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笑了:“生活不会停顿下来,给你一个专门的时间让你专门地去想,充分准备好结婚,生子。关键还是看两个人彼此的诚意,你们对这段感情的期许,和以什么前提在交往。不过敏知,你没听懂爸爸的意思,我们现在不是说结婚的事情,而是单纯说你们俩的关系。”
“有些时候吧,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也不是说谁错了,就是不合适呗。性格不合适,时间不合适,都有可能。我跟你妈妈也晓得他有压力。敏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自己能想明白。他再优秀,再出色,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爸爸妈妈不想你总迁就容忍他。其实看得出来,他也在一直迁就容忍你,都累,都不容易。家庭应该是让你们快乐放松的地方,回到家就高兴。这一点上,”他看了母亲一眼,“其实我们没做好,就更希望你的小家庭能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父亲一向不在家里发表太多的意见,可是这一次他说了很多,母亲反倒成了那个一直坐在一边点头附和的人。
末了,他说:“不管怎么样,这只是我们的意见。我们还是会尊重你的选择。”
父母回家后高瞻也回到了北京。他送喜糖过来,敏知一眼就看到他胳膊上的黑纱,心沉下去,接过喜糖,轻声说:“节哀。”他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豁达:“老人家走得也算喜乐,是种福气。她不希望做晚辈的太伤心,我们也会照她的意思做。我就是遗憾以前没时间多陪她,以后还是得经常回家看父母。”
敏知立刻想到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个晚上,敏知回到家,打开门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和絮叨等待着她。她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母亲亲手包的百来个馄饨,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大学同学又一次聚会。班上一对从大学就开始恋爱的同学赵凡韩英笑眯眯地给大家发喜帖。韩英春节过得太好有些发福,男人们拼命拍赵凡的肩膀:“奉子成婚吧?”双方大窘都说不是,起哄声还是一浪高过一浪。玩够了该捉弄别人,有人摸着下巴看破晓和敏知:“我说两位金领,啥时候办个超一流的婚礼也让我们长长见识。”立刻有人接口:“花车至少林治以上级别?”
破晓擂旁边那人一拳:“消遣哥们儿呢吧?您在股市上挣的钱也够我一年工资了。”“靠,别提了,这两天又全赔进去了,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是高薪来得可靠,我要是能捞回本,还是得跳槽,累点也没关系。你跟李正云帮把手,就算不去你们公司也帮我打听打听。”一提到股市和工作,饭桌上立刻热闹了,一片七嘴八舌。
回去的路上车里暖气太热,敏知稍微开了点窗。冷风吹进来,有些发沉的脑袋也清醒了不少。破晓握住她的手:“饿不饿?你们几个饭桌上嘀嘀咕咕,没怎么吃东西吧?”敏知笑着说:“她们话多,我倒埋头吃了两碗米饭。韩英不是抓卫颖的壮丁吗,就她最闲。给她一个单子列要做的事情,卫颖一看就发毛,足足十页,在那里嬉皮笑脸地跟韩英讨价还价。韩英比她彪悍,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你是没听见。”
“是啊,结婚是特别麻烦劳累的事情,像我们这么忙,哪有时间精力?”
敏知一愣,立刻就想起父亲临走前说过的话。她已经彻底地把这件事情放开不想了,却在此刻真切地意识到,破晓一直在想尽办法地逃避这个问题。
“我爸爸妈妈走之前说了,他们会尊重我们的选择。我们的确不用着急想这个问题。”她宽慰。他的如释重负落在她眼里,第一次,她意识到他们的问题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敏知想,也许破晓的工作能够再顺心一点,感情就不会这么辛苦。她回来这段时间,在K公司也交了些朋友。有个部门的合伙人Lisa也从国外回来,在美国跟敏知是校友,关系比别人亲近。敏知无意中得知破晓的公司是她的客户,对方高层她认识得不少,就请她帮忙打听那个破晓想得到的职位。Lisa打听回来对敏知说,三个竞争者都很有力,破晓吃亏在年纪比较轻,经验也稍微欠缺。Lisa开玩笑:“是你男朋友?年少有为啊。不过这个职位太辛苦,有可能常驻上海,两头跑,你可要想清楚。”
敏知放下电话,咕嘟咕嘟地灌了两口咖啡。还没加糖加奶,入口极苦。她来不及回味,一声叮咚,电子邮件又发来新的工作。
半夜时候破晓来接敏知,见她神色憔悴,不由凑过去吻她的嘴角:“再坚持,还有一个月就结束了。”
他身上是她熟悉的味道,清爽,干净。当他温暖地靠近,敏知鼻头一酸,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笑了,额头在她脸颊上蹭蹭:“让我先开车,好吧?”
“破晓,从长远的看,你认为我俩有可能在一起吗?”
他一愣:“遇到什么事情了?又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她转过脸正视他,“我只想搞清楚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是不是感情没有到那个地步?”
破晓纵容地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是太累了需要发泄,所以微笑:“我不觉得我们有太大的问题。如果有,也是讨论过很多次的,需要磨合。不过我认为我们最近磨合得越来越好了。”
“然后呢?”
破晓看着黑暗里眼睛亮闪闪的敏知,忍不住笑了:“你看你气鼓鼓的像头小牛。宝宝,累的时候别讨论正事,会影响判断能力。”
“我只想知道你升职之后我们怎么磨合?”
破晓不解。
敏知苦涩而自嘲地笑笑:“我们现在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你如果常驻上海,我们还有什么机会磨合?”
长久的沉默。握着的手渐渐松开。
敏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发现你不仅仅是不想结婚,而是你的未来规划里并没有多少关于我的考虑。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你不会压根不跟我商量。”
“这不是没什么希望吗?商量了还让你白烦恼。”
“等事情成了你再跟我商量?我毫无心理准备,你认为对我公平吗?到时候你要我劝你走还是劝你留?”
破晓伸手为她擦去眼泪:“你别哭好吗?我最怕看见你哭。是我不对,我考虑不周全。”
敏知别过头去,眼泪流得一脸都是,顺着下巴落在手背上:“我并不想逼你,可是,可是……”
他递过纸巾:“我怎么会不想跟你在一起?我只是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你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井云升?”
破晓叹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一开始不想告诉你。不是,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关系。”触到敏知含泪的眼,他只能继续解释,“当初我跟她在一起,她家里相当反对,我也不忍心让她受两边煎熬,主动提出的分手。并不是她的错。她后来过的也不算幸福,最近她父亲的厂子出了点问题,需要在这边疏通关系,我刚好认识几个人,能给她帮忙,所以就联络上了。我们见面的次数真的不多,见面也仅仅是谈正事。我没法拒绝她,她毕竟,毕竟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
敏知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只剩悲哀,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你也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啊。原来你所有的不忍心,慷慨,热情,都已经在年轻纯粹的时候耗尽了。我站在这里向你索取,你有心无力。
这样的爱该不该要?如果只是旁观,敏知一定会告诉女主角,不要!可是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软弱,因为太疼痛,疼到不能用理智去控制,疼到急需一针吗啡,所以她轻轻地,带着期待问:“那么破晓你告诉我,你需要多少时间?多久?我等你。”
“我不知道。”这一次他没有再长篇大论,诚实而痛楚地看着她。
“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很久之后,敏知平静下来擦干眼泪,轻声说。
她推开车门的瞬间,脚下一软,险些跌到在地上。破晓立刻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去扶,她已经很快地站了起来,像喝醉酒那样踉跄着向公司停车场奔去。破晓追上去握住她的手臂,被她挣开,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上了她自己的车子。
那一夜她彻底无眠。第二天上班出了好几个错。
午饭时间卫颖打电话来,显然极为气恼:“跟你说,我刚才又去相亲了。”
“又遇到不靠谱的人了?”
“是。这个人还是高瞻的手下来着,我听了觉得不能失礼,就去了。去了只喝了杯咖啡,对方跟我说晚饭可以请我,然后掏出一打餐券,指着说,我们单位发的,都是高档餐馆,你挑一个。临了还补充一句,要是去了不要点太贵的免得超支。妈的,我就这么让人没有请吃一顿饭的欲望?”
敏知安慰:“好了,别气了,要不晚上我请您吃一顿?我今天可能会早点下班。”卫颖笑:“等的就是这句。”
下午敏知破例六点就离开办公室,出门的时候高瞻来了电话,谈了点别的事情。敏知正心浮气躁,忍不住问:“唉,你们发的餐券都多少钱啊?怎么不多发点?平白让人不爽。”高瞻诧异,听完卫颖的遭遇,哈哈大笑:“我手下有这么不靠谱的小伙子?也许是误会。我回头教育教育他。要不我请你们吃饭算是赔罪?”
敏知这下为自己的无理取闹感到赧然,讪讪道:“不好意思。我问问卫颖她什么时候有空。今天大概不行了。”
高瞻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一直想的是单独请你。”
敏知停住了脚步。高瞻咳嗽一声:“电话里说不够诚恳,我们能见面吗?”
敏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
高瞻愣了很久,电话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然后他说:“抱歉,我看你做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还以为……”
“对不起。是我自己没注意。”
挂了电话,敏知靠在墙上。她愧疚,也诧异为什么自己会忽略了那些蛛丝马迹。可是,她心里太痛太难受,这份愧疚很快就被掩埋了过去。
吃了饭去卫颖那里,卫颖见她神色郁郁不想多话,就没话找话:“你还是搬回来吧。我一个人怪闷的。以前还真不觉得。我帮你搬,你不用动手。哎唷,你这个忙,好好说你快人间蒸发了。这么可怜,去休息吧。”
敏知一直盯着电视,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笑笑:“你知道吗,今天有人跟我表白了。”
卫颖哈了一声:“难怪你今天神不守舍的。谁啊谁啊?”
敏知却答非所问:“原来,我关敏知也是有人爱的。”
“瞧你得瑟的,小样儿。”卫颖打趣,凑过来想听八卦。敏知却已经站了起来,向阳台走去。
卫颖想跟上去,却被她从外面把玻璃门锁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红色的烟头在黑夜里忽明忽灭。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灯火,被笼罩在一层雾蒙蒙中。烟灰一点一点落下,像是碎为齑粉的心。
敏知突然想起,有一句话其实破晓从来也没说过。
那天晚上晴晴在外公外婆那里,好好等孩子睡熟了直接杀过来。卫颖给她开门:“抽了整整一包。这家伙,要么不发作,要么吓死人。”一面狠狠地敲玻璃。
敏知回头,看着两个好友,终于摁灭了烟走进来。
“何破晓是个人精,你看在朋友当中口碑多好。他要是想对人热情贴心起来其实不难。”卫颖听完,第一个发表意见,叹了口气,“所以他对你好,没错,可惜你最想要的他不愿意给。他对你不是没感情,就是不愿意多付出。”
敏知低头微笑:“也许。可是我真的是舍不得,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儿,每一样我都记着。他好的时候,是真好。”
好好搂了搂她的肩:“可能破晓就是太习惯被别人主动,所以一贯被动。”
敏知抬头看她们俩一眼,还眨了眨眼睛:“你们不好意思说吧?他不是那么地爱我。”
卫颖跟好好对视一眼,说:“你啊,比谁都明白。那我就索性全说了,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要就想跟这个人过一辈子,这是你唯一的目标的话,我觉得你们俩再磨几年还是能走到一起,这个心愿达成没问题。可是这样就够了吗?累一辈子,忍一辈子。我觉得还不如找个老实肯过日子的人呢。”因为着急,她的语速很快,“不过这也没什么,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最不满意他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他的状态,你的想法和需要。他要是真的珍惜你在乎你,有些事情就该直接告诉你,而不是等你自己去发现。”
敏知用双手蒙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其实,不能怪他,是我自欺欺人。”她笑笑,“我也有问题,来,你们批判批判我,把我敲醒。”
“你就是不自信。他哪有工夫来照看你的自信心?”卫颖愤愤,“比如高瞻这个事情,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敏知愣了一下,终于说:“我想过的,可是很快就否定了。我就想,怎么可能,凭什么啊?你知道,我特别怕在这种事情上会错意。”
听到的两个人都是一阵心酸,敏知的小心翼翼,也许只有他们能看得见,所以格外感到难过。
好好温柔地说:“敏知,你就是太为他着想了。”
“着想不是应该的吗?”
好好叹气:“你再着想也是从你的想法出发啊。”
敏知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太自以为是?”
好好笑了:“也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你就是太急于被肯定,所以就没有沟通地拼命付出。你以为感情是闷着头努力就能得来的?说句真心话,做女人,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得有策略,有想法。保持一点矜持,别一上来掏心掏肺,是为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以及给对方一点征服欲望,同时,也要懂得表达自己的需要。”
“哎,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像三八红旗手,而不是一个女人。”敏知自嘲的笑,眼泪跟着掉下来,“原来,我很可能没给他他想要的。”
卫颖听了前一句笑出声,听了后一句真是又气又急又心疼,张嘴就想说什么,被好好一个眼神制止。
敏知把腿缩到沙发上,脸埋在膝盖里。许久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哽咽:“他说他不知道。他一说,我,我就知道我们没法儿继续了。他怎么就不骗骗我呢?我多希望他这次能骗我啊。”
好好眼眶也红了,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卫颖则在一边攥着个烟盒,叹了口气。
黑夜漫长,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敏知从梦里惊醒过来,轻轻地颤抖着裹紧被子。
原来是我做得不好。又或者是我不够美,不够妩媚,不够女人味?
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在工作间歇去卫生间,也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这些疑问。她的手撑在洗手池上,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让自信崩溃。无论如何,她还有份值得骄傲的工作,以及全力爱护她的亲人朋友。
冷静思考时终于想到,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没法改变破晓并不那么爱她的事实。她见过破晓爱别人的样子,那时的破晓才是幸福的吧?为所爱付出会真心快乐,将心比心,破晓也是如此。
关敏知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住他?让他不快乐,让自己也饱受煎熬,甚至身边的人都不能放松。
破晓在周日黄昏的时候来找她。她走下楼,注意到夕阳在树的枝丫上涂上美丽的红色。孩子们咯咯地笑着相互追逐,晚风里有烤红薯的甜味。
“敏知,我们谈谈。”破晓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他们沿着傍晚的街道慢慢走着。人来人往,暮色苍茫。敏知突然想起多年前爱过的一首歌:“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
“敏知,我一直在调整自己,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是不在乎你。如果你想问我有没有别的女人,我可以相当明确地告诉你,没有,自始至终都是你一个,包括井云升也没有。”
周围的饭馆传来热闹的嬉笑声,他自然地伸出手握住她,带她到安静地楼后站住,替她挡住风。
她抬头看他,这才注意到他下巴上青色的影子。他的神色在这样的光线下异常憔悴。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焦点却是不知在多远的山多远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