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没叫出“有鬼啊”这三个字。
这家伙居然在我对面的货架上瞪着我，她厚厚的镜片后射出来的是一种冷漠的目光，我被她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舒服。
“什么叫有鬼？”她回嘴道，“你真的和你看上去一样蠢么？”
啊哈？你还是能一如既往的猜出我的思想。
“都说过了，明明是你自己太好猜了。真是个单纯的小孩。”她不满的说，从货架后慢慢走了出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是我视线的原因，没能看到她脚下踩着一个小凳子，她先前正是站在凳子上俯身和我说话。
知道这一点让我长舒一口气，看来这家伙还是个人类。
“所以说，这是什么？”我举了举手中的瓶子。
“是肥皂。”
是才有鬼啦！
“是和外星人联络的信物。”
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什么都不肯信，我怎么跟你说。”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就不能让我相信一次？”
“可是你连自己的处境都不信，我怎么能让你相信我？”她耸了耸肩，夺过我手中的玻璃罐，拿袖子擦了擦。
我的处境？
你知道我的处境？
我看着她在玻璃罐上哈了口气，然后将污渍拭去。随着那层灰尘的消失，玻璃罐里那团乳白色的雾气又开始上下窜动。
——似乎是，有了生命一般。
“你知道我会来？”我费劲的将视线从罐子上转移到她身上，她挤过我的身边，踮起脚打算将罐子放回原处。我见她有些吃力，便从她手中接过罐子，放到了货架上。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说道，“当然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之前已经来过三次了——不，六次，哦不对，是四次。因为你的愚蠢少了两次”
这奇怪的算术，我明明记得我只走进过一次这扇大门。
而且还是和夏季一起。
“你当然不记得，你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她撇了撇嘴，说道，“如果连你都有印象，那要我做什么？”
所以你说这话是在看不起我吧，绝对是的。
“没有没有。”她否认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记，得，这，件，事。”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
“你看，就和很多‘即视感’的存在一样，你对我有熟悉的感觉，却不记得和我有过接触。通常情况下来说，这能归结到‘第六感’之类的奇异功能上去。不过对于你来说——”
她的话就在这里断掉了，毫无由来的。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是看上去，她似乎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即视感的定义吗？”她突然说道。
不，我不是理科生，而且对这个没什么了解——不过说起来，这些东西应该和记忆或是人体的大脑皮层有关系吧。说不定还能和灵魂之类的东西扯上关系——
“记忆，没错。就是这个。”她打了个响指，“至少对你来说，就是这个。”
清脆的响指声在这间房间之中响起，我没有回应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有义务将这个家伙送到精神病院去。
“什么意思。”我听到自己说道。
“意思很简单。”她耸了耸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我大概能猜到，她现在肯定是一脸揶揄的看着我，“你已经经历过这段记忆，而且还将继续经历下去。”
我愣了愣。
我的大脑回路还没能转过弯来。什么是“经历过这段记忆”？，而什么又是“还将继续经历下去”？
“我想我忘了精神病院的号码了。”我喃喃自语。
“真是没礼貌！”她气哼哼的说，”虽然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即使是再听上一万遍也很让人生气。”
“那我再说一遍咯。”
“不！住嘴！”
她叉着腰，一副泼辣的样子。
“既然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那么我再告诉你一点吧。”她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这段记忆，你经历过四遍。”
“四遍？”
我重复了一句，但是这丝毫没能让我从这个消息中缓过劲来。
“你说的四遍，是指——我曾经经历过这些事情？”我慢慢的说道。
“没错。”
“你的意思是，我看到了四遍……那个家伙的死亡，到了四次这个地方，那两天时间消失了四次——而我却完全不记得了？”
这种鬼话谁信啊。
还是说，你真的觉得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好骗么？
“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都不肯信，我怎么跟你说。”她又用上了刚才的那句话，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
“你说的‘即视感’，都只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么？”我说，“你是说我对你、对这个地方那种奇妙的熟悉感是因为我有这里的记忆？可是这太不靠谱了——而且这个和我现在的处境没有半点关系。你看，我需要知道这两天时间去了哪里，但为什么四周的人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如果有人突然告诉你，你这两天经历过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四遍——这种当头一棒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对此感到无话可说。
而且，更重要的是。
这家伙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女孩说道。
她转身慢慢的向后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店门口。她抱起那只黑猫，这畜生看上去还是对我的耳机不死心，它费力的想要挠我的耳机，不过女孩抱着它，它对我根本造不成威胁。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抖。
“当然，因为这些记忆都是因你而起的。”她抱着黑猫，在柜台后坐下，说来也奇怪，现在是大中午的，虽说是冬天，但街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来往的车都不见一辆。
“怎么说？”
“简单来说，因为你的存在，所以这个记忆才会存在。”她扶了扶眼镜，轻声笑道，“甚至连你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已经陷入了这段记忆。我不知道这段记忆的起因是什么，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呢。”
“可是为什么——这么奇幻的设定，会出现在这里？”我问道，“我可不是什么奇幻小说的男主角之类的……”
“那可说不准。”她促狭的笑了，“我才不会管你进入这段轮回记忆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来修复这段记忆的人。”
修复。
我注意到她提及了这个词。
“听起来，我像是某种病原体一样……需要修复？”我瞠目结舌道。
“倒也没那么严重。”她挠了挠头，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道，“你瞧，你已经开始慢慢接受这些事情了不是吗？”
“我只是想要听故事而已——”
我别过脸，强忍着自己想要戴上耳机不去听她说话的冲动，视线在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她膝盖上的那只黑猫之间游离着。不知为何，她什么话都没说，就那样盯着我看，这让我一阵不舒服。
“——好啦好啦，我承认我是想听……不过我不会信你的！”
“管你信不信。”她笑眯眯的说，“我的职责是修复你的记忆，仅此而已。”
“你是指——你是修复这种记忆的专家？”
“差不多吧。”她向后仰倒在椅子上，“与其说是专家——倒不如说是个打工仔，每天忙着跑这跑那，就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薪水——”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些累死累活的上班族，每天提着公文包在家和公司之间两点一线的运动着，偶尔会和同事们参加个聚会，然后就整天混吃等死——
“别把我和那些人混为一谈！”
被教训了。
“我可是很认真工作的记忆修复人员，甚至遇到你这种脑袋不开窍的家伙也会很有耐心的讲解。”
“我想要投诉，请问怎么联系你的老板？”
“不允许！”
黑猫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感，它龇着牙，愤怒的向我的耳机挥动着爪子。于是我便不再同她开玩笑。
“能告诉我有关‘工作’的事情么？”我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不会记得。”她砸吧着嘴，说道，“等你的记忆修复后，所有有关我的事情都会被遗忘。”
“那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虽然这是我第三次自我介绍了——你可以叫我‘爱丽丝’。是这间当铺的老板。”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的，这明显不是她的名字。
“这么普通但是中二的名字！你明明就是个中国人吧！而且，当铺是怎么回事？”
“你再多嘴一句，我就把你吊起来。”
我苦着脸闭上了嘴。
“所谓的当铺，自然是和它原本的意思一样了。不过这里从不典当日常用品。我们的典当物是——记忆。”
我突然觉得这家伙是个危险人物了。
“我们不接受其他东西的典当，除了记忆。无论是好的记忆还是坏的记忆，我们都会接受。当然，我们付出的筹码就是帮你遗忘这段记忆。但如果你想要赎回这段记忆，那么你需要付出的也很简单，就是另一端记忆。”
“啊？
“那要怎样才能将这段记忆修复呢？”我问。
“很简单，把记忆删除就行了。”她回答道。
然后，这个小店便陷入了寂静之中。
删除的意思……是指全部都DELETE掉？忘掉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事情，有关夏季，有关消失的时间，有关这个奇怪的小店？
如果真的是那样……求之不得啊。
“那块删掉吧，求你。”
“等等，你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她眉头一挑，说道，“当然不仅仅是删掉这两天的记忆，而是删除掉你所有有关这两天的人的记忆——你见过的所有人，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会统统消失。”
这是什么道理？
“这可是记忆，你以为是像电脑回收站一样的东西吗？记忆可没有备份这种说法，删掉了就是删掉了，连同你之前的记忆全部清除——忘了说了，清除记忆是一项很高大上的活儿，通常做完之后你会因为记忆混乱而精神失常。”
“不过当然——放心，我是不会为你删除这段记忆的。”
这么恐怖？
“当然，人类的大脑是最脆弱的器官之一。”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瓶牛奶，插上吸管开始喝了起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进入同一段记忆，大脑会变得越来越脆弱。直到最后失去脑部最基本的思考功能。
“你进入的记忆是一段轮回记忆，记忆会重复回到你记忆之中的这两天，直到你成功逃脱记忆的漩涡……或是完全被这段记忆吞噬。当然，这种记忆的起因有很多种，过程也可能千变万化——不过大多数过程都绝不是愉快的体验——而且，这种记忆只可能有一种结局，就是你最不想要的结局。”
最不想要的结局，大概就是我看到……她的死亡？
“被记忆吞噬……有什么影响？”我看着她的眼镜说道，她的眼镜反射着店门口传来的反光，我一时间看不清她的表情。
“精神失常。”
她说道，“顺便说一句，人类的大脑承受轮回记忆的极限次数是五次——别问我为什么，我刚刚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经历过几次了。”
“四次。”她竖起四只手指。在眼前摇晃着，“一开始你完全不会记得上一次轮回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随着次数的增多，你会开始对之前经历的记忆有印象——这些东西混合起来，就是你所谓的即视感了。”
“顺便说一句，你绝对，不能让，记忆进入第五次轮回。”
她凝视着我，用一种恐怖的语气说道。
“那我经历过的事情……其实这些人都已经经历过了四遍？”
“不不不，只有你经历了四遍。”她摇了摇头说道，“只有你。你还不明白吗？这些人都只是‘记忆’。用另一种方式来说的话，他们就是一段代码，而你则是这段代码的输入者。经历过这些事情的只有你，无论你经过几次轮回，他们都是不会对这些事有任何记忆的。他们的行动与你无关——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满你不了解的事情，而这些就是‘代码’出现的问题了。”
我感到一滴汗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它飞快的滚过我的脸，滴落在地上，我甚至能听到它滴落的声音。
原来这种熟悉感是这样来的？难怪我会在昨天刚进店的时候会觉得她很熟悉……所以她才会知道我的一切——
“如果要离开这段记忆，我要付出什么。”我有些木然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我刚才说过了。”她取下吸管，鼓着脸说道，“我不知道记忆的起因，所以我也不知道离开的方法。”
哈？
“你说过——这是你们的工作——”
“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她耸了耸肩，“你看，这段记忆已经扭曲了。它根本就不是原本的记忆，如果你想要忘掉生活中一些事情，我们当然很乐意并且能够帮你，不过——”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轮回记忆，不是真是的记忆啊。”
“人类的记忆是一个很深奥的课题，而轮回记忆是其中最晦涩的记忆之一。它的产生很简单，是因为在这里有无论如何都不愿忘记的东西，但是破解的方法却很难，因为没有人知道这种记忆的起因，也没有人知道在这段记忆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离开这段记忆的方法只存在与你的大脑中，你必须自己找到离开的办法，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现实。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的原因。不过，要我来说……如果你是这段记忆的掌控者，你应该能脱离这段记忆——前提是你不是一个蠢货。”
“那你存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看戏么？”我突然觉得这家伙其实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她很可能在耍我。
“当然不是。”她摊手说，“你就当这是一种售后服务好了，虽然你没有典当经历。”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在你这里典当东西……
你们难道就没有哪些特殊道具——比如孟婆汤或是让人看一眼就会丧失记忆的笔什么的么？我想有了这个就没问题了。
“有是有。不过——”她撑起下巴，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你愿意在精神病院过下半辈子吗？。”
那有什么？精神失常？
“准确的说是记忆混乱……不过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自称为“爱丽丝”的女孩饶有兴致的咬着吸管，一边挠着猫咪的耳朵，黑猫在她的膝盖上打着滚儿，似乎这个动作让它感到很舒服。
“那我还是不要好了。”我愁眉苦脸的说，我可不希望因此而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
“那么你选择自救咯。”她咯咯的笑道，“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祝你成功——当然，你别试图改变这个结局，因为这个结局是不可逆的，你之前已经试过了。”
沉默。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我擅长的玩笑话在此时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我唯有用沉默来回答她的话。
“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并不容易，不过我想——你应该能行。”她说道，黑猫终于停止了翻滚的身体，仰躺在她的膝盖上，那双眼睛依旧阴魂不散的盯着耳机，“我给你一句忠告，你不能一味的沉睡在过去。为了逃离，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比如，不要管那个女孩的死活。”
什么？
我抗议道，“怎么可能——”
她盯着我看了一眼，将我接下来的话完全截在肚子里。
“既然你所有记忆的结局都指向了这个女孩的死，那么我想她一定是这段记忆的关键。如果你想要逃离这段记忆……放弃她吧。”
“可是……”
我看到她的眼神开游移，她似乎在逃避些什么。我看不到那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眸，但是我感觉得到，她不想看我。
我让她厌恶了吧。
我有些消沉。
“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怎样。”我问。
“没有，不会怎样。”她慢慢的说，“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对象，而我不用对你付任何责任。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你能否逃脱这里也与我无关。我只是给你一个前进的方向，就算你失败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我依旧是我，会沉沦在这里的，只有你。”
沉默。
事实上，听她说到现在，我却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这像是一个奇异的故事，轮回记忆，记忆混乱，精神失常。这些在日常生活中离我是这么遥远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儿的被塞进脑袋，我尚未能完全消化。
我怎么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我为什么要相信她？
“你必须相信我。”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而且里面还包含着一些其他的东西，“你没有时间了，这是第四遍的轮回，当你到达第五次轮回的终结时，连你自己都会被这段记忆吞噬进去。”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你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在今天之前，我只见过你一次——而且那次的会面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我连——”
“你必须相信我。”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跨到了我面前。我终于看到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她的眼中满是焦虑。
那不像是陌生人该有的眼神。
“你必须相信我。”她再次重复，“我们都没有时间了，你必须逃离这段记忆。第五次轮回基本就认定了你的失败——而你只剩下这仅有一次的机会来逃脱这里。”
“所以你必须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她说。
我的大脑一阵眩晕。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了，但是这一刹那，我对她的双眼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不是即视感，也不是什么其他的感觉——
我认识她。
但是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了。随着她的后退，我的熟悉感逐渐消失，最后又再次冷却成为一种陌生的错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