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从最初的虚眩中稍稍恢复之后便要去听蟋屋过夜,听蟋屋四面漏风,痔瘘病的复发是不是由于在听蟋屋染了风寒,没人能确定,但陈掌柜知道自己的身体非常虚弱,根据以往的经验,此病总是在他身体虚亏的时候东山再起。在听蟋屋,由于兴奋难眠,第二天斗蟋的时候有时拿英葭的手都虚弱得颤抖,陈掌柜知道这是睡眠过少的缘故。本来身体好时,听了一夜蟋鸣,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参加格杀,遭到这等打击,陈掌柜意识到再不听阿雄劝阻依然睡听蟋屋,无疑等于自取老命了。所以陈掌柜在听蟋屋住了两夜,第三天晚上被阿雄拉到屋里时,不仅没有发脾气,反而默然顺从了。
陈掌柜在干儿子坐在他的床沿时,说:
“今晚看到你,我非常想去听蟋屋了。唉!可惜下雨。”
“在这里不也能听到蟋蟀鸣叫吗?”王士毅说。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蟋鸣,苍凉而幽然的叫声,陈掌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神色凄然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离得远所有的蟋蟀听来都是一种叫声,我在听蟋屋里,能分辨出每一种蟋蟀的叫声,从叫声里我能想象出各种蟋蟀翅膀振动的姿态。”
王士毅说:“这么细微的区分,非你们行家莫能。”
陈掌柜似乎来了精神,但声音依旧喑哑。
“今天焦大在蟋蟀房里捉的那只乌金蟋,叫声宽阔舒展,因为它是齐膂翅,双翅很长才能发出那样的声音。而像蜘蛛蟋,双翅既短又细,声音自然软弱拖沓,但它的翅膀振动的时候非常好看,悠悠柔柔的,就像风中飘落的梅花,所以蜘蛛蟋又叫梅花蟋。蜘蛛和梅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一丑一美,但会赏蟋的行家,从不把一只蟋蟀孤立来看,而是把蟋蟀的神、形、色、声、姿等各方区分开来,细细玩味,这样才能发觉妙趣。”
“干爹不愧为行家。”
“这么多天了,唯有今晚心情好了一些。”
“今天那只乌金蟋为干爹重振雄风了。”
“乌金蟋本来我并不看重,没想到今天它却大放异彩。焦大开始要让这只蟋跟那只琵琶蟋斗的时候,我还很犹豫。”
“琵琶蟋是不是张道士带来的那只蟋蟀?”
“就是。张道士常居鸡笼山,经常捉到蟋蟀。琵琶蟋仅次于长颚蟋,没想到竟让我的乌金蟋斗败了。”
“干爹,今年你为何不去鸡笼山捉蟋蟀啦?听说往年斗蟋季节,你经常带着焦大上鸡笼山捉蟋蟀。”
陈掌柜怔愣愕然的表情王士毅似乎没有发觉,又说:
“你身体不好,为何不让焦大上山捉去?说不定还能捉到一只长颚蟋。”
陈掌柜的爱妾珠珮在今年夏季时常闯进他的梦中,他知道跟自家蟋蟀房出现的那只长颚蟋有关,已经淡忘的噩梦由于这只长颚蟋的出现而频繁出现在他的脑际。陈掌柜后来打发巫侦探走是有着一个隐秘的原因的,他隐隐意识到巫侦探纵有三头六臂也破不了此案。陈掌柜骇然觉悟长颚蟋不是为人所盗,是在一个噩梦初醒,盗汗淋漓的深夜,珠珮在被响尾蛇追击时的悸叫如炸雷灌耳,陈掌柜浑身战栗不已,就是那一会儿,他意识到长颚蟋是被珠珮拿去了,同时也意识到长颚蟋也是珠珮送进他的蟋蟀房的,已成了冤魂的珠珮是在向他施与一种报应,一种折磨。
有了那样的觉悟之后,陈掌柜觉得自己怀疑这怀疑那是很有一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他深藏着这一可怖的意识,不敢向任何人诉说。巫侦探后来煞费苦心的查来查去,在陈掌柜看来是相当滑稽的。
陈掌柜表面上却装出很盼望巫侦探尽快查出案犯的样子,直到巫侦探在心力交瘁而毫无确凿线索之中被他打发走了,陈掌柜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伪装。
陈掌柜不知道冥冥之中恐惧什么。陈掌柜自己不去鸡笼山捉蟋蟀固然是由于身心受到摧残,致使旧病复发,身体弱亏,但他不知为何坚决不让焦大去鸡笼山捉蟋。
焦大自长颚蟋被盗之后,几次要求去鸡笼山捉蟋,均遭陈掌柜拒绝。
陈掌柜在拒绝焦大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闪烁不定而又痴呆恍惚的神色,整个陈府似乎只有焦大捕捉到了陈掌柜内心的某种恐惧。
王士毅不知道干爹为什么又骇然愣神,王士毅觉得干爹在长颚蟋被盗之后心绪瞬息万变,喜怒无常,无从把握。
风声飓戾,雨也下大了,风卷着雨水拍打着窗户,发出嗒嗒咚咚的声响,陈府大院充满着雨水流淌着寻找出路的萦回激荡之声。
陈掌柜想到当初对阿雄的怀疑,眼角的皱纹便拧紧了。陈掌柜的内疚还在于他那次贸然打了阿雄,贤良的阿雄一如当初地对他,任何人也看不出他们之间发生过龃龉。
陈掌柜沉溺于自己沉沉心事之中,似乎忘了干儿子的存在。
“干爹,你不想听《促织经》了?”
陈掌柜幡然醒豁。
后来陈掌柜在听干儿子吟《促织经》的时候,也常常走神,他脑子里叠映出两个画面,他奇怪脑子里为何不断出现这两个画面。干儿子吟《促织经》时他居然开小差,这对陈掌柜来说是没有先例的。
一个是珠珮浸满响尾蛇毒汁的身子膨胀在特制的大棺材里的画面。
另一个画面则布满了阿雄那哀怨的眼睛。陈掌柜开始觉得阿雄的哀怨的眼神是在受到他的怀疑和试探之后倏然出现的,后来陈掌柜觉得阿雄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哀怨之色。
风雨之夜给阿雄留下的记忆是永世不忘的。阿雄后来每每想到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件,都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阿雄觉得那不是她自己,是另一个阿雄,或者说是阿雄的另一部分在跟焦大干那种事。而这另一个阿雄,或者说是阿雄的另一部分所袒露的淫荡与羞耻,让此时回忆中的阿雄惊愕万分,难以置信。
其实阿雄什么也没做。那种事并没有干成,这一点没有出乎阿雄隐约的预料。
山洪般不可阻挡的性欲是如何在一刹那间轰然流逝的,阿雄已经忆不起具体细节了。阿雄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是,焦大那一夜里从豆腐坊给她端来一碗泡着红荔的豆浆,已经隐含着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而她竟然毫无防备,不仅让他进了屋,而且还留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阿雄后来意识到,一开始他就生了某种欲念。
阿雄只是在巫侦探调查盗案期间跟焦大有所接触,除此之外,阿雄不记得是否和陈府的蟀夫说过话。
连续的劳累并没有让阿雄沉入梦乡,反而让她在这个雨水丰沛之夜情绪异常,无法入睡。
阿雄拉开窗幔,站在窗前聆听着雨水溅落在院子里的啪啪声响和穿过雨幕依稀传来的喑哑蟋鸣。阿雄并不知道蟋蟀房那儿有一个打着油布伞的家丁已注意她多时。
雨下小了的时候,檐下的雨珠叭嗒叭嗒之声反而更为清晰。阿雄压抑一个多月的性欲在叭嗒叭嗒的滴雨中像蛇一样缓缓抬头,焦大打着油布伞端着豆浆蓦然出现在窗前时,阿雄甚至都没有任何惊悸的反应。阿雄脸色潮红,喘息不已,阿雄被性欲洪流完全吞没了。
发现是焦大,阿雄像是遇上了救命之筏一样兴奋异常。焦大是否是受了阿雄这种兴奋表情的鼓励而产生勇气的,焦大也记不清了。
焦大进屋把豆浆送给阿雄:“太太,我看你在窗前站了好长时间,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现在还没睡觉?”阿雄说。
“已睡了一觉醒了。雨下大了,我去蟀房那儿看了一下,怕有什么地方漏雨。陈掌柜不在听蟋屋,我就是站在听蟋屋的檐下看着你的。”
阿雄的目光闪烁迷离,把豆浆放在桌上。阿雄拉下窗幔这一举动一下子让焦大恐惧万分。
焦大听阿雄在说:“你站在那儿看着我干什么?”
焦大没有回答阿雄的问题。焦大低垂着头,他害怕阿雄从他的眼睛里窥视到他的阴谋与妄想,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令他窒息的东西。
焦大说:“下雨……天气凉,我就去豆腐坊舀来了豆浆,还在大师傅那里拿了几个红荔,我想让太太暖暖身子。”
阿雄在焦大转身要走的时候遽然拉住他的手,焦大的手粗大多褶,浑身抖颤得就像风中枯叶。阿雄在焦大的抖颤中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冷却,阿雄后来意识到首先冷却的是自己那灼热的目光,随之性欲也飞到九霄云外,裸露着的焦大的上身印着阿雄的唇印,阿雄面对着欲罢不能的焦大清醒异常。阿雄坚决推开焦大,说:“我没兴趣了,你快回去吧。”
焦大说:“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雄整理着被揉乱的裙裾。阿雄没脱一件衣服。阿雄说:“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阿雄说这话时语气里充盈着一种深重的迷惘。在焦大狼狈逃离之后,阿雄依然沉浸在这种深重的迷惑里。
作为阿雄的故事的一个旁枝末节,阿雄在这个雨夜面对陈掌柜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所产生的突发的冲动与突发的冷却,一直为后来的传说所忽视,实际上,阿雄跟陈府蟀夫之间的插曲像当夜的风雨一样在第二天就不见踪迹了。没有任何人窥觉到他们之间的如火花一闪的短促而没有完成的性事,是因为没有任何人把他俩想在一起。
实际上,可以忽略阿雄跟焦大的短暂接触,但不能忽略这样一个现象:阿雄在成了陈掌柜的小妾之后面对另一个男人所产生的突发的冲动与突发的冷却。
这另一个男人是不是焦大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