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发大水，表弟志新闻讯从皖南发来电报，说要回家看看，约好时间要春生到集镇上去接他。
第二天，春生划船到集镇上去接表弟志新。被淹村庄的村民都集中到集镇上，街上人很多，农贸市场充满死鱼味，有小贩叫卖：“活鱼二毛钱一斤！”
从5月底农忙回家到现在，春生离开皖南已经一个多月。虽然家乡被洪水淹没，但不能“淹没”他们表兄弟相逢的喜悦。
“今天要好好招待招待你，为你接风洗尘。”见面后，春生笑眯眯地对表弟志新说。
“表嫂呢？”来到家中，表弟志新没有看到春生妻子的身影，就问春生。
结婚后春生基本上不再把朋友往家里带，因为春生的妻子待客不热情，容易得罪朋友。但表弟志新是个例外，他和春生之间比亲兄弟还亲，加之表弟为人宽厚，不会计较表嫂的怠慢。
“回娘家了。随她去吧，没有她，一个人在家反而清静。”春生说。
大水过后，春生的妻子带着女儿又回娘家去了。
春生把表弟志新接到家中，便忙了起来。春生生起煤炉，几块蜂窝煤，还有分家后过年烧剩下的。大水破圩后，被春生挪到碗橱顶上，才没有被淹。
春生生起煤炉后，开始抓鸡杀。没有被大水冲走、淹死的鸡们，有的飞到草垛上，有的飞到屋顶上，有的蹲在树上，估计撑不了几天。不杀迟早也会饿死。
春生在小船上用煤炉把鸡炖熟（清蒸），天已经暗了下来，表兄弟两个开始喝酒。他们喝着酒，吃着鸡，天南海北地瞎聊，月亮已经不知不觉爬到半空中，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破圩后，天也晴朗起来。乡村的夏夜并不寂静，会有阵阵蛙鸣。可是大水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死一般寂静。只有晚风徐来，才会发出细浪轻轻拍打小船的声音。月光下，银色的水面荡起一片片好看的涟漪……
这一种水上生活，其实别有一种风味。春生来了兴致，打开“随身听”。就是那种可以随身携带的小收录机，这还是春生以前在引江电机厂长驻武汉办事处时候买的，已经伴随春生四五年了，春生靠它消磨许多寂寞时光。
春生调到地方台，地方台晚上经常会播一些地方戏选段。
“下面请听高秀英演唱的扬剧《鸿雁传书》选段《只见鸿雁腾了空》。”播音员在预报节目。
高秀英，又名筱秀英，著名扬剧表演艺术家、扬剧“高派”创史人，上世纪30年代初著名的扬剧“四秀”之一，有“扬剧第一人”之称。《鸿雁传书》剧情非常简单，略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日望夫归来，一日忽见有大雁北飞，遂写血书一封缚于雁背，冀其传与丈夫薛平贵。这出戏始终只有王宝钏一个角色，但高秀英的出色表演，却使这出戏震动了当时的剧坛。戴不凡先生在《三观扬剧一得》中说：“对于扬剧，我很缺少知识。记得1954年华东会演中，看了高秀英居然把《鸿雁传书》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在台上演出近四十分钟之久，充满了诗情画意，我开始为产生于我国戏剧故都之一的扬州的这个剧种所吸引了。”
作为扬州人，春生当然知道，这是一段经典的扬剧选段，也是高秀英的成名之作，曾经唱红大江南北。春生和表弟志新边喝酒边听戏：
王宝钏：（白）呀！/（唱）只见鸿雁腾了空，/王宝钏十几年来才露笑容。
（白）鸿雁呀！/（唱）但愿你一路平安把信送，/薛郎他见信定会转窑中。
那时候，恩爱夫妻，久别重逢，/诉不尽的离情，说不完的苦痛，/我说我等了多少春天严冬，/受了多少笑骂讥讽，/忍了多少饥饿寒冻。/他说他十几年来，/上阵杀敌斩将冲锋，/立下了多少大小战功，/常把为妻记挂心中，/怎奈是关山相隔音讯难通，/以后夫妻同到相府，/我要那嫌贫之人，/看看我夫可是终生贫穷，/把我的一口闷气化为清风，/手挽手儿回到窑中重振门庭，/从今后我夫妻，/抛却愁闷，改换笑容，/永不离分，同偕到老，/患难相共，/我夫妻永远把你铭记心中。
……
很快，春生又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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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消退后，春生的妻子回家心不在焉，不小心一把火把分家时砌的简易厢房烧得净光。
真所谓“祸不单行”啊，失火烧掉的厢房要重新砌，被大水淹没后绝收的责任田要重新播种秋粮。种子由上面统一下拨，主要是绿豆、荞麦之类生长周期短的旱谷。
春生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了门，而且春生也不打算再去青阳。小弟初中毕业，父母不准备让他读书，春生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表弟志新：“我想让他跟你去学手艺。”
春生离开表弟志新，不去皖南，只为给弟弟腾一个“空间”，让弟弟去发展。
春生希望自己的弟弟不要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不要像自己一样不务正业、到处游荡，不要像自己一样误入歧途！希望他像表弟志新一样好好学一门手艺，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事，将来有一个立足之地，有一份自己的事业。
“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你把他当自己的兄弟吧。”春生对表弟志新说。
就这样，春生把自己的弟弟托付给了表弟志新，再没有去青阳。
“好好去学一门手艺，不要像哥哥一样，文不文，武不武的。”送弟弟去皖南跟表弟志新学手艺之前，春生对弟弟说
“过去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春生一再叮嘱弟弟，要弟弟不要把表哥当表哥，要把表哥真正当师傅，要像对长辈一样尊敬表哥。春生和大表哥志刚合伙做那该死的电风扇生意闹得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表兄弟打架”。春生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再和表弟志新发生哪怕一点点摩擦，一点点不愉快！可是事与愿违，后来春生的弟弟学艺未精，就不辞而别离开表弟。弟弟和表弟合不来，他们性格不同，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也不同。彼此看对方都不是太顺眼。人与人之间相处就是这样，有时候确实需要靠缘分。因为人跟人是不一样，哪怕亲兄弟，差别也会很大。
一直到农村秋播结束，在家帮助妻子把麦种下去，春生才离开家。经表弟志新介绍，春生来到池州一家汽车修理厂做“钣金工”。
表弟志新的师弟怀卫在这里做师傅。怀卫是表弟的师弟，怀卫也是不久前，在表弟帮助下才得以进这家新开办的汽车修理厂。
怀卫是以前大舅负责的蚕茧站站长的大儿子。表弟志新觉得把春生安排在师弟身边比较放心，而怀卫却不过师兄情面，也不得不收留了春生。
说实话，表弟志新的师弟怀卫一开始对春生还是不错的，很客气。这当然首先是怀卫看师兄的面子，怀卫的工作又是师兄介绍的。其次春生的岁数比怀卫大，可以说，春生除了手艺不如怀卫，别的任何一个方面，春生都要超过他。
从春生来说，春生对怀卫也是比较尊重的。拜师学艺，春生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春生是真心把怀卫当师傅看待，虚心向怀卫学习汽车修理技术，甚至心甘情愿为怀卫做饭洗衣，以求换得怀卫对自己的关照。
古人讲，先进山门者为师，谁叫自己技不如人呢！
有时候，春生和怀卫高兴起来，晚上也会喝点儿小酒，然后一起出去看看电影、录音之类。总之，彼此之间关系看上去挺融洽的。
其实，春生的开心是装的！春生表面上很开心，实际上内心很痛苦。春生的心情一直都非常糟糕。挪用公款，被迫离厂，失去好的工作，始终是春生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挥不去的痛！还有和容玉的“纠葛”，又怎能让春生释怀？！
人生发生变故，背井离乡，投奔表弟志新，如今为了给弟弟一个生存发展的空间，一个好的学手艺环境，自己主动离开表弟，这一点春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春生认为这是一个做兄长义不容辞的责任。但这种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心情一直让春生郁郁寡欢，不得开心颜！弟弟和表弟他们在青阳，虽然近在咫尺，可是春生在池州期间，一次没有去过，春生没有这个心情，没有这个兴致，倒是表弟不放心到池州来看过春生几回。
春生需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静下来，独自一个人想想这几年自己所做的事情，好好反省反省。后来，春生终于发现一个好去处，那就是李白诗中的秋浦河。
于是，春生没有事情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往秋浦河边跑。躺在草地上，望天上的流云，云卷云舒，看轻风吹皱一河秋水。一直看到黄昏，夕阳从秋浦河畔那一边落下去。直至夜幕降临，春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去。除了躺在草地上发呆，有时候春生也会夹一本书过去打发时光。
春生又买了一本厚厚的《唐宋诗词集》。这段日子，别的书看不进去，只能翻一些熟悉的唐诗宋词。如：孟郊的《横吹曲辞?折杨柳》：“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和“一川烟雨，梅子黄时。”还有岳飞的《满江红》，苏轼的《赤壁怀古》等等。
当然，看得最多的，还是李白的诗。我把李白的十七首《秋浦歌》全部抄录下来带到秋浦河边来背诵，以此打发寂寞的时光。李白还有一首题为《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的诗，春生也非常喜欢，春生甚至曾经一个人独立在秋浦河边大声朗诵，以此渲泄心中的郁闷，抚慰痛苦的心灵。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夜幕降临，秋浦河畔早已经没有游人，但月光下波光潋潋的秋浦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流向浩浩荡荡的长江，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诵罢，春生人已醉，心已碎。
春生早已泪流满面！
春生仿佛看到人生“不称意”的李白就在他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