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汀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学校灰色的水泥地操场尽头,是一片冰冷的黑色铁丝网。他对面是一个模样看上去十分温和的白人中年男子,搓着手半晌才开口,“你真的不想再说点什么?”
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位打扮入时、面容憔悴的亚裔中年妇女。
圣克拉拉市立高中的心理医生斯蒂文走出办公室,示意等候多时的亚裔中年妇人进去。美琴担心地看着斯蒂文的眼睛,后者的眼神已经透露了她最不想知道的事实。
美琴和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孩子加斯汀坐在一起,倾听斯蒂文的决定。
“你必须接受心理治疗。这是强制性的治疗,如果你不参加,我只好向学校当局报告并记录在档案中。大学招生部的人可是不会喜欢看到这份报告的。”
加斯汀咬着嘴唇,用力拽着衣角。半晌,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名片递给美琴,“如果是她,我可以去。”
加斯汀站在一栋维多利亚式的二层办公楼前,掏出名片仔细看了看,对着门前“四季心理诊所”的牌子,做了个深呼吸,一脸厌恶地走了进去。
“我看过你的档案。一年前你曾经试图割腕自杀,被你母亲发现送到医院。你想就这件事情说点什么吗?”
加斯汀漠然地望着墙上的装饰画,一言不发。
“你果然很不喜欢说话。”四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加斯汀,指了指诊疗室的几只沙发,“喜欢哪只沙发,挑一个。这一个小时的治疗时间里,你可以做任何喜欢做的事情,既然你不打算说话,我也不会强迫你。再说,上个周末我去滑雪了,正好休息一下。我们皆大欢喜。”
加斯汀没有预料到四季摆出一派无所谓的态度,眉头稍稍向上扬了扬。他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走向靠近大幅落地玻璃窗的角落,坐在沙发上,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素描本,开始涂涂画画。
四季走出诊疗室,来到茶水间,和正在喝咖啡的珍如打了招呼。
珍如关心地询问,“那孩子说话了吗?”
四季笑笑,“怎么可能?我看过档案,他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了,那堵心里的墙,不会轻易去除。赢得他的信任,才是第一步。”
珍如关切地深深凝视四季,“是因为你自己也有相同的经历,更加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加斯汀吧?”
四季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是啊,不过那已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重新恢复爽朗的笑容,端着果汁走了。
珍如望着她离去,若有所思地啜饮着咖啡。
加斯汀抬起头,注意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四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他细细打量着这个作为诊疗室的房间,手中的铅笔不停地敲打着素描本。
这是一个颇为宽敞明亮的房间,被设计师巧妙地分成两大区域。一进门是一个较为封闭的空间,摆放着医生的原木办公桌和档案柜,而深入房间里面,靠落地玻璃窗的地方,则放置着患者休息用的沙发和室内植物。
在加斯汀的一双受过专业绘画训练的眼睛看来,室内颜色的设计和搭配十分清新悦目。明黄色的墙壁,配上3株油绿油绿的宽叶芭蕉,芭蕉树下是两只铺满柔软座垫的沙发,让人一见之下会忍不住想要脱下鞋子,将身子深深蜷缩在沙发里睡个不被打扰的香甜好觉。
一片静谧和谐中,他听到隐隐流水声。原来芭蕉树叶下藏着一只迷你青石浅水缸,清凉泉水从青石泉眼处汨汨流下。在这里,人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不用开口说话,正好!加斯汀想起以前那些心理医生,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自以为很了解他,自以为可以治愈他。太可笑了。
至于这个叫四季的心理医生,加斯汀心想,还要好好观察。不过,有这个必要吗?难道自己对这些成年人还抱有希望不成?
他摇摇头,手中的铅笔重重地将素描本戳了一个大洞。
四季走进诊疗室,递给加斯汀一杯果汁,没有打扰他,又回到自己办公桌后面。
香甜的芒果汁黄橙橙的,散发着清香气味,四季上网查询最新的心理学业界动态,时不时地瞥几眼落地窗前聚精会神画画的加斯汀。
她发觉加斯汀在临摹墙上的一幅油画,而且在观察油画技法时,神情很温柔。
“那是我请一位朋友画的,题材来自于我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张漫画卡片。想知道我把它挂在这里的原因吗?”
加斯汀停下手中疾奔的铅笔,望着墙上那幅超大尺寸的帆布油画,没出声。画面上是3个天真无邪头顶光环的可爱天使,其中两个低头闭着眼睛在虔诚祈祷,而另外那个胖嘟嘟的小天使却睁开眼睛偷偷看别处,他头上的光环是歪的。
四季继续缓缓地说下去,“天使头上的光环歪了,表示他犯了错误,将堕入凡间反省思过。他会变成一个普通人,经历所有人类必须经历的生老病死,不停地犯错误,直到真正成熟,学会原谅自己,原谅别人。”
“我们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纯洁的天使,可我们毕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我们经常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痛苦烦恼,甚至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必再面对人生的磨难。”
“可是结束生命,就真的结束一切烦恼了吗?死了之后的那个世界就没有痛苦烦恼了吗?死后的世界也许不同,但也许一样令人烦恼,没人知道答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一试活下去的滋味?”
四季瞥瞥加斯汀,后者仍然侧着身子,没有转过身正面对着自己,但是显然在思索什么。
“时间到!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同一时间再见!”四季看看表,轻松地说。
加斯汀愣了一愣,大概以为四季还有更多的议论。漠然地看了四季一眼后,他拎起双肩背包,走了。
第二天,加斯汀刚刚走进诊疗室,就看见四季手中的素描本。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四季抬起头轻松地打着招呼,“没想到吧?我过去也学过绘画,老师还说我很有天分呢!”
“什么天分?画鸡蛋的天分?”
四季感到受侮辱,“什么鸡蛋?!这是充满创意的四格漫画,是一个勇敢者的冒险历程!哪有这样漂亮的鸡蛋?!”
看着四季不服气的样子,加斯汀不由得吃吃笑出了声。
四季略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我可是第一次看到你的笑容。”
“别以为你就能改变我!我来只是因为你不像其他人那么多废话。”加斯汀收敛笑容,重新露出冷漠的眼神。
“可是你毕竟来了。”四季平静地凝视加斯汀。
他一怔,察觉到四季语气中的欣慰,还有他很久以来没有听过的一丝关怀。他甩下背包坐下,仍是一言不发,掏出素描本涂涂写写。
四季温柔地凝视着加斯汀,“你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可以告诉我吗?”
加斯汀冷冷地回视,随即低下头继续素描。
四季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话,我来说说我自己。我今天嘛,过得一般。昨天居然有一个朋友的朋友,说像我这样做心理医生的人,一定从来没有任何烦恼,就像打过烦恼疫苗一样!他的大脑构造一定很奇特,居然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不动脑筋的话。还有呀,珍如泡咖啡的技巧不坏,可是她很爱评论我的衣着打扮。你知道吗?她每天到诊所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审查我当天的衣着,简直比我老妈还要啰嗦。她还会记下我每个错误,动不动就掏出小本子找我算账。我有时候真想请个哑巴,换掉她。可哑巴不能接电话,是不是?的确让人心烦。”
“这一个小时是我的诊疗时间,为什么要听你发牢骚?!”加斯汀冷冷地打断四季滔滔不绝的独白。
“那谁叫你不愿意开口呢?”四季笑得很诚恳。
加斯汀撕下一页刚刚画好的素描塞给四季,“给你。”
四季迷惑不解地接过素描,画中是一群高中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玩电子游戏,有的在大打出手,有的在睡觉。右下角有一个人影坐在黑暗中背对着人群,双手叉在胸前,冷漠而又不屑,显然是他自己。
四季抬起头,只看到加斯汀倔强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飘向窗外阴暗的天空。硅谷的冬季,细雨缠绵,春天离得还远着呢。
第二周的星期三,下午3点。四季心理诊所。
加斯汀走进诊疗室,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母亲美琴坐在沙发上发呆。
“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尽管冷漠,却仍有掩饰不住的一丝怒气。他转过头不客气地盯着四季,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珍如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托盘。四季递给美琴一杯香浓的咖啡,然后微笑着递给加斯汀一杯热可可,自己的是清香热茶。
“今天很冷,我们先喝点热饮暖一暖。”四季恳切地望着加斯汀,温和的目光让他没法拒绝。
“这是我布置的作业,你们两个人要每天回家做。”四季发给美琴和加斯汀一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段又一段的对话。
“我的小南瓜,你今天过的怎么样?跟妈妈说说。”美琴在四季的示意下,舌头僵硬地读着她那一部分的台词,脸色绯红。
加斯汀丢开手中的剧本,“肉麻死了!假死了!我不干!”
四季置之不理,继续指导美琴,“你也可以根据自己的习惯,把‘小南瓜’换成‘甜心’之类的称呼,总之随你喜欢,任意发挥。”
加斯汀在一旁生气地说,“我说过,这太无聊了。我不干这个!”
“爱是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四季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很坚决,“你不是一直都抱怨没有人真正关心你,真正爱你吗?当机会来到面前时,你不打算试试吗?!”
她的语气渐渐和缓,“你妈妈是真心爱你。她过去疏忽你,现在想要弥补过失,她付出了努力和代价,你的白眼和冷漠都没有能够让她退却。当我要求她到诊所来配合治疗,她连董事会都没有参加立刻就来了。你知道她过去一向是个工作至上的人。”
加斯汀不信任地望着美琴。美琴无助地望着他,脸色惨白,双手颤抖。
半晌,他终于坐下来,“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我只想画画。”
四季没有再坚持,她拿过一份全新打印的剧本,示意美琴和自己继续对话。加斯汀溜到一旁,心不在焉地往素描本上涂写。
“爱其实也是一种习惯,要借着日常养成的仪式,来巩固这个习惯。关心一个人,爱一个人,就要让他清楚地知道。”
“要认真地倾听对方的话,要说‘我知道了’,还有‘我可能不太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会努力去了解你的感受’这样的话。”
“要说‘当你需要的时候,我在这里’这类话,并且说了就要做到。”
四季耐心地传授美琴沟通的基本方法,加斯汀仍是无动于衷。
渐渐的,四季和加斯汀形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别具一格的沟通方式——每天下午,加斯汀坐在沙发上画画,画他一天的心情和感受。无论什么想法,加斯汀都能画出来,而四季则千方百计促使他转换成口头语言表达出来。
“今天他一共说了9句话!真是重大进步!我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来顿丰盛的海鲜大餐!”四季乐不可支。
珍如应声拎上自己的手提包,“去Aqua好吗?我愿意奉陪!好久没吃邓杰内斯蟹了,再来上一盘煎牡蛎蛋卷,一盆茴香意大利菜馅小馄饨汤,外加火腿包煎旗鱼,哇——提前过圣诞节啦!”
“最近进展不错,加斯汀,我们终于可以进入真正的治疗阶段了!”
四季的话让加斯汀琢磨了许久,难道以前的治疗都不算数?按照扮酷的惯例,不能开口有任何表情,于是他选择沉默。
“我的治疗办法简单有力:‘即使泪光闪闪,仍要一直微笑’!在你灰心的时候,痛苦到极点的时候,大声说这句话。”
“问问自己,在受害者心态中生活了多久?不是没有选择,你可以选择站起来,停止自怨自艾,改变你的生活!别人不向你伸出手、关注你,你可以选择向别人伸出手,关注别人!”
“一开始的时候,你当然会觉得这句简单的话没用。但是当你找到内心真正的勇气时,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力量。而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你找到内心深处的勇气,不管过程有多么漫长和艰难,我们都不能放弃!”
加斯汀发现自己竟然认真地回味她说过的话,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内心深处升起微弱的希望。
星期五的上午,圣克拉拉高中的一间教室里,出现了一名戴着厚眼镜,怯生生的转校生。
“嗨,我是加斯汀。”出乎加斯汀自己的意料,当那个局促不安的转校生坐到旁边时,自己竟然主动开口打招呼。
对方高兴地笑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加斯汀非常了解转校生的心情——这种孤单寂寞、生怕再也交不到朋友而被大家疏忽遗忘的心情,他当然一点也不陌生。可是自己居然会主动和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打招呼!加斯汀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
珍如在茶水间截住四季,开口前先往诊疗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今天加斯汀居然帮我捡掉在地上的文件夹!他以前可都是直接踩在文件夹上就走过去了,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最近对他干了些什么?!”
我对他干了什么?有这么说话的吗!?四季摇摇头走进诊疗室,发现加斯汀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素描本上涂涂写写,而是一反常态带着期待的神情望着自己。
“你就这样一帆风顺地开了诊所,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吗?”这一天,加斯汀对四季似乎很感兴趣,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发问。
“当然不是!从大一开始直到研究生毕业,我所有的周末和假期都在社会福利机构和一些非营利性的基金会工作。6年下来,理论和实践的功底还算扎实。”
“毕业后,没钱开自己的诊所,先是在硅谷的大公司里做一些针对工作环境的心理咨询,后来才加入有名望的心理诊所工作。这样又是6年,现在终于开了这家诊所。”
“前前后后,奋斗了12年时间。”四季笑吟吟地看着加斯汀,“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可不可以到这里来打工?绘画和心理学也是相通的学科,我想画出人类心灵深处的影像。”他忐忑不安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在创业阶段,目前请不起助手。”
“我不要钱!你可以免费用我!我愿意复印文件、打杂和做清洁,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留下。”加斯汀一口气说。
“那你就先跟着珍如学习一些管理诊所的事务吧。果汁和咖啡免费,心理咨询也是。”四季冲他眨眨眼睛。
“啊!看外面!雨终于停了,出太阳了!”四季欣喜地指着落地窗外。
窗外是久违的湛蓝天空,远处一道彩虹横跨过山谷,绚丽夺目。
“太好了,冬雨已经连续下了整整10天,终于放晴了!”加斯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