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当她第一个上台作“典型发言”时,来时心里的那一点惊恐和自卑已经彻底消逝了。她的头高高昂起来。只是到了这儿,她才真正看清儿子和她的影响有多大。这影响甚至已经超越了她的想象力。毫无疑问,现在连她自己也不能否定自己才是这次大会上最亮最引人注目的星辰了。
大会进行了五天。会议期间,省城的大小十几家报刊都刊登了她同省委书记、副书记在一起的照片,她自己的照片以及记者们写的关于她的专访。她在大会上的发言在省报上全文发表。即使她没有什么活动,每天夜间的电视新闻讲到这次大会时也要把她的特写镜头在屏幕上显现出来。一时间,在这座当年读过书的、如今已变得陌生的城市里,甚至在全省范围内,她也象在自己那座城市一样成了一位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
最使她激动的是:大会闭褡那天上午,一家全国性大报的第三版就用整版篇幅刊登了那位从北京来的女作家写的关于她和儿子事迹的报告文学:《祖闻啊,为这样的儿子和母亲骄傲吧!》。从这篇充满激情的报告文学中,她发觉白己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位全国知名的人物!
每天夜里,包围着她的记者们散尽之后,她总要走进卧室,打开通阳台的门,站一会儿。她一生中都没有得到过这么高的荣誉,也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生活。睡到那张有所谓“席梦思”弹簧软蛰的大床上,她觉得兴奋。不习惯,还有些惶乱(因为房间太多、太空阔、也太静!)。
在阳台上可以眺望极遥远的黑夜。省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户外的空气清新而凜冽。自从住进这家宾馆后就有的那种醉酒似的晕乎乎的感觉一直没有消逝过。站得久了,她常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腮边有两点冰冷的泪滴。打儿子牺牲后,她心里从没有象此刻这样轻松过:不,儿子牺牲后并没有披这个世界遗忘,过去她关于这件事的恐惧是不应该存在的。
大会闭幕前休息一天。这天下午,会务处组织代表们到省烈士陵园去参观和瞻仰。
司马丽君本可以不参加这项活动的。她并没有亲人埋葬在这痤陵园里。但是,当代表们出发时,她也跟随着上了车。
几天来,一种新的对儿子的苦痛的思念也在她心里滋长起来。她在大会期间享受到的殊荣,这种人间仙境般的生活,都不能不使她更经常更痛苦地想到儿子。她今天得到的一切都因为儿子,因为儿子的牺牲,但儿子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生活……
模模糊糊地,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在省城的这座烈士陵闼里找到儿子的墓。
烈士陵园位于省城西郊外一片松林遮掩的土山之间。这是个星期天,有一队队少先队员正举着队旗走进陵园。
在一片光线幽暗的林间空地上下了车。因为今天参观陵闶烈士赛迹展览馆的人很多,陵园管理处的一位工作人员临吋将活动程序改变了一下,首先带他们到陵园深处去瞻仰烈士们的墓地。林间有一条条用碎石头铺成的甬道。甬道上有许多秋天的枯叶。在甬道两侧,她看到了一座又一座刚刚被重新修缮一新的烈士墓。墓碑上的红字在从林隙间透射下来的淡黄的日光下闪着新鲜的光泽。陵园的工作人馬告诉他们:这儿长眠着六百多位烈士,他们先后牺牲在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
“没有这次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牺牲的孩子们的墓?”她问这位为他们做解说的人。
“哦,没有。”那个男人说,回头看她一眼。她突然想到南疆的那座荒坟了,站住,让后面的人从身侧走过去。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弄清楚墓地里那一点触动她的心的东西是什么。是的,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好,宁静,肃穆。没有风。连鸟叫声也很模糊。时不时地,会有松针无声地落下来,飘在死者的墓前蓀后,条条弯曲幽深的林间甬道上。她突然想到,这就是安息。睡在这儿的人们也是儿子那样的英雄,他们死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一块永久的静谧的柄憩地,而她的阳阳却还孤零零地躺在那庾荒坟里。
在一排排陌生的烈士的姓名向,儿子的英名仿佛变得很平凡,并且受到了冷落。她猛地感到了一种失望和悲哀!
她在这儿坐了很久,等待着心境平静下来。那些在晦暗的晨光中醒目地显现在一座座墓碑上的红漆字仿佛要告诉她一其实你的儿子也就是我们中间的一员而已。象他一样,我们也都生活过,为着祖国这个崇高的事物战斗过,直至牺牲。我们的光荣里有我们的悲哀,而悲哀中却也耸立着我们的骄傲。她不能不同意它们讲的或者是她自己想到的这些话。石头冷森森的,林间空气冷冽。她站起来。意识里也象灌进了太多的寒意,在簌簌发抖。她不该到这儿来寻找儿子的墓地!
已经死了多少人啊!在即将下山的夕阳的淡淡的光辉里,这片死者的墓地看上去象沙漠一样浩瀚无边……她在这儿是找不到儿子的墓的……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哀伤,她走出林子,回到陵园展览处的烈士亊迹展览馆前。是一座异国情调的古旧的红砖小楼。楼有四层,有许多大小不同的展室。一位年纪很轻、脸蛋儿圆岡的女讲解员将她带进了这幢建筑物,一间一间走着,看着。在那些面积最大的展室里,陈列的都是些司马丽君从小就崇拜的、至今在心目中仍象巍巍高山一样的人物的生平事迹介绍和遗物:杨靖宇、杜凤瑞……她觉得儿子的那座山又矮下来许多!
女讲解员把她引上四楼中部一间最大的展室。一进门,她的目光就死死盯在一幅高大的纸屏上了!
纸屏上有一幅儿子的遗像。一幅同家里挂的那幅遗像一模一样的遗像!
原来这是儿子的展室!
在这座烈士陵园里。儿子象抗日民族英雄杨靖宇一样,占据着一间最大的、单独的展室!
除了家里挂的那幅遗像外,她从未想到过世界上还有第二幅这样的遗像。儿子那双活生生的,明亮的和异样的目光正从对面直视着她。儿子仿佛也在惊讶:妈妈,瞧。没有想到吧?我们母子又在这儿见面了!
泪水爆发似地流了下来。啊,儿子!原来儿子也在这儿享受着敬仰!能够进这家烈士事迹展览馆的都是些在全国造成巨大影响的英雄,而一旦进了这家展览馆,儿子的英名和事业就会永远地受到人们的纪念和景仰!
如果儿子能在这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那么他就能在更多她的目光和内心的视野所不及的地方存在着!
在这种突起的想象里,不仅有着深刻的安慰,而且巳经有了一种新的隐隐的不安了!
大会结束那天,来自开封地区的代表受市委、市政府之托,邀请她回故乡同父老乡亲见面。自从十几岁时离开这痤古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这座古城她又一次受到了英雄凯旋式的隆重欢迎。由于省城的“双拥会”刚刚结束,她在这场“双拥会”上巳成了知名度极高的人物,她到达的当天,该市的报纸、电台,电视台便对她的到来作了大量宣传。接着,第二天上午,她应邀在市委礼堂向市委领导和全市各界的几千名代表作了关于她和儿子事迹的报告。她的报告又在这座城市引起了轰动,一时间,它成了电台、报纸、电视台乃至于人们街谈巷议的头条新闻。
当夫下午市委书记派人带车陪她游览开封市容。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开封已经变得她不大能认出来了。童年时住过的东城区的小巷子已不存在。她到了那儿,看到的是一座新兴建的化工厂,烟囱林立,宿舍楼群远远向郊区伸展开去。
车子继续往东走,已经驶出了市区。路两旁出现了冬日的麦田。带车的市委秘书说:
“章妈妈,咱们回去吧。再往前就是烈士陵园了。”她的心一动。抬头望去,远处有一片土丘。冬日的阳光下,土丘上有一片乌青的松柏林。
“咱们去看看烈士陵园。”她突然说。车子在陵园关闭的大铁栅栏门前停下来。没有人。他们下了车,从侧门走进去。进门后一条柏油路,笔直地通向远处那座林木半遮下的小楼。路两侧是铁栏杆,栏杆后面是一排排烈士墓。柏油路上落叶很厚,看样子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陵园内静得很,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想起省城烈士陵园里那一大片烈士墓,突然觉得这片墓地比那片墓地还要大,还要肃静!
这些烈士也都得到了安。息……柏油路尽头那幢红砖红瓦的小楼的一扇扇门也紧闭着,市委秘书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一个中年男人,他是陵园的管理员。他告诉说:今天是星期日,陵园关闭,这儿的人都回城里去了。
秘书把他引到司马丽君面前。
一见面这个男人就“裥”了一声。他认出了她,激动起来:
“哎哟,是司马丽君同志!欢迎!欢迎……”他有点结巴了。
竭力遮掩着内心的激动,她半侧过身子,望远处树林上的天空,说:
“我……我就是想看看烈士事迹展览馆。”管理员“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忙忙回到屋里,耽搁了半天才找出一串钥匙来。带他们上了二楼,打开了其中的一间展室。
她的预感是对的。她又在这里看到了儿子的遗像,儿子在这儿也单独占着一间展室。他的目光里为什么多了一点悲凉呢?妈妈,瞧,我们又见面了,我们还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见面的,次日,她在这儿的活动结朿了。市委书记专门派人带一辆吉普车送她回洛河市。下午四点钟,车在豫西大山区的公路上抛锚。司机修车时,她和陪送她的秘书信步走进公路边的那座小山村。
村头是所小学校。远处的山脊半喰着残阳,有无数红黄的光芒从那儿进射出来。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里显得极明亮。学校大门里一闾教室的山墙上,“向战斗英雄章阳叔叔学习”的专栏里,儿子那双异样的目光正默默地迎着她。——妈妈,我们又在这儿见面了!教室里正在上课。院子里空无一人。她站在那儿,对儿子望了一分钟。儿子眼里已经有了一种令她惊心的东西。逃也似地走出学校大门,回到尚未修好的吉普车里。“章妈妈,你脸色这么白,是晕车吗?”带车的秘书吃惊地瞧着她,问。
“啊,啊。”她回答。“是的,是晕车。”他给了她几片“抗晕宁”。她将它们吞在嘴里,稀里糊涂地捧着司机递过来的开水咽了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儿子,儿子的影响太大了。儿子的影响似乎不该这么大!这么大的影响对她和他不一定是好事情!
回到家里,把来人送走,天已经黑了。孤身一人坐在屋地甩。望着朦朦微光中的儿子的遗像,她突然意识到小屋里已多了点什么!
一点沉甸甸的,令人惴惴不安的东西!一种令人恐慌的气味儿!
一个念头冷不丁地冒出来——
如果儿子根本就不是那个英雄,如果今天被人们到处称颂和纪念的关于儿子的一切都是假的,那该怎么办?!
这天夜里,象生命历程中的每一个紧要关头一样,她又只身一人影子样地飘出了洛河边的这间小屋,飘向了小屋背后的洛河大堤。
她在暗黑的林带间站定了。冬夜的洛河两岸连同河道里仍是一派凄凉的景象:天空灰沉沉地堆着雪云,只有在远处贴近地平线处的地方才有一道白漠漠的亮光,地平线本身则被浓重的夜气笼罩着。寒风顺着河床从西北方吹过来,“哗啦啦”地弄响堤上枝条光秃的树木。河床里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那座断桥远远地隐约地立在茫茫夜色之中。还刚刚呼吸到一口冷扎扎的空气,那些她本来要逃避开的念头相反却更清醒地浮上心来!
——在四六六高地战斗中,刚刚踏进山脚下的那个凹部,儿子胸部就负了致命的枪伤。当初在南疆她就想到过:带着这样一个汩汩流血的伤口,儿子是无法爬上那座陡峭的、斜坡长度达一千米的高地的;即使真能爬上高地,那时血也会流尽了,他不可能再有力量一次次勇猛地跃起,躲开各种武器织成的交叉火力网,将暗堡一个个炸掉……
——在她的那趟南疆之行里,从儿子的连队到团部,不管是连长和瑁导员,团长政委,还是那天深夜她在连部帐篷外遇见的儿子生前所在班的班长何庆森,都似乎隐瞒了一点对她来说极重要的事情。似乎正因为这一点什么事情,连长指导员接待她的态度中才有了那种异样的紧张、愤怒和耻辱的感情,他们才违反自己本来的心愿让她很快离开了连队……
还有那个团的团长政委,也是这样……——最大的疑点还不是这些。她知道它是什么。直到今!日,她心里仍然弄不懂她那个在荒河滩上孤独地长大的儿子怎么能够成为一个英雄!
儿子的童年是凄苦的。他刚刚长大成人,目光中对这个世界就充满了冷峻的严厉的弃绝的感情。他不爱这个世界。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负担起四六六高地战斗的全部沉重!
回过头来想,当初在南疆,在儿子的部队里,唯一支撑着儿子是那个英雄的证据就是她深深感觉到的、那些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军人对儿子的真切的悲痛和崇敬之情。此刻连这一似乎确凿无疑的证据也变得没有说服力了。她猛然想起来:就在她离开儿子的连队的那天拂晓,这些军人接待另一位刚刚来队的烈士母亲时,也表示出了同样的感情。
在四六六高地上完成英雄壮举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比儿子更有力量、更爱这个世界、体魄也更健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