不辛苦,一边背着他咬牙走,一边还得细细安慰他。不过算了,这个人从小就青着一张冷脸,从没向人撒过娇。原来他撒起娇来是这样子啊。我扑哧笑出了声,觉得很是新鲜。

途中又摔了几个跟头,朱棣已经昏昏沉沉,连冷也不知道喊了。我看着渐渐发红的天色,只怕天亮起来。

“不要天亮啊。”我自言自语,“奈何桥上的那位啊,你把我郑椿萱蒙骗到这不明不白的地方来,可不能让我再次横死啊。”正说着,不晓得是这念叨管了用,还是老天开了眼。

那黄金骑跑了回来,在河边正咴咴地叫着等我呢。

忙把朱棣放在马背上,我抱着他,一路压低身量,终于赶在天明之前返回了大营,那营帐守兵处,姚广孝正急得跺脚,见我带着朱棣回来先是大喜,见我俩成了血人又是大惊。

我嘘声道:“我没事!”

姚广孝只道:“燕王爷!”

我黑线,“如此势利眼!算了。快找军医来。燕王伤了腿!”

一路忙把朱棣送到主营,他却死死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说:“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用拽着三保了。”

朱棣烧得胡言乱语,只喊:“母妃!五弟!棠儿!”

我无奈,只得让他拽着,跟着进去,连衣服也没得换,脸也没得洗,血也没得擦,就看大夫手忙脚乱地安置他。

终于伤口清理好了,也包扎好了,我累得实在受不了,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就跟着趴在床头昏睡过去。

朦胧里听到朱棣在身边不停地喊冷,亲兵把棉被给他盖了一层又一层。我被他掐得手腕生痛,还要以这半靠半蹲的方式睡着,却无人给我盖床棉被,凄凉地想着待遇真是天差地远,一边却用手臂搂了朱棣给他渡一点热气。一整天也睡不好,耳边只是重复叫着“母妃!五弟!棠儿!”到后来,竟然隐隐听到叫了声“三保”……不是我听错了,就是他喊错了。

总之此番死里逃生,我落了一个救主有功。

梦里嘻嘻笑想:会不会赏我一个誓书铁券?

现实却残酷得狰狞,可怕得心惊。烧退下去,恢复了清醒的朱棣,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诡异,一副想要着恼又寻不到理由,想发脾气又找不到借口的样子。我猜他觉得自己生病时太过丢人,于是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我闭口绝不谈起。

有人酒品不好,我王病品太差。万卷归宗,其实都是人品问题!

反正接下来一场仗接着一场仗打,朱棣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寻我的短处。我军与朝廷双方互有胜败,最终避退北平。

我才想着这下好了,可以喘口气,洗个澡,见一见郡主,摸一摸大壮、再抽空瞪一瞪景弘。就又被迎头砸下一个霹雳。

朱棣命我与景弘二人密访京师打探布防。

郡主不解道:“军中有诸多探子,何必让你俩去?”

景弘茫然道:“许是王爷想景弘添些历练吧。”

我拍拍他的肩,摇头晃脑道:“NO!这回你可猜错了。是我连累了你。I am very sorry!”

没错,这完全是朱棣以怨报德,想要公报私仇顺便结果了我吧。西天佛祖、太上老君、天照大神!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啊。

然而遥望日暮时分的夕阳,那橘色蛋黄内仿佛有个小人冲我奸笑说——

恭喜、恭喜,你终于登上历史舞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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