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
绵绵。
难得安生。
过往行人皆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纷纷低头走过。漫天的雨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咋一听感觉挺舒坦,沁人心脾。可听久了,却只觉得这声儿像是一首渗透人心的哀乐,难以入耳。
滴答滴答,啪啪啪。
这镇子,这雨,这哀乐,就从未停过。
自有了这镇子以来,镇上人就未曾见过太阳。终日连绵的阴雨让这镇子蒙上一层阴暗的气息。人言江南水乡多细雨,可若是细雨泛滥,也便成了一场灾祸。
一声惨叫。
是一个红衣女人。
她站在路边,手中撑着一把花伞。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惊慌。在她身前,一名****着上身的粗壮的汉子正从一名书生模样的男人身上拔出一把尖刀。
“杀人啦!”
女人惨叫。
“杀人啦!”
她又叫了一声,似乎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那汉子刚从书生身上拔出刀,刀上还残留着血液。他伏下身子,在书生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那女人的尖叫声遍传入他耳中。
“杀人啦!救命啊!”
女子再次呼救。
结果她得到的答案就是一抹血光。她的喉管被割开,热血溅射到汉子脸上,汉子舔了舔面上的血迹,说道:
“鼓噪。”
然后他又重新俯身,开始在二人身上翻找起来。未几,他起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望着女人已逐渐冰冷的尸体。嫌弃的吐了口唾沫。
“穷鬼。”
而那些撑着伞的,戴着斗笠的,光着脑袋的行人,低首垂头,匆忙行过。没有人会在意镇子上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敢来镇子的人,自然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
谁叫这是死人镇?
死人镇,死人镇。
活人不进城,死人不入土。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首歌谣便开始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这似乎是某个进了死人镇的游历书生编的。没人知道他的结果怎样,他或许和众多进了死人镇的人一样,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唯一的遗产便是这首歌谣。
该说他是功成名就,还是愚蠢透顶?
生者皆苦,死人平安。
万人尽死,则为大善。
那杀人汉子并未行的多远,他刚走两步,便和一人迎面撞上。
那人披着一件破烂的皮袄,脚下踩着一双草鞋。他的脸藏在一顶做工粗糙的斗笠之下,叫人看不清楚。
而他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破布条,明眼人一看就知,那是一把剑。只是不知这古怪的人为何要将剑隐藏起来。
那汉子可不管这些。
“不长眼?”他得理不饶人。
戴斗笠的男子微微一低身,像侧边靠过去。他给那汉子让开一条道,却并未言语。那汉子见这人也是那可欺负的一类,便断定这大概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
“撞了本大爷,想走?”
他揪住那人的衣服,恶狠狠的说。然后他掏出刀,在那人眼前晃着。刀尖上还有一丝未擦去的血液,那或许是他故意留下的。
戴斗笠的男子稍稍抬起头,那是一张写满了疲惫的脸庞。他看上去不过而立,眼中却写满了疲倦。
在长辈的江湖中,他算年轻人。在年轻人的江湖中,他又是一个老古董。
那汉子见他不言语,手中刀光一闪,便要向着男人刺去。
反正这死人镇上也没有官府。死个把两个外来人,倒也没人在意。既然这人装哑巴,不如一刀杀了他,在夺了他的财物,总比跟这家伙死磕来的要好。
男人微微闪身,他没有太大动作。只是外人看来,那汉子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持刀向前,下一刻,却痛苦的倒在了地上。
他开始咳血。
破皮袄咳了一声。
“无意冒犯。”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不知为何,那持刀汉子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冷。
他的脊椎骨断了。
但他却没有杀他。
男人走了,头也不回。
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沙沙沙。
而那些撑着伞的,戴着斗笠的,光着脑袋的行人,低首垂头,匆忙行过。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家伙是谁。对他们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敢来镇子的人,自然要做好杀人的准备。
谁叫这是死人镇?
死人镇并不全是充满死人。
至少在这儿不是。
这楼子在死人镇开了这么些年。平日里没啥生意,顶多几名老主顾或是刚入城的江湖客来这里坐坐,点一壶小酒,但他们话却不多,个人都只顾自己喝酒,哪还管他人如何。
店小二也是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却打记事起就在店里帮工。酒客们对这小子倒也并无话说,乖乖付账,乖乖喝酒,乖乖离开这里。
最凶恶的酒徒也不敢在这里造次。倒不是因为他们心软,有一次一名恶徒喝多了酒,在楼子里闹了两闹,第二天他的尸体就被挂在了酒楼门口。自此之后,在无人敢在楼子里闹事。
这店小二,也便成了酒徒们谈之色变的江湖高人。
但这孩子却依旧每日给人上酒上菜,端茶倒水。若是有人多赏他两个银钱,男孩苍白的脸上就会浮现一丝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笑容。
只是这几日,小二没收到银钱,却也露出微笑。
自打前几天,那位总是坐在靠里边那桌的年轻公子来了之后,他就一直是这样。
这玉面公子刚来之时,便大大咧咧的坐下,要小二上酒。待小二上酒上来,他却并不急着喝,这锦衣公子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话,第一杯酒便浇到地上,说是要敬故人,这便算了,可他连着几杯酒却全都浇到了地上,满满一坛子酒,这公子却一口未动,全敬给他不知所踪的故人了。
楼子里的酒客们低头喝酒,全然不顾这怪人所做的怪异之事。
店小二皱了皱眉。他走上前去,打算和这公子理论两句。
“你这怪人,若不喝酒,何苦费这闲钱。”
公子不答,他将最后一杯酒倒在地上,此时地上已经充斥着酒香。
“敬皇帝。”
公子大大咧咧的说,然后他将酒杯砸在了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楼内人终于有了点反应。
店小二挑了挑眉。
但是公子却说了一句话,店小二眉开眼笑。
“我打外头来。”
这是第一句。
第二句是,“我告诉你江湖事,你给我酒喝。”
“今日有什么故事?”
店小二娴熟的上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今日,我给你讲一个脑袋被门夹的剑客的故事。”
公子斟慢杯子,慢条斯理的说。
“脑袋怎么会被门夹?”
“那就是被刀砍。”
“他不是剑客吗?还会被刀砍?”
“谁告诉你剑客不会被刀砍?”
“你昨日说的。”
“我说了?”
“说了。”
“你哪儿那么多事?”
公子尴尬道,他将第一杯酒倒在地上,低声说:
“敬老头。”
然后他斟满第二杯。
“那个剑客,一生练剑。他所练之剑,为杀人剑。非强者不得见他拔剑,若他拔剑,定要见血。此人的剑,是我所见天下最为杀人之剑。只可惜……”
“可惜啥?”
公子倒下第二杯酒,
“可惜他死了。”
店小二哑然。
一阵胡闹,店小二无意中提起今日之事。
“听说城外又来人了。”
“死人镇每天都在来人,这时节尤为多,江湖人一股脑儿涌进来,还不是只为那万两黄金,朝廷都为了杀一个人,居然动用了江湖人,真是可笑至极。”
“那广陵王藏身于死人镇,又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江湖上有什么人想他死,他早死了一万遍。何必这时派人刺杀。”店小二不解。
公子大笑。
“天要变了,自然要死一些人,活一些人。谁知道京城那把椅子到底归谁,谁又知道谁坐上那把椅子会不会死掉谁。”
“死人镇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活人。”
店小二虽然只是孩子,说的话却并不幼稚。
“赵老三宰了两个不长眼的外来人,一个书生,和一个女人。”
公子挑眉。
“书生?女人?女人都是用来疼的,哪里见得了血。这赵老三,忒不懂事了。”
“然后来了一个外来的,把赵老三脊椎打断了。”
沉默。
公子执酒杯的手停了半刻,然后他又开始往地上倒酒。
“听说是一个穿着破袄子,带着斗笠的怪人。”
店小二想了想,又说,
“还背着一把剑,用布包着哩。”
公子的手完全停住了。
他想了片刻,终于将手中的酒杯放到了桌上。还剩下半杯酒,他盯着杯子,若有所思。
然后他抬手,一饮而尽。
店小二愕然,这是公子来店里第一次亲自喝酒。
锦衣公子喝完酒,哈哈大笑,将手中瓷杯一摔,大声说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然后他说,
“店小二,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