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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娘原是翠苑楼的名妓,陈掌柜在一次风流之后用重金买下纳为妾。知县在没有晋举之前,也曾躲过老塾师的眼皮溜到翠苑楼寻欢,不料却与梅娘结下了情谊,在梅娘成了陈天万小妾而他仕途发迹的时候,他俩寻到机会仍像那时在翠苑楼一样宽衣解带云雨一番。这事在偌大的和县唯有翠苑楼的老鸨知道,翠苑楼的西厢房是老鸨留给他俩的专用房间,以前梅娘就是在这房间里接客的。知县和梅娘第一次做爱就是在这樟脑与霉潮的气味糅杂的房间,原味原貌的场地总是更加激发知县的情趣。在陈掌柜去省城治疗痔瘘的那些日子,梅娘借故回娘家,而实则躲在翠苑楼西厢房夜夜和年轻风流的知县缠绵不止。老鸨不仅给刚上任的知县提供方便,更在为他严守秘密。老鸨知道有着知县的庇护,她每年至少要少交价值上百担米的各种苛捐杂税。在秦钟丧命的那个中秋之夜,梅娘正是和他在翠苑楼狂欢。从阿雄提到梅娘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她显然知道他们的秘密。

晚上,知县很滑稽地装扮成一个外地小贩,在挨着翠苑楼的一个废弃的尼姑庵那儿截住了梅娘。梅娘从神态举止上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年轻的父母官,见他这等小丑般的装扮,扑哧一声,笑开了。

“我说大老爷,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哪家戏园子请你去唱戏啊?干吗穿得像个叫花子?”

接下来,梅娘发觉知县大人今天神色不对,便正言道:

“大人,哪儿不舒服吗?这阵子你劳损太大,今天特地给你带来一包补药,陈掌柜常吃这种药,是他派人从鸡笼山上挖来的,听说这种药比野参还稀罕,吃了使人精血旺盛,活筋补肾。”

梅娘把一包药递过去,知县劈手把那药打落在地,喝道:

“我们的事败露了。不是这身装扮,我今天都不敢来见你了。”

“出什么事啦,官人?”梅娘依旧慢悠悠地说。

“我俩在翠苑楼的事,阿雄知道啦。”

“知道就知道呗,这有什么要紧。”

梅娘不以为然的样子,令年轻的知县怒火顿生,他丧心病狂地抽了梅娘一个耳光,大声责问道:

“是不是你告诉阿雄的?”

“大人真是冤枉奴家,我什么时候跟阿雄说过此事?”

梅娘拾起趔趄中掉落在地上的簪花,重新绾在头上,掩面而泣。

知县后悔刚才过于无礼莽撞,用一只手轻搭在梅娘抽动的肩上,降低声音问:

“不是你说,阿雄怎么知道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哪一次无意说走了嘴?”

“没有,官人叫我不说的事,我万万不敢说。不可能说漏了嘴,我处处小心。”

“那……她怎么会知道呢?”

梅娘猜测道:“会不会是十八刀娘说出去的?”

十八刀娘是翠苑楼老鸨的诨号,关于这诨号的来历至今无一人说得清,老鸨也从不对人说。就像大多数老鸨的身世一样,五十岁的老女人十八刀娘坐镇翠苑楼之前也是妓女。十八刀娘飞扬跋扈,专横窳劣,早就成了和县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她遇到这位前途正盛的知县,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救命的木头,若是失去知县这张王牌,十八刀娘的翠苑楼就岌岌可危了。而她要把知县和梅娘的事说出去,对她意味着什么,世故精明的十八刀娘是一清二楚的。知县权衡一番,很快就排除了十八刀娘泄密的可能性。

“十八刀娘是不会说的,”他说,“说出去的人只有你。”

又近十五月圆了,饱满丰沛的上弦月在明净的天空迟缓移动,儒雅风流而又孤立无助的年轻知县在深秋的风中打了个寒战。

梅娘一下子跪在他面前,再次失声痛哭,她边哭边说:

“实在不是我说的,若不是实话,大人可鞭笞奴家一百下。”

“起来,起来,”知县把梅娘拉起来,对着月色笼罩的野外棉田,喃喃道,“那会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这个狡黠之女抓住了把柄?”

“官人,外面风寒,我们还是到翠苑楼去吧。”

梅娘止住了哭泣,她温柔地挽住知县。知县叹了口气,两人一同朝翠苑楼走去。

翠苑楼的廊檐下挂着两个粉红色的灯笼,灯光映照着廊柱上刻着的两只形色淫荡的鹓雏,这两只古代传说中像凤凰一样的大鸟,是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知县请匠人刻上去的。此刻这两只鸟就像两只怪物一样正在向他咬来。知县回绝了十八刀娘殷勤地端来的梭子蟹肉,对十八刀娘面对他的一身奇异装扮的疑问也只字不答。和梅娘匆匆闪进了西厢房之后,他突然感到有一股血液直往他脑际冲涌,一连串的疑问像泡沫一样此起彼伏地闪现脑际,强劲博大的一个问号倏然而矗:阿雄为什么要抓他的把柄?

其实在整个讼案的审理过程中,阿雄早就暴露出诸多大可怀疑的破绽。首先关于那一夜的情况,阿雄的说法颠三倒四,漏洞百出,一会儿说那个中秋之夜的下半夜没有月色,一会儿说有。家丁焦大听到那声闷响爬起来,在院内已看到阿雄,阿雄为什么会首先出现在院内?

豆儿是阿雄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使女,第一次审问的时候,豆儿说她那一夜不在阿雄屋里,后来推翻前供,说她那一夜是在阿雄屋里的,这个对案情至关重要的疑点也在阿雄不可能是谋杀秦钟的凶犯这一判断中被忽视了。

年轻的知县倏然对自己产生了哀怨和愤怒,梅娘加倍的温存依然让他无动于衷,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处境了。梅娘放弃了努力,整好衣裙。

“官人,我俩的事不是别人说给阿雄的。”

“那她怎么知道的?”知县问这话的时候表情已不像先前那样急不可待。

“肯定是那个骚货跟踪我了。”

知县问:“她为什么要跟踪你?”

“她想抓我的把柄,因为……”梅娘稍稍怔了一下,用舌头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好像在思忖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须臾,她说,“是她害死了秦钟,我知道是她害死了秦钟。”

“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啊?”知县瞋视着梅娘,眼里闪过一丝愠色,“你是怎么知道她害死了秦钟的?那一夜你和我在这儿,你不可能亲眼看见的。”

梅娘说:“我是听她说的。她说秦钟以后再来找她,她就把他杀了。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别人在场,只有我和她。”

知县问:“她为什么要杀秦钟?”

梅娘说:“这个……她没说。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杀秦钟。”

“你说你知道秦钟是阿雄害死的,凭的就是阿雄的那句话?”知县再次觉得这女子真是不可思议的轻薄,除了在床上能风情万种外,头脑简单得就像是一盆随风起皱的清水。

梅娘睁大眼,问道:

“她亲口说的还不能为凭吗?”

知县觉得一时无法向她说清他目前陷阱般的处境。他垂着头,问:

“你能确定阿雄跟踪你了?”

“秦钟死后,阿雄看我的眼神不对,”梅娘说,“她是生怕我说出她跟我说的那句要害死秦钟的话。其实,我也对得起她了,不是她逼到这一步,连你我也没说。”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阿雄跟踪你了?”

“有一次,”梅娘说,“我在街上遇到她……”

雨雾之中,阿雄在烟馆门前看到了行色匆匆打着花伞的梅娘,阿雄追上去,问道,怎么,你不是回娘家了吗?梅娘的娘家在鸡笼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属巢湖县管辖,离这儿较远。当然这都是梅娘在介绍自己身世时说的,至于是否属实另当别论,至今陈家大院内无一人见过梅娘的父母或娘家的兄弟姐妹,像许多妓女的来历一样,梅娘的身世也扑朔迷离。梅娘胳肢窝里夹着一杆烟枪,她对跟陈金坤——陈掌柜的儿子偷情无所顾忌,对吸大烟却藏之若禁,唯恐别人瞅见。梅娘看到阿雄,下意识地把烟枪朝里掖了掖,说,噢,我来这儿办点事,这就回去。

“回哪儿?”阿雄问。

“回娘家。我是从娘家到这儿办点事的。”

“我知道你回的是哪门子娘家!”阿雄嗤笑道。

梅娘紧张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

阿雄依旧笑着说:

“我跟踪的!”

“那是秦钟死之前,还是死之后?”知县问道。

“死之前,”梅娘说,“没错,是死之前。”梅娘愣怔片刻,恍然道,“也怪了,死之前她为何就跟踪我了?”

在这个秋风瑟瑟的深秋之夜,翠苑楼一如既往地沉浸在浓酽的淫欲之中,打情骂俏的拉客声,肆无忌惮的呻吟声、叫喊声,不时越过纸窗,回荡在忧心如焚的年轻知县耳际。这位在有限的史籍里尚无法查到姓氏的初入仕途的知县为自己的前途深深忧虑,他已经意识到他落入罗网是阿雄的一次即兴式的意外收获。对陈家大院妻妾们争风吃醋的种种传闻他早就略知一二,阿雄如果确实跟踪了梅娘,很可能是为了要获得在陈掌柜面前占上风的资本。对于眼下的情形,知县清楚,它绝不是阿雄原先料到的。

三星偏西的时候,翠苑楼依然一片沸腾。一个神秘的女人敲开了西厢房的门,此时年轻的知县惶恐得都忘了惶恐,他打量着经过充分化装的阿雄,神情木然而又平淡。

昏暗的晨曦中,阿雄的嘴角浮动着含混不清的笑意。

鸡笼山坐落在和县西北二十里,群山环绕,一峰独雄,状若鸡笼,因而得名。县志对此山有精致描述:“平峦连蜷,突起一石,峰如巨鳌之戴,自顶至踵无寸土,高数百仭,磴道狭不容趾,偏山皆铁维,攀而升,有若蚁附,登巅四顾,人出云上。”鸡笼山上还有“南天门”、“一线天”、“溶岩洞”、“百岁缺”等诸多险景。鸡笼山终年香火不绝,每逢朔望日,和、巢两县的善男信女绵绵不绝来此朝山进香。有一点查遍史籍却无记载,每年秋后,两县共同在鸡笼山南天门下处决一批罪大恶极的犯人,民间称之为“秋决”。

这一年的“秋决”又到了,两县知县亲自挂帅,随同押运囚车的仵作、县吏,向鸡笼山出发,围观的人照旧密密麻麻,他们挤挤搡搡地随着囚车向鸡笼山走去。这些人好像不是去看死人的,嬉笑怒骂,夹杂着压低了声音的调情声,热闹非凡。直到行刑开始,围观的人们的脸上也沾上了血腥气,死尸般恐惧而僵直,只有几个胆大的不动声色,冷眼盯着落在干草地上的人头。

围观的人当中就有陈府家丁焦大,“秋决”结束,十来名罪犯成了刽子手斩刀下的鬼魂,围观看热闹的人随着县衙官吏往回走的时候,和县知县一眼就瞥见了蓬头垢面的焦大。焦大正在跟旁边的人起劲地说着什么,脸色惨白。年轻的知县和巢湖县大小官吏一一寒暄完毕,分道往本县行进的途中,突然萌发了好奇之心,便要轿夫停轿,他走下官轿,叫住了焦大,把他带到一处无人的草棚里,此时天色已晚,草棚的茅草在向晚的寒风中簌簌出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嗈嗈鸟啼。焦大早就被刚才鸡笼山南天门下的血腥场面吓得晕头转向,见知县截住他,更是浑身觳觫。

“……”他牙齿打颤的声音让知县觉得非常好笑,“大……大……大人叫我何事?”

“叫你何事,你还不清楚?”知县在自己的官袍上用手掸了掸,神情威严,“你这个贱奴,为何向本知县谎报案情?”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该当何罪?”

“啊!”焦大以为知县要把他押往南天门法场,失声惊叫。

“你为何捏造事实,说秦钟落井而死的那天的下半夜月黑风高,明明是有明月的,你却欺骗官府,制造伪证。这是为何?从实招来!”

“小的没有,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大人。”焦大哆哆嗦嗦。第一次审他时,知县觉得这个家丁神态不俗,叙述从容,还有些赏识他,现在看他的样子和以前判若两人。缩成一团的家丁现在在知县眼里就像一条落水狗。知县明白,他肯定是被南天门法场的一幕吓坏了。在这种情形下审他,纵有天大的胆他也不会撒谎。如果那个中秋之夜的情形家丁陈述属实,这就意味着少东家陈金坤撒谎,那他为什么撒谎?

抑或仅仅是这个心理灰暗的残疾人玩的恶作剧?

知县知道探究这些实在是自己无聊的好奇心,秦父诉案已被盖棺定论,如果不压制自己的这种好奇心,旧案重提,对他来说是危险的。

知县很快打消了再审少东家陈金坤的念头。

焦大是陈府的蟀夫,陈掌柜除了做生意就是玩蟋蟀,知县知道,焦大专管饲养陈府蟋蟀房的蟋蟀。这个原来给知县留下不坏印象的蟀夫,此刻像晚秋的蟋蟀一样不断地哀号道:

“小的没有撒谎,没有撒谎……”

焦大跪在知县脚下,伏地,磕头如捣蒜。

知县说:“起来,起来。”

焦大起身的时候,知县说:“给我揉揉腿,坐这么长时间的轿,我的骨头生疼。”

知县伸出左腿,焦大喜不自禁地在他的左小腿上恭敬地揉着。

知县边享受着焦大的服侍边说:“我今天在这里审问你的事,不许对别人说,知道吗?”

焦大赶紧说:“小的明白。”

知县走出草棚的时候兀自笑了笑,他觉得自己有些荒唐,站在草棚外面的衙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怯怯道:

“知县大人,没事吧?”

“会有什么事呢?”知县笑道。

回县衙之后,知县对行役说,“你去陈天万家一趟,找焦大要几只蟋蟀来给我玩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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