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里,黄良大师就是命运的化身,每次出现都会带来一个转折点。他拜访过后,我们工作一切如常,跑市场的照样跑市场,抓虫子的继续抓虫子,但在表象底下,却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他如同一把利刃,没过几天,就把我们的发财路,包括我们自己都咔嚓切成两段。
找出大虫事还没完,我们联系蓝企鹅,请他们捣毁巢穴。没想到美国人推推搡搡,很不爽快。这操作系统卖了十几年,跑得好好的,没听说过内存泄漏。又不是你们一家用,怎么别人都没事?我们回了一份邮件,一开始的确没问题,但流量一大就出事了。别人肯定也不行,只不过流量不够大,没暴露而已。山姆大叔仍然不承认,给出一大堆指导意见,检查这个环境设置,核对那个运行参数,总之一定是你们没用好,系统是绝对没问题。
唉,什么环境参数?前面抓虫子,早就查过一百遍,好得不能再好了。
扯皮扯到最后,洋鬼子扔出一句,谁主张谁举证,你说有问题,发一份内存镜像来吧。
什么态度!死不认错,全推到用户身上,这么嚣张,你是鲁班爷爷啊?这操作系统又不是我做的,搞个镜像文件,谈何容易?这活儿明明该你干嘛!
没办法,雄关漫漫从头越,本来以为找到巢穴就算完了,没想到还要深入虎穴拔虎毛。我们又陷入了无休止的加班,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其他时间就像一棵老树,牢牢扎根在电脑面前。键盘哗哗作响,如同狂风掀动树叶,显示器一动不动,那是我们的墓碑。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脑筋也没法冷却,闭上眼睛还是屏幕,黑的黑,白的白,逻辑缠绕,数据翻腾,滚滚江水不尽来。最后终于神经衰弱,哪怕再困再累,也要安眠药才睡得着了。我大步流星走在小山的老路上,我想我离过劳死也不远了。
小花已经成了我女朋友,这一年又赚不少,我帮她还清了贷款,连小山妹妹的学费也存够了。不过浦东跟法华镇离得太远,我们还各住各的房子,到了周末才轮流互访,根据天意搞点活动。我没说我的业务,一方面是不好解释,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小山。假如她知道小山还在,不在什么海角天涯,就在咫尺之遥的城隍庙,下楼一拐弯,就能见着前老公,那么她会怎么办?我觉得没有把握,干脆就闭口不提。
好在小花也不感兴趣,我到底干什么,她好像也无所谓,反正有份工作,挣得不少就是了。她最关心的是我这个人,只要经常聚在一起,男人陪着女人,似乎就心满意足了。关于小山,为了刺探旧情,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有时候她说想,有时候又说不想,而且每次理由都不一样,没个准儿。我搞得更加没底,不敢坦白了。
但自从上了景阳岗,就没空去浦东了,小花几次要过来,我也尽量推托掉。实在推不掉,也只好赶鸭子上架,勉强调用那个接口。我感觉身体像个雪人,熬一次夜就是曝晒一天,越熬越没人样。最后一次,雪人其累融融,从里到外全体瘫痪,可怜的插头又软又松,捏一捏就要出水,什么接口也进不去了。
小花出了一身汗,只好放弃努力,到卫生间冲澡。我躺在床上,悲欣交集。欣的是终于勘破色字,可以心无旁骛地升仙去了。悲的是这他妈也太快了,老子还没体验够呢!交集了一会儿,还是悲情占了上风,为这许愿机,也付出太多了。我要跟老大提一提,到我升仙那一天,要安排七十二个处女来迎接,还要好好补补这一课。
突然,外面一声尖叫,是小花!我一跃而起,衣服也顾不上,一脚冲到厅里面。家里竟然多出一个人,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空洞地看着我们。
“小山?”小花扶住墙面,抖抖瑟瑟地问道,“你是人是鬼?”
小山稳稳地答道:“是鬼。”
小花叹息一声,又像是放心,又像是失望:“天哪,这是做梦还是真的?”
我抢先回答:“是做梦。”
现在小山面前有一对奸夫淫妇,光溜溜地一丝不挂,接下来的合理情节,应该是他冲过来揍我一顿。但他动也没动,连一点愤怒的意思都没有,好像我们只是一幅人体油画。小花有点相信了,这个不合情理的场景,大概真是做梦吧。她又回想一下,还是有点奇怪:“这个梦……好像很长啊,什么时候开始的?今天好像还没睡呢?”
“我哪知道?是你的梦,又不是我的梦。”
梦嘛,都是讲不清的,小花看看我,看看小山,决定接受梦境。但在此之前,她还是作出一个合乎情理的决定,到卧室去穿衣服。
我可没空管衣服了,扯过沙发披巾胡乱一裹,低声喝问:“你到我家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我跟她好了吗?”
“内存文件我搞出来了,这下蓝企鹅赖不掉了。”
“哇!太好了!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千斤重担终于卸掉了,我一阵轻松,胯下居然传来一种骚动,那个勘破的色字,好像又回来了。
“——那也不用跑我家来,明天再说不行吗?再等一天也急不死。”
“我来跟你说一下,这事办完了,我就要走了。”
“好好好,你快走快走,”我巴不得他早点滚蛋,“小花那边我来解释。”
“不是这个走,我是说,我要离开你们走了。”
什么!我愣住了:“你这是——要跳槽吗?”
“我跟菩萨谈过了,到他那边干。老余,形势很清楚,菩萨是看上许愿机了。菩萨看中的东西,早晚是他的,你挡也挡不住,还不如识点时务,主动跳过去,还能卖个好身价。”
在失眠的空隙,我也想过这问题,好好一条富贵路,他们怎么就不肯走。我得承认,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没想通。但老大跟十三叔,一个智勇双全,一个神机妙算,见识都比我强多了,他们总归有他们的道理,我想不通就算了,跟着走就是了。我说:“你何必着急呢?他们肯定是在等时机,时机到了一起过去,不是更好吗?”
“你还看不出吗?家产交给别人,老大根本就不愿意!等一万年也等不到!你愿等就等吧,我要走了。”
“你别走,让我再看一看。”小花从卧室出来,坐到旁边沙发上,仔细打量小山。她穿得很整齐,下面是牛仔裤,上面是圆领衫,从衣服的皱褶上,还看得出戴了胸罩,连头发都梳平了,简直像要出门去。
小山继续说:“你也别做发财梦了。你喜欢说发财分子,可是在阴间,没有什么发财分子,只有神仙和小鬼。神仙必然发财,小鬼必然穷。电影里说什么美国梦,要不懈努力,要坚持梦想,机会偏爱有准备的头脑,你一定能成功。那只是电影,只是美国,在这里,机会只偏爱有后台的头脑。”
小花啧啧惊叹:“以前也梦到过你,都很模糊,你的影子轻飘飘的,说不上几句话,又飘走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清楚,还说了这么多话,就跟真的一样。”她转脸看看我,大概因为在自己梦里,不用有什么顾忌,就握紧我的手说,“老余,难道是我怪你了,所以才梦到他?没有,那事情做不做无所谓,只要你还陪着我,我就很开心了。那个家伙,你知道吗,他活着就是工作,不吃饭,不睡觉,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回家也是倒头就睡,老婆就是个摆设,碰都不碰。其实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人过。老余,等我醒过来,我一定要跟你说,咱们简简单单过日子吧,别再拼命了,小心跟他一样,把命也拼掉了。”
“我想通了,不拼命了,光靠努力也没用,更重要的是方法。以前我是错了。”小山表示赞同意见。
我恨恨地骂一句:“方法就是叛逃吗?”但眼下也顾不上他,先得搞定小花。我飞快地跑进卧室,拿了一粒安眠药,又跑进厨房,泡了一杯温水递给她:“说得好,简简单单过日子,这话记清楚了,等你醒过来,一定要说给我听,我会听你劝的。”
小花接过杯子喝一口,抬头央求:“让我再看看行吗?你不会生气吧?两年多了,太清晰了,从来没有过……”
小山继续发表辞职感言:“光靠努力不能成功。孙悟空再厉害,也是个妖猴,唐僧再窝囊,也是如来佛的人。妖猴要当齐天大圣,李天王打他,观音菩萨打他,如来佛也打他,谁都来卡他。唐僧呢?道家的神仙也帮他,佛家的菩萨也帮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什么事情办不成?老余,你还不明白吗?这里不看你有什么本事,只看你是谁的人,孙悟空不跟唐僧走,永远压在山底下。”
我实在忍不住了:“神仙!神仙!当了神仙就好了吗?你看鲁班,他成功了吗?”
小山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神仙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神仙是万万不能的。神仙不一定能成功,但是小鬼一定会失败。”
小花迷迷糊糊地说:“别吵了,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是发财,还是成功,你们男人哪……”她软软地滑下去,枕到我腿上,“谁来关心关心我呀,嫁人莫嫁IT男……”
“老余,你还没死过,你不知道。人生就像函数调用,归宿藏在堆栈里,不执行到‘返回’语句,永远也不知道归宿。做人我已经返回过了,做人的归宿,是万万没想到的。现在做鬼,我又看到返回语句了。我要跳出去。”小山化成一股清烟,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扰动。
小花瞪大眼睛:“升仙了!他是要去当神仙吗?真的有神仙吗?”
我无力地说:“有鬼就会有神仙,每个鬼都想当神仙。假如你相信他是鬼,那么他就要当神仙。”“天哪,信仰崩溃了。”小花呻吟一声,塌在我腿上,睡着了。杯子滑落下去,摔成一地玻璃碴。
第二天,老大沉默半晌,只叹出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好了。”
“也怪我们,没跟你们解释清楚,”十三叔问我,“你说说,是不是也想跟菩萨干?”
当然想,昨天小山来辞行,我都拿不出什么话来挽留他。“我觉得他不该单飞,但是大方向没错。菩萨有钱有势有关系网,我们有产品有技术有运营经验,合作双赢,这不是你最爱说的吗?跟鲁班可以合作,跟菩萨为什么不行?”
“问得好。因为跟鲁班才是合作,跟菩萨那不叫合作,叫吞并。他是要吃掉我们,全都听他摆布。”
“管他谁摆布呢?发财就行。只要能水涨船高,发得更大,吞并就吞并呗。”
“你啊,还是那句话,不读书,光知道发财。发财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做饼,第二步是分饼。到菩萨手下,毫无疑问,优势互补,做饼做得更大。可是那分饼的刀,完全掌在人家手里,由不得你做半分主。喜欢你,用得着你,大块切给你,金山银山随便搬,那是要发多大有多大,我们这些游击队,望穿秋水也比不上。可是要哪一天,主子看你不顺眼了,用不着了,把你打入冷宫,就给一点残羹冷炙,你也是放不出半个响屁,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那时候饼做得再大,跟你有什么关系?所以说,在菩萨身边,拼的不是做饼的本事,而是分饼的艺术。我知道,开发产品你是一把好手,可是要比伺候主子,比争宠夺利,你能行吗?”
“不行,没这本事。”我老老实实回答。
“不要看见金山就往上爬,金山都是长腿的,主子一招手,它就跑掉了,你爬得越高,跌得越惨。还不如抱个铜山铁山,好看是不好看,实在是真实在。当年老范从部队复员,政府里待了几天就跑出来,宁可到外面做生意,也不在里面坐机关,就是看穿了这个道理。所谓宁为鸡首,勿为凤尾,与其把命运交给领导,不如出来自己干——对吧,老范?”
老大嘿嘿一笑:“小山我也不怪他,年纪太轻,太想发财,很多事情还看不透。小余你再想想吧。”我不懂那么多道理:“现在问题是,菩萨看上许愿机了,不吃也要吃,怎么办?”
老大摇摇头:“硬吃吃不动,网站是我们的,一定不卖他也没办法,明目张胆来抢,不可能的。要抢也只有抢生意,最多他也开一家,两家竞争吧。”
“小山都挖走了,开是肯定要开的了,唯一的悬念,只是怎么个竞争法。”十三叔开始沙盘推演,“拼价格,拼服务,只要是公平竞争,我们倒也不怕,怕就怕又玩阴的。菩萨不是傻瓜,手上那么多资源,他不会浪费的,谁知道搞出个什么摊派来?说不定又要胁迫城隍,只准上他家网站,不准到我家开店。嗯,等着他出招吧。”
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条是稳健保底,一条是高风险高收益。跟着老大走,虽然活着吃穿不愁,死了也有个现成果位,但这也只能算小富即安,跟原先的宏伟梦想还有不少距离。到菩萨那边呢,菩萨肯定比城隍有前途,捞个盆满钵盈不成问题。但十三叔说得那么可怕,侯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又搞得下不了决心。我在路口踌躇不定,徘徊了一下午,最后,我给小花打了一个电话,建议把父母都接过来,下周末一起吃个饭。
早上小花描述了她的梦境,夹杂着无数形容词,强调梦的栩栩如生。
我随声附和着,虚心接受批评教育,以后要家庭为重事业为辅,但在心里,反复盘算的却是小山的选择。而现在,当我想着发财道路,我自己也面临一个选择,路线斗争的结果,却又回到小花身上。那天我想了很久,默默回忆一年来的生活,点点滴滴不经意的各种细节。一直想到太阳西斜,快要下班的时候,我想起来,小花是爱我的,同样我也爱她,我们已经超越天意,有了真正的感情。我决定讲明真相,跟她结婚,不管选择哪一条路,我要跟她一起走。
小花听起来很高兴,双方父母吃个饭,中国人都明白这意思。“不过下周末不行,要去普陀山,老方部门的团队拓展,我们全体都要去。下下周末吧,再给你最后两星期,要加班的赶紧都加掉,等我回来,你可要好好陪我了。”
我忽然理解老方了,男人赚钱,不就为个家嘛。有个温柔老婆,过过家庭生活,这就挺幸福了。钱嘛差不多就行了,何必要舍本逐末拼命赚钱,却连家也顾不上呢?难怪老方不做发财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