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受人之托,盖三县还是和对自己的至亲一样一跪三叩,并默祝王老师才华尽展,一定要成为天国最优秀的女作家和人民教师楷模。
驾着“悍马”继续西行,在沿着八圣山峡谷回三县垴村子这二十公里的路段,盖三县把“悍马”开得很慢,并不是“悍马”不适应深山沟里的路况,而是她在留心太行秋韵中一幅幅迷人的山水画卷。在日见繁茂的山川植被装扮下,原本就英武峻拔、水灵山秀的八圣山风光更加迷人了。夏河像是在大山腹中抽出的一条缠不断的银亮缎带,随着山谷的蜿蜒而飘浮伸展。正是这条与山俱生而又如影相随明镜一样的缎带,为武士一样雄赳赳列队迎客的山峰铺展了四季观照的镜鉴,才使得这四十年前曾为全民“大炼钢铁”时剃度,几乎都成为和尚头的峻岭峭岩萌发了自我整容的振作。
大山的植被真有如鸟之羽毛或美女的秀发及眼睫毛,而植被同时还为伟岸的山峰提供了随季节变换的神奇时装。国庆节后,太行正是好秋光。漫山遍野绿中藏紫、紫又揣黄,黄中又猛不丁地摇出点点殷红的是一片片的枣林风光!
世代山民们勤手添秀的层层梯田极富创意,石砌的地岸犬牙交错,成为了抗击山洪保护珍贵的土壤不致水土流失,而在凹间拐角和坡头稍有空余的地方不忘了栽上一棵柿子树作为点缀,这就有了山野四季的春之生机、夏之浓荫、秋之丰硕和冬之凝重。
所以说,最应该称道的第一位画师便是为山川勤手添秀的劳动者。
唯予不信,请君张目。你看那层层梯田谷浪摇金,再有星罗棋布的柿树红叶流丹,远山深黛,近岭浅黄……一幅幅画屏随着千回百折明镜似流淌着的夏河淡出而又淡入。
盖三县第一次为自己家乡的美景所陶醉了。她突然萌生构想,应该全力投资在八圣山和三县垴搞旅游开发。这恐怕是让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的一种途径呢!
进了村,盖三县把“悍马”停在了已经不再唱戏的戏台下,刚转身往红土坡上走了几步,就见几个小孩子见了“悍马”怪异的车型,好奇地围上去这厢摸摸,那边捅捅。她伸手把遥控器摁了一下,报警器立刻尖利地响了几声。几个小家伙吓得不知所措,而就不敢再近前捅摸,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绿色的怪物,奇怪它的鼻孔并不出气,怎么会一捅摸就叫,而且还怪吓人的。
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三县垴红土凹,盖三县怀土恋乡的情结还是蛮重的。虽然坐拥资产上亿元,她觉得自己的根还在三县垴。老爹离不开羊群,不愿意跟她到城里去享清福,而且从来不打电话也不接电话,想见老人说几句话只有专程回来,如果要通信息,就只能托进城的人捎个口信。老人虽是这方水土上的养羊专家,却是斗大的字还识不了几麻袋。一旦心绪好的时候,老人家肚子里可有千年万古讲不空的故事。人的记忆是个很古怪的东西,越是到了老年,几十年以前的事讲起来还就如续昨初,而刚才说过的事,或许过耳就忘。
盖三县一边想着老爹的音容笑貌和生活往事,一边推开了自家虚掩着的柴门。一看满院子的落叶浮尘,就知道老爹在山上又是多少天没有回来住了。踮脚隔着院墙看看婆家喜婶子的旧院,就更成了人迹罕至的野生动物乐园。一只山猫远远地逼视着院中草地上啄食的几只麻雀,似乎在等待着捕获的时机。
这时候,涌上盖三县心头的是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这片天地曾经是她和他们童年生活的乐园啊,而今……人家、人家,没有了人迹,家也就不是家了呀!
这些年在外挣钱不少,曾几次想把两家的房院都整修一下,几次都遭到老爹的坚决反对:“花那钱干啥?你一年中就是烧个纸回来屁大一会儿。我也成天在山上侍弄羊群。盖个金銮殿也是放着看样儿,咸(闲)吃萝卜还得淡操心哩。留着钱给老爹修坟建墓吧!”
现在山里出去挣了钱的几个有钱人家,都找风水先生回来选了阴地修阴宅了。盖三县并非舍不得花那些个钱,而是在感情上愿意老爹健康长寿,并不急于去修坟建墓的。而且老爹至今还有一件很重的心事不能放下,就是爷爷的遗骨至今尚未找到,奶奶在九泉之下还在空守孤坟呢。不管是何种死因,老辈人的尸骨不能团圆合葬,在乡间这是一大忌讳。据说不利于后辈人的生发、姻缘平安、家道兴旺。
窑洞门上还是那把早年的插盖拔芯式铁将军把门,盖三县知道钥匙就在门轴顶窝坑里放着。实在不愿意开门进屋去了,虽然这曾是她的落生和送老之地,不愿意再看老爹近乎山顶洞人一样的生活场景伤情了。这和她现代电器一应俱全的办公室和卧室,不止是一百年的时空差别,而连结在这差别当中的正是血肉相连的人脉关系。
人生境遇的许多事情是很难改变的,包括亲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老爹经手的几百只羊能值多少钱,卖掉或转手后跟她进城去享福不就万事大吉了嘛!然而老爹却认为那羊群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事业和信仰所系。你给他拿回十万块钱来养老,他会问你挣钱就那么容易?是不是撬了银行的保险柜?再说城里的饮食起居让他不能习惯。爬楼上梯他倒不怕,有爬三县垴的功,楼梯便不在话下。主要是人还能不沾一点土腥吗?老钻进钢筋水泥铸的模框里,时间长了就养成鸽子了。那床太软,躺上去就再也睡不着。特别是那抽水马桶,坐上去拉不下巴巴来。用那么好的纸去擦屁股不是太作孽了吗!老爹只会用八圣山上的石头蛋去擦屁股。你能给老爹带几筐石头蛋进城去擦屁股用吗?
就老爹饮食起居的相关事宜,盖三县不止一次地想过许多。已经年逾古稀了,就是再硬朗,早晚须有个好的归宿。这是儿女的应尽天职。
反身走出院门的时候,盖三县又回望了一眼院中那棵依然茂盛的石榴树。树枝上几颗熟透的大石榴已经裂开了大口,殷红的榴籽在阳光下烁然醒目。不时有鸦雀飞来啄上几口,又振翅而去。
30。谋划
“红梅,回来也不吱一声就要走呀?”就在盖三县打开“悍马”车门刚要取东西时,就听身后有人唤她。
急回头看时,就见峻山罗锅着身子,紧忙着向她走过来。
“二哥,您好!我也正说要找您呢。”盖三县也非常惊喜地拉住乔峻山的手,说,“二哥原本挺顺溜个腰背,怎就猫成个大虾米?”
“别提了,是前年发洪水得偏瘫的‘老五保’房子塌了,往出抬人时正好房梁塌下来给砸的。伤着神经了,不太好整治。”
“那就太艰难二哥您了,村里村外这一大摊子事,支撑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容易不容易吧,二哥这几十年也习惯了,也就不算个啥。只是咱这三县垴还有八百多口人,没有个支柱产业,光靠侍弄几亩山地,驴年马月也奔不了小康。”
“二哥呀,算咱想到一块去了。我今儿个回来一路还正盘算,从罗村到八圣山再到三县垴主峰这一路几十里画廊一样的风光,为何不搞旅游开发?咱不能守着金碗要饭吃呀!”
“是这么一回事呀。咱都是土生土长的,地面上的风景闭着眼也能想明白。地内的溶洞有多大,看不透也还可以琢磨。前年发洪水以后,三县垴主峰下八圣山周围干涸多年的几个泉眼都出水了,足足流了八个多月,这就应验了老辈人说咱这儿是‘九龙探海’之地的口传。去年我请了省地理研究所的专家孟繁来实地勘察了一个星期,他断定八圣山内有巨大溶洞,回去后还写了论文在国家地理研究所办的杂志上发表。”
盖三县听了,兴奋地眉飞色舞,紧追着便问:“咱小的时候一块去仙洞沟玩的圣贤洞出水了没有?”
“出是出了,但水没有下边的几个泉眼水流急,水压不大。”乔峻山猫了一下腰,倒了口气又说:“孟专家说看圣贤洞那边海拔标高,应该像是龙王爷的耳朵眼,往里边探探,肯定会找到大溶洞。”
“这可真是太好了。如果真能探出大溶洞,地上地下一块开发,就能搞个成龙配套的风景旅游区。”盖三县信心十足地说,“二哥,抓紧时间接着搞吧。我在云南、贵州参观过几个大溶洞,只要下大力开发,那可真是绿色环保型的企业、不冒烟的工厂。不止是咱三县垴奔小康不成问题了,还能带动罗村镇周围的乡亲们共同致富。”
不想这么一说,乔峻山一脸苦相,腰猫得更低了。“红梅呀,咱俩想的都是美好蓝图一幅画。二哥我是罗锅作揖——前(钱)短呀。不要说这六十多公里路修过来要花多少钱,光正式出个勘探论证报告和开发设计方案就得花费几十万也打不住。”
盖三县说:“二哥不要作难。我们东方集团效益很好,开发费用的事我兜底。不用说几十万,就是几百万,几千万都可以筹划,还可以招商引资。修路的事您为啥不去找大哥。他当过市长现在是市委一把手,只要他表态,省市的交通部门都会大力支持。”
“别提啦,要不是咱这个大哥掌权,修路的事兴许早就有了眉目。”乔峻山很有些生气地伸了伸腰,满腹的牢骚倾泻而出:“红梅你有空见了大哥,为咱三县垴乡亲鸣个不平。都说乡为乡,土为土,关老爷向着蒲州府。咱三县垴出了这个官不算小,可就是苍岩山的奶奶——照远不照近。多少次山区开发扶贫资金从没有多给过。公路拓宽硬化的事十几年前我就找他说过,可他总是一溜大道理就把我打发了,什么顾全大局呀,市里资金缺口太大呀,让我等一等吧。这不,等得我腰也弯了,跑得腿也细了。就凭我在村里干三十多年,他当了两届市长、一届书记,只要他鼻孔里哼一声,乡里、镇里、县里、市里,哪个部门不能给我安排个吃皇粮的差事?可他就舍不得说这句话。”
盖三县只好安慰峻山说:“二哥你不要着急,坐在他那把椅子上就有他的难处。咱们一块赶紧张罗这旅游开发的事吧,这是扶持带动乡亲们脱贫致富的根本,也是给您这支部书记、村长主任出政绩的好事。只要把发展的事办好,一切问题都好解决。”
应该说乔峻山也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村干部,他一听盖三县说得入情入理,正符合他梦寐以求的心愿,立即就往具体实施的步骤方面去设想。“红梅呀,你二哥我支书、村主任一肩双挑,是做梦都在想着发展,既然咱兄妹想到一块去了,咱说干就干。地上着手把八圣山的古庙宇都恢复起来,地下从仙洞沟的圣贤洞入口探洞,立个项一揽子开发这是最佳方案。这也是省里孟专家的建议。前提是先把溶洞开发的勘探报告搞出来,第一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供电问题。”
“照明供电的事好办。”盖三县说,“如果电力局的供电线路一时半会儿架不过来,我们东方集团有套备用的柴油发电组,拉过来先用。先通一条上圣贤洞的路,能把拖拉机开上去就行。”
乔峻山一听,高兴得脖颈直往上扬,似乎想把弯着的腰背给挺直了。只知道她的东方集团这几年干得挺火,可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和他曾经玩过石块泥蛋的小妹爽快仗义,而且没有一句虚言套语,照直就往解决问题那方面去想去办。这就让他这个当二哥的更不敢拖拉。脖子扬了几扬,驮背终于也没有挺直起来,就只好拍胸脯说:“拖拉机上山的路容易,我负责发动群众,连明彻夜保证五天以后运发电机组的机车上山。”
盖三县办事更是要步步讲落实。“二哥,这样吧,咱先有个口头协议,我们东方集团和村里联合开发,责任人就是你和我,具体分工运作就是山外的事花钱的事我管,山里需动用人力、物力的事你管。如果正式的勘探报告出来,需要资金的缺口较大,与我们合资的港方李老板有个朋友是英皇亲王后裔,已经有来华投资意向。咱们可以千方百计把他引进来。资金的事您尽管放心,一定不让您坐蜡。”
“这就好办,这就好办!”乔峻山以手扶额,感天谢地般地说,“只要钱的问题解决,就没有干不成的事。不过这洋鬼子投资的事不一定有准。这件事太大,你一定向大哥讲个清楚,交代个明白。市财政要是大力度支持,就更比找谁都稳妥。这是为父老乡亲的事,这遭大哥要是再不出一把狠力气,百年以后怎有脸再回三县垴?”
“二哥放心,大哥是明白人,发展的事怎会不支持。至于需要支持到什么程度,勘探报告出来以后还要环评立项,要有个开发的总体盘子,我弄过项目,程序很多,包括政府这边,发改委、旅游局、环保局都要做工作。不过好在妹子在外边混了二三十年,场面上的人脉关系都很熟,至少还能说上话。如果这个项目开发的潜力很大,资金的投入就会相应加大。英国人投资的事咱寄予希望,可也不是唯一的指望。现在招商会每年都开好几次,没准东方不亮就会西方亮。这是以后的事,我会全力去办。咱先落实眼下,你抓紧落实修路,我在十天左右的时间,最好碰个大礼拜双休日,我把省市的专家技术人员、有关领导,包括摄影摄像和起草报告人员,都一股脑请来。对这些人来说,等于是给他们安排了个双休日进山旅游,对想张罗开发的咱兄妹来说,第一步先落实勘探报告。”
“对对,这旅游开发就和行军打仗一样,得先有地形图。咱们两横一竖,就照直干,一定要干成。红梅妹子,二哥算服你了,这二三十年在外面没有白混,不止是长了见识,这文韬武略完全强过一个七品知县。”
“别忽悠你妹子了。二哥,咱们干成点事,不为别的,就为以后父老乡亲能说咱不白活一回就结了。具体有什么事,咱再随时通电话联系。”
盖三县和乔峻山互相留了手机号,屁股也没沾椅子面,就站着脸对脸地完成了一项重大事项的洽谈,珍重握手道别。
烧钱
刚把悍马发动起来,盖三县才又想起什么事来,急忙从给爹的营养品大提包里抽出几个小袋子,又抽了一条红双喜烟夹在一处,反身下车塞给正在看着她倒车的乔峻山,说:“二哥,改日再去家里看望嫂子。我到仙洞沟坟上去烧个纸,还要到岭上羊圈找我爹。”
乔峻山连连摆手说:“东西给四海叔叔留着,我怎么能要。你难得回来一趟是稀客,尽顾忙着说事,也没有请妹子到台上家里喝口水,这太让人过意不去了。”
“谁跟谁呀,别絮叨了。”盖三县硬把东西塞给乔峻山,反身钻进车门,很娴熟地将“悍马”拨转打顺。
“慢点,路不好走。四海叔就在圣贤洞口岭坡上放羊。”乔峻山冲着司机窗叮嘱的当儿,“悍马”已经拐上进仙洞沟的路口,盖三县在窗口摆手的同时已经提速,“悍马”“嗡”地叫了一声就跑起来,不一会儿便绝尘而去。
婆家的坟就在仙洞沟的南坡下。“悍马”虽悍,却也不能跑到灌木丛生的山洼里去。盖三县在一个三岔口的柿树下把车停好,提着祭品钻过一丛又一丛的荆篷,在几个大大小小的坟丘中,找到了山柱坟上那块她滴过多少泪的棋盘状祭台石。
山柱坟后是乳娘婆母喜婶子老两口的大坟丘,已经被蓬勃疯长的艾枝蒿草给遮掩得放不下纸钱和祭品,盖三县后悔忘了在村里找一把镰刀。无奈只能用手拔脚踩在坟头前拓出一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