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得知秦钟果真暴死之后,陈掌柜内心难免慌乱,毕竟是在自家大院出的事。陈掌柜冒雪归家时看到家里家外都贴着许多驱鬼避邪的符箓,符箓显然是张道士的手笔。张道士跟陈掌柜是老友,也喜欢蟋蟀,居住在鸡笼山的道观里。陈掌柜每到初夏带着蟀夫和仆佣上鸡笼山捉蟋蟀时,常在张道士那儿坐一坐,歇歇脚,陈掌柜和张道士的相交相识也是缘于陈掌柜上鸡笼山捉蟋蟀。尽管这些符箓是镇邪的,但陈掌柜从省城归来看到自家大小门上张贴的已经败色破落在寒风中摇摇欲落的符箓时,不祥之感还是浸入心底,痔瘘已经根治的喜悦很快就被这种不祥的阴影所冲散,无以名状的惶恐像屋外的寒风一样掠过心头。
姥桥镇紧挨和县县城,只是一桥之隔,那桥史中称之为姥桥,关于这个桥的来历无史可查,也许是桥边的魔天元赌场过于辉煌热闹而吸引撰史者的笔墨,区区小桥也就匆匆忽略了。魔天元赌场属姥桥镇管辖,姥桥镇闻名于世有两大法宝,除了西街陈府的蟋蟀房,就是东街的魔天元赌场了。
魔天元赌场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巨绅豪商及他们的太太和公子。这个赌场最大的特色就是赌法多,计有麻将、牌九、花会、摇宝、铺票、山票、番左伦、白鸽票、鱼宝、抹纸牌、牛栏、顶牛、天九、奸鸡、赶绵羊、状元筹、柑票、啤牌、十三张、诗韵、通宝、掷骰子、摇会、斗鸡、斗蟋蟀、斗狗、斗雀等近百种。洋风入境后,该赌场又吸引了不少外国的赌博方法,诸如三十六计门转盘、扑克、彩票、回力球等。尽管魔天元赌场规模空前,远近闻名,但陈掌柜虽然酷爱斗蟋蟀,却和魔天元赌场从不沾边,陈掌柜侍弄斗蟀是出于爱好,却从不含赌博性质。仲秋时节,在陈府门前的棚场内,陈掌柜摆开阵局,端上蟀罐,把心爱的蟋蟀放入斗盆内,迎接天下来客,战胜了对手之后,陈掌柜抚掌一笑,分文不取;偶一失足,输给来客,陈掌柜总是要家丁打点银子给对方。陈掌柜因此而美名远扬,天下都有他的蟋蟀友。陈掌柜最崇拜的人就是蟋蟀宰相贾似道,他以斗蟋蟀闻名天下,为斗蟋在杭州西湖葛岭专门造半闲堂别墅。贾宰相因斗蟋误国,但却编写了世界上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的专著《促织经》。陈掌柜虽然没有著书立说之念,但对蟋蟀的痴迷程度和贾宰相不分上下。但是,陈掌柜的儿子陈金坤和他爹却完全不同,嗜赌如命,整天泡在魔天元赌场,狂赌,滥赌。
少东家最痴迷的就是那种非常古老的赌法:掷骰子,今年以来少东家手气坏极了,上百的银子被掷入别人的私囊,秦钟暴死那一夜他浑身仅有的银子也被输得精光。陈掌柜上省城之前给了他一点银子零花,他输的就是那零花钱。少东家那一次输的和以往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少东家离开魔天元的时候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骇怕,他无限留恋地回望着喧哗热烈、灯红酒绿的魔天元的飞檐翘脊的角楼,心里顿时晦暗异常:如果从此不能再来魔天元,还不如死了好。紧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片奇异之光:要不就把那老东西的蟋蟀房一把火烧了。少东家为自己的这一念头而惊异恐慌,他不知道为何能产生把陈掌柜杀了的念头,也从不敢产生烧了那蟋蟀房的念头。蟋蟀房是怎样像杀机四伏的禁地一样根植于他心里的,少东家已经记不清了,陈掌柜对蟋蟀的酷爱不仅让少东家觉得蟋蟀比他本人更重要,陈府的家丁仆佣也有同感,你可以灭了他陈掌柜,但你不能毁了他的蟋蟀。少东家很快就不敢再想烧了蟋蟀房的事。
少东家往回走的时候,因无法再弄到钱而焦虑痛苦,像狗一样在寂静的青石街面上嗥嗥地叫着。陈掌柜丢下零花钱之后,对他说,如果再去魔天元,就叫人把你那一条腿也打断。少东家不明白,对家丁仆佣都和和气气的爹,为何独对他严酷无比?他不就是好个赌吗?少东家想到自己的腿被陈掌柜叫家丁打伤致残的情形,总是从胸中倒抽出一股冷气。少年时代的许多事少东家记不清了,唯对那个灯光摇曳的下着雨的深夜的记忆刻骨铭心。少东家是在沉睡中被一声重击惊醒的,接着他好像隐隐听到爹的说话声,少东家现在还能忆起爹在那一夜说话的声音非常怪,像一只被卡着脖子的鹧鸪在叫着似的。少东家听到这声音在说:再打,腿打断了我养着他。
少东家虽然没有看到是谁在打他,但他想象到了打他的家丁的迟疑和迷惑,少东家记得第二次重击落在他身上之前,愤怒的陈掌柜对着迟迟不肯下手的家丁大发脾气,在少东家听来好像鹧鸪鸟被快要掐死时的嘶叫。把他腿打断了,看他还能不能去魔天元了。陈掌柜的喊叫怪异变调,但少东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竟然把我的蟋蟀偷出去卖钱去赌,这样的孽种打死他也不为惜。打呀,打呀,你知道他偷出去的是什么蟋蟀吗?是我的长颚蟋呀……打呀,打呀……接着少东家好像听到了左腿膑骨碎裂的声音,少东家看到的果然是一把小型的石臼,这是爹找人替他錾的。小时候他看到家丁用石臼舂米觉得很好玩,便吵着要上去试两手。爹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能舞动这石臼我就可以放心忙我的蟋蟀了。陈掌柜的意思是家业就可以交给他了,他已长大成人了。少东家说,这太大了,给我錾一个小一点的。陈掌柜说,好,我给你錾一个小一点的,你每天起来搬搬它,若能舞动它了,我就再给你錾个石嘴,让你舂米。于是就有了这把石臼,在少东家还未能用它舂米之前,他就由这把石臼而致残了。
不可思议的不是陈掌柜亲自指使人使唯一的儿子致残,而是在少东家成了终身残废之后,陈掌柜内心所产生的某种难以启齿的踏实感。
不知为何,儿子陈金坤自小就让陈掌柜有一种很隐秘的畏惧,冥冥之中他感到四肢健全的儿子将来总有一天会给他闯下大祸。少东家在长到七八岁之后就和一般孩子不同,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阴冷,这是陈掌柜在找人给他錾那把石臼的时候所没料到的,那时候他还指望着少东家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将来继承家业,少东家的一些顽劣之处还处于萌芽状态,陈掌柜还没有完全觉察。待到了七八岁之后,陈掌柜发觉儿子经常在家偷东西,无论是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只要有机会他就偷出去兑成钱,陈掌柜在较长时间里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家偷东西,他需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终于有一天他在魔天元赌场看到了他,小小年纪的他竟独占一方,俨然一位惯赌老手一样在那里一掷数十两银子。陈掌柜发现少东家在赌钱的时候全神贯注,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凶狠而迷醉的和年龄极不相称的神色,那神态表情让陈掌柜骇异万分。陈掌柜怔怔地站了好久,心里不断嘀咕:这是我的儿子吗?怎么像一个强盗?
为了惩治少东家,陈掌柜想尽了招数。可是每一次惩治的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少东家变本加厉地偷和赌,以至于最终偷上了他的蟋蟀。陈掌柜后来看到少东家一瘸一拐地揣着钱往魔天元去,曾窃想,当初为何没把他两条腿全砸断呢?两条腿全砸断了,他就成了瘫子,成了瘫子还能去魔天元吗?他不仅玩尽心机向老掌柜要钱,偷家里的东西去当铺当钱,连老掌柜的小妾也不放过,梅娘的私房也被他榨取得所剩无几。陈掌柜事实上对梅娘和少东家之间的偷情是要负完全责任的,陈掌柜的纵容是为了转移少东家的注意力,是把他从赌场拉回来的最后一招,没想到风情万种的梅娘非但未能拴住他,反而连自己的私房也搭上了,无论是老掌柜还是小妾梅娘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老掌柜除了吓唬儿子要打断他那一条腿,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也许当初未打断少东家的那一条腿对陈掌柜来说是犯了一次错误,这一点陈掌柜后来是清醒地意识到了。山穷水尽的少东家被逼到了绝路,和县所有的当铺不再收他拿来的东西,陈掌柜已经一一打了招呼。家里的东西也由家丁严密把守,少东家已经无从下手。陈掌柜给他的零用钱也严格控制,逐步减少。而当年轻的知县前来调查秦钟落井而死的诉案时,少东家突然产生了一种绝路逢生的希望,他找到了向老掌柜索钱的绝妙之策,少东家在那一会儿反应之灵敏、思路之清晰,连他自己事后都暗暗佩服自己。老掌柜把儿子逼到了绝路,而儿子找到了反攻的机会。他向知县谎报了那个中秋之夜的天气情况,这只是他胁迫老掌柜的第一步,一个歹毒得足以叫老掌柜束手就范的阴谋在少东家心中完整地形成之后,少东家那阴沉焦黄的脸上露出了不曾有过的笑颜。陈掌柜从省城归来之后,他那像蝎子一样的目光在老掌柜身上爬来爬去,老掌柜竟然以为那是他没钱去赌时所惯有的眼神,丝毫也没察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阴谋正在向他款款逼近。
晚上,阿雄如约来到陈掌柜屋里时,梅娘也在。梅娘见到阿雄有些不自然。
陈掌柜对梅娘说:
“你去陪陪金坤吧。他现在没钱赌,也难熬呢。”
梅娘走时留给阿雄意味深长的一瞥,阿雄已保证不告发她和知县的事,但梅娘还是有些不放心。
在翠苑楼那一夜,梅娘、阿雄和知县已达成协议,傻傻乎乎的梅娘竟不明白,阿雄犯下的是杀人之罪,而她和知县不过是偷情而已,阿雄泄露了她的秘密,招致的不是灭顶之灾吗?年轻的知县肯定不会放过阿雄的。阿雄觉得梅娘的担心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梅娘走过门槛时竟然绊了一下。
“梅娘你走好。”阿雄笑着说。
梅娘走后,阿雄便依偎着陈掌柜坐在床上,阿雄正要给陈掌柜宽衣解带,陈掌柜拉住了阿雄的手,说:
“待会儿吧,好长时间没见,我们先聊会儿吧。”
“待会儿再聊吧。”
阿雄的话音里已夹有丝丝喘息,陈掌柜知道他无法抗拒阿雄的要求,便任由着她了。
阿雄一边解陈掌柜的衣带,一边说: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陈掌柜问:“什么这下好了?”
“以前你常常在节骨眼上犯痔瘘,你忘了?”阿雄说着兀自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