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东舟轻手轻脚地进到家里，在前廊门檐下脱下鞋子，也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几秒钟后眼睛渐渐适应了，才向前迈出步子。不料脚刚踏下去，就感到自己踩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同时脚下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嚎。
客厅的灯马上被人打开了，东舟看到在自己脚下蜷缩成一团的二叔景录，他一定又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滚到地板上也不知道。但是为什么会忽然灯光大作呢？转过头去对着客厅的角落，是奶奶，手正搭在电灯开关上。
“Rose，是你！”东舟鬼使神差地叫着奶奶的英文名字。而她的反应竟然是关上灯，不理二人，径直走开了。
一片漆黑中，二叔景录哼了一声，“你有麻烦了，小子！连我都不敢这样称呼她老人家。”
东舟来到厨房，从一人高的墙式冰箱中取出一只黄澄澄的棒槌形熟木瓜，又取出一纸盒子全脂牛奶。他默默不语地切开木瓜，在弥漫的清香中剔除黑色的瓜瓤，将它切成小方块，倒入果汁搅拌器中，再加入牛奶一阵搅拌，一杯香浓甜滑的木瓜牛奶就做好了。
他端着杯子，走到奶奶门口。伫立片刻，轻轻叩门。
奶奶没有睡下，正在浏览东舟从劳伦斯那里借回来的书。她摘下老花眼镜，用手指关节轻敲着硬皮书套，眼睛看着东舟，却没有开口。
东舟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既不催促奶奶喝，也不催促奶奶说话。他了解自己的奶奶，所以他并不着急。
这不是第一次走进奶奶的卧室了，但他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新奇。奶奶卧室里的家具都是用坚硬的红木打制而成，每一件器具上的精致花纹都因为年月悠长而被磨出幽幽光泽。尤其是那一扇红木雕刻屏风，上面的图景不是一般的虫鸟花卉，竟然是渺茫浩瀚的宇宙星系图。像这样奇妙的中西文化融合的东西，在奶奶的房间里不只一件。他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祖父母辈是怎样的人？他们经历过的人生又是怎样的复杂多变、波澜起伏？
“《民治的美国政府》、《美国历史概述》、《英文写作》……”奶奶看看东舟借回来的书，再看看东舟，“你终于决定要去上学了吗？这些都是美国大学的基础课课本。”
东舟点点头，眼睛中闪烁着亮光，像黑夜中划过的流星光芒。
“他一定非常喜欢你这孩子。那些藏书，他连看都不会给外人看上一眼，居然肯借给你……”奶奶叹口气。
东舟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劳伦斯是德国名门望族后代。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的新婚妻子死于伤寒，从此他独身一人，再也没有结婚。战后，他移民到美国，在纽约一住就是30多年。在纽约，我和你爷爷结识他后，通过他在德国的关系，把我们中国的土特产加工出口到德国。退休后，你爷爷移居加州，劳伦斯无亲无故，索性也和我们一起搬到加州养老。你爷爷去世后，他还算一个伴，每天和他聊聊天，也还算有意思。”
奶奶的话越说越慢，沉溺于陈年往事之中。东舟也默默不语暗自思忖。据东舟这些天的观察，劳伦斯是一个十分温和宽容的人，性格也并不内向，却极少与外界交往，似乎在刻意躲避什么。劳伦斯一定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他退出奶奶的卧室，轻轻掩上门。
第二天上午，东舟坐在二叔的电脑前，浏览着硅谷各大学的网站。
“我陪你去学校，缺勤半天问题不大！”景录乐滋滋地说。
东舟自小独来独往习惯了，并不领情，“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网上有地图，我把路线图打印出来，坐公车去绝对没有问题。再说，耽误了工作，老板也不会放过你的！”
景录的热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打击，“你不用担心我。我在惠普工作了十几年，是资深工程师！时不时偷偷懒，从来没有人说什么。”
他不厌其烦地说个不停，“你瞧，我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公司就在家旁边，吃过早饭，一抬腿儿就进去了。午饭呢，吃上个把钟头，也是很平常的。到了三四点，是下午茶时间吧？就更应该休息了！人要够悠闲才能想出好点子嘛！我呀，就在惠普总部花园边上慢慢地遛达，尽情享受阳光雨露，顺便再到马路对面的库泊提诺购物村的台湾小店，喝杯奶茶吃个蛋糕什么的——所以，我不忙，绝对可以陪你出去。”
“打住！二叔，我看你陪我是假，想出去遛遛是真吧？！”东舟总算回过味儿来。
圣何塞州立大学建于1857年，座落在圣何塞中心城区，有在校生25000多人。校园四个方向皆有正式校门，与一般没有校门、融入当地社区的美国大学略有些不同。该校的标志性建筑物是一座有百余年历史的高大钟楼。钟楼红砖外墙上青藤蔓延，新生的细枝嫩芽在微风细雨中飘摇，平添几分春意。
2000年的硅谷，来自全美国乃至全世界怀抱着发财梦想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窝蜂地选择学习电脑专业。而硅谷的学校则顺应潮流，无一例外都在扩大招生，增设课程，增添教师，提高收费标准。五花八门的速成考证班也应运而生。也难怪，如此发达的商业社会，岂有见钱不赚的道理。往昔淘金热的年代，口袋里金子最多的是金矿边上卖水的人，而今却是硅谷的电脑学校！
这不是，圣何塞州立大学的大楼式多层停车场竟然爆满，根本等候不到空位。校园里人潮汹涌堪比闹市，几乎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景录目送着人群来来往往，不住摇头，只好去校园外的街边停车。
停好车，穿过两个街口，进入校园。景录边走边看热闹，一不留神便与东舟走散了。正四处搜寻，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少女，怀里抱着几本书，与他擦肩而过。
这女孩披着一头垂至腰间的漆黑油亮长发，手中一把透明的日本式雨伞，低着头似有所思。雨伞微微有些倾斜，一阵雨丝飘来，肩头湿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
景录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华裔女孩？景录不由得转过身子仔细端详。
可巧，那身着白色绒线毛衣的女孩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一脸迷惑地打量着他。
景录探询似地望着女孩。女孩对视一眼，随即低下头走开了。
景录耸耸肩——大概是认错人了，继续东张西望寻找东舟。
明月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忽然，她停住脚步——对了，是他！绝没有错！
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没一下认出来，时间相隔仅仅5年而已！他那浓黑的双眉，爽朗红润的面容，清澈的眼神中略微担忧的神情，都不应该轻易忘记！不过，他不是也没有认出自己来嘛。
明月犹豫了片刻，到底要不要转过身去追他，还是——就算了。她不愿回顾往事，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丝想要见他的念头。
她伫立在雨中，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离开了。
景录向校园深处走去，一路锁着眉头苦苦追忆，终于一无所获。
走了许久，才见东舟身影，远远看去，似乎在与一个健壮的墨西哥小伙子热烈交谈。景录心中感叹，“这小子倒是自来熟，英语还不懂几句，竟然找老墨交流上了！怪不得把我甩了，翅膀硬了呀！”
景录走至近前，见东舟笨笨嗑嗑地正边说边比划，“Idon’tunderstandawordyousaid.Sorry，can’thelpyou.Maybeyoushouldtalktosomeoneelse.”，而那小伙子则执著地说着西班牙语，并且充满希望地盯着东舟的脸，以为多说几遍东舟就能听懂。两人鸡鸭对话好大一阵子，墨西哥小伙子终于选择了放弃，摆摆手遗憾地走开了。
“这年头无奇不有，就连非法移民也来学电脑了！”景录十分感慨。
东舟张大了嘴，“非法移民？！”
景录点点头，“绝对不会错！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吗？虽然干净，但是磨损得厉害；皮肤晒得黝黑粗糙，应该是终日在室外做体力活的；文化程度也不会高，否则他应该明白，圣何塞州立大学里设有墨西哥裔学生问讯处，凡事可以到那儿用西班牙语询问。明摆着偷渡过来没有多久，懵懵懂懂搞不清情况。”
东舟很惊讶，“非法移民也可以上大学？”
景录点点头，“他们可以参加夜间部的成人教育课程，一样拿正式文凭。这里是个人至上的国家，只要不犯案，别人无权问，没人知道你是什么人。”
找到学生顾问处，东舟操起磕磕绊绊的英语上前对话，倒也没有太大障碍。
学生顾问是个金发老太太，人很和气，也非常有耐心。她很快就帮东舟安排好必修课与选修课，并建议他先参加入学考试——placementtest。东舟揣摩着这考试跟托福考试的难度应该差不多，并不太担心。问清楚入学考试的时间，他便与老太太道别。
出至校门外，东舟对景录说，“二叔，我可以自己搭公车回去。在考到驾驶执照之前，每天都要乘公车，我今天就试着坐一回。”
景录有些意外，但看到东舟渴望的神情，他意识到：东舟已经长大成人，要自己飞翔了。景录很爽快地答应了东舟的请求，一个人驾车离开。
东舟凭借地图，很快找到车站。请教一同等车的人车票价钱后，他找出一张绿色的一块钱钞票和一枚十分钱硬币，攥在手心里候车。
体形庞大的空调公车终于到来，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动，似乎在恭候什么大人物。东舟正纳闷间，忽见身着制服的公车司机——一个剽悍的中年大汉走下驾驶座，朝队伍中一位坐着轮椅的残疾男人挥挥手。那男人开动轮椅，攀上公车门口升降梯进入车内。此后，其他人鱼贯而入，在门口的投币口放下车资，找位置坐下。
东舟注意到没有人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仔细一看，发现那些都是残疾人专座，于是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走向车厢后部，找了个位子坐下。数了数还有12站才下车，他索性闷头大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吃了一惊，偌大的车厢，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公车司机在前面默默地开车。他不知道有没有坐过站，想了想，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司机。
咦！驾驶座上不再是那个彪形大汉，而是一位穿着同样司机制服，两鬓斑白的白人长者。
司机扫了东舟一眼，“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声音低沉柔和，十分友善。
东舟心想，一定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公车司机换了班。他松了口气，问应该在哪里下车。司机微笑安慰他，“还有3站才到，不必担心。”
司机边开车边打量着东舟，“你是刚到美国的吧？年轻人，你来对地方了。”
他手向车窗外一挥，“看看这沿途的风光，尽是花园洋房、公司大楼和学校，你可知道20年前，这里是什么景象吗？那时，这里是一片连绵起伏、延伸百里的果园。当时有谁能想到，几十年后，竟如此繁荣！成千上万的人从世界各地蜂拥而来，创立电子公司，盖起高楼大厦。圣克拉拉山谷摇身一变，竟成了高科技的硅谷。这哪里还是什么山谷，整个一座新金山啊！”
东舟巡视着窗外现代文明的街道景色，揣摩从前纯朴果园的模样，心中感慨世事的变迁。
车到站，东舟挥手告别，满怀憧憬踏上大街。
“只要把握住机会，你的前途无可限量！说不定几年后，我就会在圣何塞水星报上看到有关你的消息。年轻人，祝你好运！”身后传来司机的祝福声。
圣何塞水星报是当地颇具权威的主流媒体，重点报道硅谷地区高科技行业的发展情况。能上水星报的版面，被本地人视为一项殊荣。
一路回味着公车司机的话，东舟匆匆赶回家去。新金山？真有那么好？我东舟，能在这儿挖到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