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也许有她的道理。当初就因为要满足母亲内心的一点愿望,她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去当了兵。倂是今天,她却不能再放弃在大城市生活的机会了!事情很清楚,只翠她回到老部队,那位军区机关的青年军官就会跟她分手!
如果不是处在今天晚上这种特别激动的心境里,她也许会耐心听女儿再说一遍自己的道理的。但现在她做不到这个了。雅莉,妈就要死了,至少今天你妈和你哥哥还在这个世界上受着尊敬,妈不能因为你的事给你哥哥和她自己的名声抹上污点。
“妈!那个事儿……你还得帮我办!”长途线路的那一端,女儿的话里又有了哭声了。“再过半个月,我们真的就要毕业了!”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
“我不是前几天才给你写了封信吗?!……信收到没有?信上不是把什么话都写清楚了吗?!”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了。雅莉在向她恳求:“妈哟,你就帮我这一回吧!……部队领导捎话来了,我是你送来的,只要你说句话,他们就会把我还给你!……再晚了事情就不好办了。……我一回到部队,想调出来就难了。”
“雅莉,这件事你就甭说了!……你要听妈的话,回老部队去!妈不能帮你做那种事!……”
没等到女儿回答她就放下听简,压断了电话。从早上开始,她的头就有些晕,此刻晕得就更厉害了。女儿,妈也许太狠心,可妈不能不这样,不能不这样!
走出医院大门已经九点钟了,这时她真的把早上那件事忘了。只是一天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惊恐不安的感觉还在。夜空漆黑,不时有硬梆梆的雪花落下来,冷冰冰地打在脸上,落进脖颈里,似乎要提醒她注意一件事,但她却想不起来它是什么了,并且也不愿意再去想它。今晚她在医院职工大会上接受的刺激太多太强烈,很多东西对她来说是那么重严,意味深长,她还没来得去思考,去体会。路灯依旧是亮的,一盏一盏,直伸向远处,却照不到很高的夜空里去。这由路灯光显示出来的低垂的天幕下的世界那么狭小,使人憋闷。一辆自行车突然从马路上驶进人行道。差一点没把她撞倒。她趔趄了一下,那骑自行车的、衣架上带着一个小伙子的姑娘朝她响了响铃,若无其事地走远了,待她抬起头来,他们已经消逝在前面的黑暗中了。她觉得他们这样快地消逝很不正常,有些奇怪和可怕,他们肯定是被紧紧包裹着这个世界的黑暗吞没掉了。这种想法使她浑身颤抖。眼前发黑。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不对,就在过马路前停下来,用手扶住路边一棵在严寒中格格作响的小树。马路上驶过一辆公共汽车,一台卡车。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街心甩,有几片不知从哪儿被寒风吹过来的“哗哗”响的枯树叶。不知是这寒风使她走出医院时那种头晕的感觉好些了,还是头晕好些了使她感觉到了这户外的严寒,她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嘴里又涌起了一股碳酸水的味道。她用手捂胸口,想把堵上喉咙口的东西吐出来,却什么也没吐出,是这彻骨的寒气将那团东西引上了喉咙,却又将它堵了回去。她喘了一口气,被堵塞被凝滞的感觉,思想,意识流动起来,却又没有全部流动,还有点什么依旧闷憋在意识的黑暗里。又记起那件极紧迫极令人惊惶的事,可清楚地涌上心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今天是二月十六日。明天就是二月十七日了!今天夜里她要回到洛河边的旧屋里去,同儿子呆在一起!一还有那封信,那封她等了六年还没有来到的信!她快要死了!今天夜里!是她最后一次同儿子呆在一起了1她得向儿子告别。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儿子说。还有,或许今天夜里,她真地能从屋门后的地板上找到那封迟到了六年的信!
猛然间心里只剩下儿子了!象儿子下乡或参军时一样,此时又有了那种与阳阳生离死别的感觉。只是今天这种感觉比当年更强烈,更沉重也更悲伤,奇怪的是其中还有一种庄严,一种念泪的激动。她走过马路,走进家属大院,径直来到洛河边那排旧平房前。洛河洪水的咆哮声突然在她耳边洪亮起来,暴烈起来。她听到了一阵阵巨浪拍岸的惊天动地的喧嚣,听到了一大块堤土崩塌的沉闷的轰响,听到了(不是看到了〗堤岸上那黑糊糊的林带,甚至还听到了寒气在林带中凝聚使哪一棵树梢上最后一片枯叶落地的窸窣声。在一片夜暗中她肴淸了这徘旧平房,每一问小屋紧闭着的或敞开着的黑洞洞的门和窗,看清了平房前那每一棵熟悉的、今晚突然在她的眼前粗大和高耸起来的树,模糊地辨认出了门前那条坑坑洼洼的砖铺的甬道。今晚所有这一切存在物都在她心中有了一种新的意义,它们似乎都成了活物,有了灵魂,有了感觉,思维,并且象她一样充满激情。她的“哒哒”的脚步声格外响亮。意识到此刻充斥在这儿也充斥在自己心灵里的庄严和激动来自何方了。今晚她已得到了一种启示,一种保证:惩罚不会来了。惩罚压拫儿就不存在。她不用再害怕什么,不用再为什么感到羞愧,包括不久即将降临的死。每个人都是会死的,但即使在她死后,儿子也依旧是四六六高地上那个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而她自己也还是一个为人敬仰的英雄母亲!
来到自己那间旧屋前。毕竟心里还有一点惊恐。只有一点点。抬头朝四外的黑暗中望一眼。看到了灶屋窗下的石榴树,身后泡桐树干旁的路灯杆,不远处的围墙和围墙角上那个通河堤的小门。没,个人。没有声音。想起了早上那件事。洪水的声咅猛然1司。又。洪,亮。起来,其中夹杂着堤土崩塌的响声,枯树叶在寒气凝聚中落地的窸窣声。她抖抖嗦嗦地摸出一串钥匙,开了门上的锁。
门“吱哑”一声开了。很响亮。弯腰定睛看去,昏黑的屋地上,有一个模糊的灰白的东西!
拉亮电灯时她的手抖抖的。白炽的灯光一下充满了屋内的空间。她一眼就瞥见了。那是一封信!
真是一封信,它终于还是来了!
恐惧象冰水一样,从小屋四外的黑暗中猛地向她扑来。她的头晕得更厉害了,但还能想起回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屋门!将恐惧堵在门外了——不是阳阳的信!信的封口处粘糊糊的,她揭开它,抽出那张折叠成正方形的信纸。咬着牙,站稳了,看下去!吐了一口血。眼前的字迹清晰起来,信是那个人写来的!信封上几个笔划粗重的大字,写的是:
章妈妈:
您老人家好!
我叫肖朝东。是你的儿子章阳烈士的战友。六年前跟越南人打仗的时侯,我一直跟章阳同志在一块(儿)。部队里知道章阳烈士牺牲经过的人只有我一个。
在四六六高地上,我为章阳同志,也为你老人家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可以说,没有那件好事就没有章阳和你今天的名声。仗都打过六年了,我没来找你,因为我不想把那亊讲出来。可是我现在不能不来找你了!最近我就为那个事蒙上了天大的冤屈,弄得无家能归,没有一条生路。眼下也只有您才能救我了!
我来到你家门口有三天了。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愿意见我,是不是喜欢接待我这个人!我怕你也象别人那样误解我!
过去在部队听章阳说,每到大年三十晚上,你都在屋门口挂一只红灯笼。眼看着就是除夕了,你要是喜欢接待我。就在门口也桂上一只红灯笼我有好多好多详跟你讲啊!
胸部撕裂般地绞痛起来,喉咙口又有了一股碳酸水的味道。满屋的灯光那么刺眼!
伸出一只手去,“啪”地一声拉灭了灯!在黑暗中又吐了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忽然又站住了,她发觉自己是在去找那只小红灯笼!
左胸深部有团东西已在往下沉,往下沉……它就要沉到最深的渊底了。与此同时,一声悲惨的呼喊也正从那儿挣扎出来——
那个人真的来了!
原来过去藏在她心底的那所有的阴暗的想象都是真的!
原来她这六年间的生活真的全都是欺骗,是那个恶毒的命运之神对她的又一番愚弄和蹂躏!
不,不,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这一切全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为什么这一切不可能是梦!一场荒诞迷乱恐怖的梦!……她清醒过来了,头不再晕得那么厉害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又推动她往前而那个墙角里走。那儿有一件东西,一件六年来没有动过一动、已积满了灰尘的东西。她长久地呆在黑暗中,眼睛已经适应这暗了,不仅那只旧灯笼,连同屋里的一切,都能辨汄出来了。心里也仿佛睁开了一双大大的眼睛。
又站住了。小屋里有了一种新的异样的气味儿!从墙上的那幅遗像里,儿子正用一双异样的目光望苕逾。在这双目光深处,她又感觉到那一点六年来一直使她心惊的悲凉了!
一一妈妈!
声音不象是从这间旧屋里发出来的,它来自屋后洛河大堤上,来自河道里翻腾咆哮的洪水,来自河对岸那无边的矿野,它象是一声焦灼的痛苦的呼唤,又象是一声哀婉的绝望的叹息!
——妈妈——妈妈一一妈妈——妈妈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懂得了儿子目光中的悲凉!儿子从一开始就了解这一切,他早就看到了事情会有今天这样一种结局!儿子并不愿意在白己死后还要犯下一桩冒名顶替罪!他的一生够凄凉,这死后的耻辱完全是别人加在他头上的!
―足妈妈您加在我失上的!你甲。就觉察出了我不足那个英雄,可你为了你自己一一你以为楚为,”我,其实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内心的苦,让我也成了和你一样的罪犯,死后也还免不去一桩罪行,一场羞辱!
直到此刻她才看淸己一生中对儿子犯的所有的罪……如果她把这只小红灯笼挂出去,儿子就会真地在死后再遭受一次命运的黑暗的吞没……
可她活下来确实是为了儿子啊,为了向儿子赎以己早年的罪啊!
如果今晚她挂出了这只小红灯笼,就笠予又一次遗弃了儿子!
心灵的荒野上,一只沉默了多年的野啓又在清冷的、蓝幽幽的刃光下嗥叫起来!命运已经夺走了她的一切,为什么还耍最后夺走这柞一个可以给窃己凄苦的一生以慰锆約晚年……
不,她不能将这只红灯笼挂出去!这只红灯笼她永远楚为自己的亲人准备的,只为亲人的归来点燃和悬挂的。假若那个人要来,命运之神的那只看不见的恶毒的手要来,那就让他或它自己进这砌门来吧,她甚至可以帮他们把这扇门打开,伉她决不会挂出一只红彤彤的小灯笼去欢迎他。她真地走过去把屋门打开了!
这天夜甩迆没有离开这问小厘。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司马丽君听到的都朵洛河洪水奔腾咆哮的声咅。足巨浪拍击堤岸使堤土崩塌的声咅!
那个人并没钉走,他和她就在这河边的黑夜中对峙若。天大亮了,她走出设门,望着东方的曙色。突然惊诧。
她等了他一夜,那个人却没有来!
……但楚刚刚离开这间小屋,沿着门外那条坑坑洼洼的甬道走出洛河边这座寂寥凄冷的小院,她的心乂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紧了!
背,有一双既冷怨恨的目光正盯住她。闲为她没有把那只小红灯笼挂出来。她不敢转过头去!
接下来的这个白天里,她的精祌处在高度的惊恐之巾了。这惊恐来向一个似乎极自然极合理的想象:那个人终于来了,终于到洛河边那间小厘去找过她了,他给过她一个机会,一个悄悄承认自己的犯罪和接受命运的最耵一次沉重打击的机会,她却拒绝了她,那么现在这个陷在穷途末路中的人(他已在信中说出了自己的处境的悲惨和绝望)就可能到别的公开的场合来找她了!这个人已把她狩作将均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希望了,他寇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在医院里,在上班下班的马路上,在任何一种场合,她都觉得自己随时会遇上他。他们之间似乎有过一个契约,但昨天夜里她为了儿子也为着自己把那个焚约撕毁了,那么将这件事弄到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也就足无所谓的和必然的了。每一秒钟都可能大祸临头。以致她很快就发觉!,己已处在极度的恐怖和戒备中,随吋准备矜避和逃工厂。茧然她认为昨天拂晓在马路边!:看见的那个男人就是沾,却又不能完全断定他不是另外一个因此毎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陌生男人都可能足他:问时她又无法否定她看到的那个人就楚他,于是任何一个冏这个人的年一龄、相貌、体形、衣若相似的人都会格外惊动池的心!
很快就总识到自己处境的绝窀了!她是躲不开他的。每一扁窗户里,每一棵树的背后,每一座迮筑物的陪影下,似乎都有一双阴冷的、仇恨的门光。而她在明处他却在哜处,他随吋都会猝不及防地闯到她面前来。挡住去路,让她即刻陷入到可怕的耻辱甩!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就在昨晚阪院的职丁。大会上,这个仳界还要给她一次褒奖。如果命运之祌要毁灭她,那镋应该剥夺掉她生命中所狞的东两。只要这件事情还没苻发生,她就不能相佶眼下发生的一切!
这年冬天,何方也突然觉朽老了。这种人到荇年的苍凉而悲愤的感觉同他的心境有关系。随着全将范围的向章阳烈士母子学习的“活动”,也因为似乎是又从“上头”吹下来的一股非议“改革”的冷风,何方的日子再次变得难过起来。对于这种乍暖乍寒的政治气候,这几年何方也经历得多了,本来不会引起心境的太大的改变。但是,有一天早上,他在镜子里科到了自己的满头华发。
每个人或早或迟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的:你感觉到你的目生命即将逝去,而你在这个世界上却还一事无成。
医院里的人们很少能看到他了。日复一日,他把自己关闭在办公室里,宿舍里,象龟缩到一个深深的洞穴里一样。一生的经历纷至沓来。
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这几年在医院的“改革”实践。这是他人生中最引人注3的时期,同时也被他自己认为是一生中活得最有价值的时期。怛是因为那股冷风,也因为从市委到医院到社会上对他的非议,今天他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认真地对日己做过的一切,包括过去那些指导和推动了屄院“改革”的思想,进行一番严肃的批判性的思考,对它们的正确与否,成败得失作出新的估价。这种反思是痛苦的,却不能不说是有益的,犹如吞服黄连水一样,味苦而性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