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廷不觉也笑了,他坐在摇窝旁的矮椅上轻轻地摇起来。洁白的月光照着孩子的脸,显得格外美丽、安详。万先廷看着孩子的脸,想起未来的战斗,一种出自强烈的责任感和自豪感的激情便充满全身。他想起齐渊在广州出发前说过的一次话:“我们的下一代是幸辐的,但是我们更幸福。因为在斗争的行列上,我们是站在他们的前面。”是啊,也许他们这一代长大起来,已经看不到他们先辈受过的那些惨痛的灾难和可怕的战火了。那么,他们这一代会是怎样的呢?万先廷凝视着孩子想。……他想不出来,不觉自己好笑了;他们当然是不会错的。假如他们中间,真会有人不珍惜无数先辈的血肉的开拓,那么,他们又怎能毫无愧色地去面对自己的后代呢?……
三爹喝过两碗凉山茶,身上一舒服,舌头又活了。一面高声喊“大媳妇”也出来坐一坐,一面喜笑颜开地向先廷讲起他们不在家时村子里的许多事情。他讲到他们的赵大叔,讲到大凤,讲到那个最为他敬仰的容先生。特别是大凤,说起那个姑娘家,如今被万人拥护当了农协委员长,多不容易啊!那些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兴高采烈的。
当然,三爹说得最多的,还是先廷跟黑牯这两个穿了军装的般长般大的年轻人。三爹亲眼见过他们从孩童时就经受过的重重苦难,三爹看着他们一步步地从苦水里长大成人。他觉得,眼前这些孩子们都扬眉吐气了,也是他自己的骄傲和荣耀啊。他望着先廷,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那根胡辫子——为这根辫子前两天还闹了个笑话:村里妇女解放会的那班姑娘们拿着剪刀,到处找妇道人家剪长头发:“巴巴头”、顶搭子巴巴头即挽髻;顶搭即辫子。。三爹见了她们,心里高兴,捋着自己的那根胡辫子笑道:“你们把我这根顶搭也革掉吧!”那些姑娘可说动就动,亮着剪刀就一窝蜂涌上来;三爹这才骇坏了,拿巴掌挡住胡子飞跑了两里多路,幸喜到了河边,他一头钻进河里扎到了对岸,那帮姑娘们才没有追上。从此他知道这玩笑是不好开的了,见了留“西装头”的姑娘赶紧绕路走。——他这时摸着胡辫子,得意而感慨地向先廷叮嘱道:“你要多管教黑牯,你们如今都是翅膀硬了,要远走高飞了。到了外头,要记着你叔子婶娘为你们操过多少心,吃过多少苦啊!”
看着在厨屋的灯下忙得满头是汗的柄清媳妇,更止不住赞叹。这对夫妻多仁义啊!刚才在黑牯面前还没有讲出来,他的来历是多么悲惨和辛酸。三爹记得,那是十多年前,赵柄清进城去卖柴回来,领回了一个父瘦又脏的五六岁的孩子。孩子的口音不是本地的,连姓什么叫什么也说不清楚。大约他是跟逃荒的人走散,或是被父母丢在半路的一一那样孩子在那年月多得很啊。赵柄清见他在路上哭,领着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亲人,只好带回家里来。妻子像疼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地留下了他。从此在他们艰难的生活里,又增加了一层沉重的负担。那孩子就是黑牯。三爹想到这些,感动地叹口气;再看看旁边那只旧摇篮里睡着的那个从北洋军刺刀下救出的孩子,三爹微笑地暗想:这茅屋定是块好风水地,眼前这孩子长大了恐怕更是不简单的。
摇篮里的那孩子这时已经睡熟了。除了风水之说尚须斟酌,三爹的话大体上是有理的:这孩子已经变得不是简简单单的了。连革命军的长官都请过他的客哩。
昨天晚饭以前,于头突然跑到第六连连部,兴奋而乐呵呵地告诉万先廷:营长要他去赵家把那个孩子抱出来,到营部去玩一玩。万先廷知道营长挺喜欢那孩子,他们很快就要开差了,定是他想看一看。万先廷便欣然地立刻跑到赵家去,跟婶娘说明原委,又怕孩子哭,特意要大凤抱了一同到营部去。
一进营部,万先廷不觉吓了一跳:方桌摆在正中,椅子排得端端正正,杯筷齐全。桌上整齐地摆着四盘四碗,里面盛着满满的大块肉、大尾鱼——万先廷知道,全营今天都打“牙祭”——可也没这样多的菜。这是请贵客的排场,营长从来没有过的。他顿时惊异地问:
“营长,你今天是要请什么客人啊?”
还有什么客,他娘的!”樊金标满面放光,用手摸着下巴,一面不大习惯地向大凤张罗着:“坐,坐!……”
万先廷看着满满一桌的菜,暗想:这样席画,五六个大汉也够吃的,可难道营长却只是专为请这个一岁多的孩子?这是他的多重的一番心意啊。
大凤不好意思地、局促地在桌旁坐下了。樊金标要万先廷也坐下,他自己也在上首坐下了。他望着大凤怀里的孩子,轻轻咳嗽一下,用不惯于客气和做东道的口气低声道:
“这回一走,还不准哪年哪月再能见着他了。”他摸着下巴,“这孩子也算是跟我们有缘份,革命就是为的他们,对吧?”他问了万先廷一句,又热烈地转向大凤:“你看,随便吃!……”他首先拿起筷子,“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他能吃什么,就让他吃个够!……”
大凤瞟了满桌的菜一眼,忍住笑,红着脸低声地说道:“他还吃不惯油荤。……”
“哦,那没什么……”樊金标显得尴尬地吃惊地说,一霎时不知所措。他望着万先廷,似乎责备自己似地笑骂道:“狗娘养的!……”他忽然转头向后大喊:“于头,于头!……”
于头一阵风似地走出来,抹着围裙,满面红光。樊金标发愁地皱着眉,向他摊摊手道:“还有啦?……”
“就来!”于头乐呵呵地点头,转身又一阵风似地跑进里屋去了。
万先廷想:“糟了,营长要他拿酒出来了!”
不过两口茶工夫,于头喜孜孜地又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他敏捷而利索地把碗放到大凤面前。万先廷看见,那是一碗黄嫩的炖蛋羹,不觉也喜悦地笑了。
“这个他能吃吗?”樊金标细心地问。
大凤微笑着,点点头。
樊金标满意地向于头点点头,于头得意而夸耀地笑了。他又转身走回了里屋去。
“来,快吃,吃呀!……”樊金标举着筷子说。
这顿饭吃完,桌上的菜还没有动去多少。樊金标今天也吃得不多,滴酒未沾。他们的心地都很真诚,可是用语言和动作表达起来却显得拘来、尴尬、不习惯。这大约也是大凤在座的缘故。到他们告辞要走时,樊金标又要他们等一下,并且又大声向后喊于头。
于头应声跑出来,他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利利索索。他看了营长一眼,便要求把孩子交给他一会,“带他去看点玩艺”。樊金标也用期待和鼓勋的目光望着大凤。
万先廷知道于头要玩什么花样了。便从大凤手上接过孩子,交给于头。于头装出蛮内行地抱着,拍打着,很快地走进里屋去了。
樊金标又找些话来同他们谈。大凤不时隐约听到里边传来孩子的哭声和挣叫,但很快又停止。她纳闷而不安。樊金标虽是在谈笑,却也明明有些不安地留神听着后边。
好容易过了尴尬难忍的一阵,随着越来越近的孩子的哭声,于头飞一般地冲到了堂屋,他仍然乐乐呵呵,可是脸涨得通红。再看孩子,天哪,像玩了一场戏法,全变了:穿着簇新的花衣服,绣花的新兜肚,新鞋新袜,镶着红缨花和闪亮的“宝石”的新帽子,手腕上戴一副银镯子,胸前挂一块镀金的老寿星——简直就像个做生日的小王子。嘴巴里吐着冰糖渣——于头刚才大约就是用这个来堵住孩子的哭声的——看着这一切,连万先廷也惊佩:在这里,他怎么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弄到这许多的东西呢?
不过,于头的杰作也并非无懈可击。他不管天热,把所有弄来的衣服全给孩子穿上了。大凤看着,又好笑又着急,慌忙接过来,摘下帽子,解开衣服……。不过,樊金标和于头总算像完成了一桩巨大而郑重的心事似的对笑了。
回到家来,一家人看见孩子的打扮,都大为惊奇。大凤讲起这件事的原委,还笑得喘不过气来。
三爹不晓得这件事,要是晓得了,他会高兴得下巴上那根“顶搭”也跳起来的;并且立刻就会像说书似地传到四乡去了。这时,他一面谈着这孩子将后来的福气,一面又谈起先前穷人受过的苦难,从光绪年到民国,从五公的爹爹当族长到五公,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地又谈了好一阵,婶娘把干粮都已经弄好了,熄了厨屋的灯火,也到禾场上来,一面借着月光继续做那只鞋底,一面听三爹和他们说话。村里的戏也散了,小莺回家来,还热烈地向妈妈和三爹讲革命军演的戏,讲那些革命军演士豪劣绅演得怎样像,有一个胖子就像五公;又讲那些女兵怎样会演戏,会唱歌,当着那样多的人站在台上一点不脸红。母亲和三爹听得都不住地惊讶,赞叹。可是,赵柄清和大凤开会还没有回来;夜已很深了,他们把摇窝和椅凳都搬回堂屋里去,万先廷想回队伍上去了。母亲慌忙留他,说还预备了“宵夜”的,一家人定要在一桌吃一些再走,不容易的。小莺听说有“宵夜”吃,急着要到青龙寺去喊爸爸跟姐姐,万先廷忙阻止了。只好再等一等。
这时,开着的大门外走过来一个弟兄,万先廷看那身材像张小鹏。他以为有事,正待站起来,只见那士兵站在门口,带着十分熟悉的稚气的声音问道:
“万连长是在这里吗?二营万连长……”
万先廷听出这声音是齐营长的勤务兵小杨,不觉一惊:出了什么事啊?忙站起来走向门口,一面答:
“在这里,小杨。什么事?……”
小杨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是轻声请求道:“你出来一下,万连长,有点小事。……”
万先廷走出门外,他们到外边不知谈什么话去了。屋里的人都发了呆,不知队伍上出了什么紧要的事,一种说不出的担心和忧虑的气氛笼罩着人们。一时都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才见万先廷和小杨又出现在门口。万先廷手里抱着东西,向后面的小杨亲切微笑地说着:“进来,进来呀!……”
小杨挺不习惯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地向屋里的人们微笑着。一面低声地叫:“大婶,大爷!……”
爹和婶娘见了不熟识的革命军,也都连忙站了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他微笑,只是说着:
“老总,坐,请坐!”
先廷走到婶娘面前,微笑着有些为难地说道:“婶娘,齐营长也听说了你们收养那个伢儿的事情;他知道你们家里不宽裕,眼下农协的事情又忙,怕顾不来,他特为送了五十块钱,给这孩子,要有难处也好应个急。……”
“这,那……”婶娘本来就不会说话,这时更被这出乎意外的事情感动得不知所措了。只是为难地说道:“那不行,那不行的。……”
“我也向他说过,可这是齐营长的一番心意。”万先廷为难地望了小杨一眼,向婶娘道。他拿起手里抱着的东西,报纸包着的五十块银元,下面还托着一个圆形的、绘着花的漂亮的铁盒子。万先廷道:“这一盒饼干糖果是齐营长从广州出发时一个朋友送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吃,他说也送给这伢儿当点礼物。”
“不,不要,先伢!”婶娘遇到这样事,还是十分固执的。他们再为难,也不轻易收别人的东西。这时红着脸道:“你大叔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多谢营长的情,他起这番心都是我们领不尽的,哪还能收东西……”
万先廷一霎时真左右为难了:大叔的脾气他自然知道。可是齐营长的这番情意该是多么重啊。万先廷知道,除了团里营里的事情,这些天齐营长还正为着李副官受伤的事在焦虑。可是,在这样紧张忙碌的时刻里,他却还会为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孩子想得这样周全啊。这五十块钱,固然还不算很多;可是万先廷知道,他们团队因为编额的限制,只能向上面领一个团的薪饷,但为了担负最艰巨的战斗,又不能不保持比一个团更多的兵力。这样,从团长、营长到士兵,饷银都比别的团少得多。这笔钱的积攒是不容易的。而且,在今天全团的军官会议上,由于往下的战斗规模将越来越大,越来越苦,他们团的兵员又有了增加;权据团长的提议,全体军官一致赞同,从此军官都不再领取薪饷。可现在,齐营长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拿出来了。万先廷先前只听说,齐营长是十分喜欢孩子的;特务队成立后,他常常去看那些大多失去了家庭和母爱的孩子们;在他担任全团的值星官时,他还喜欢亲自到操场上教他们练习兵操动作和拼刺瞄准。他在生活里也总是处处细心地关怀和爱护他们。今天,他的这番心意,该包含着对这孩子的多么深刻浓厚的感情。从手上拿着的这铁盒的糖果饼干也能看出:虽然万先廷不知道送这东西的朋友是谁,可是齐营长从广州一直珍贵地带到这里,保存得这样完好;千里迢迢,该经历了多少艰难,这中间该有着多么厚重的情意啊。可是齐营长却把自己这珍贵的东西也留给了孩子。这又是多么诚挚而又亲切的感情啊!万先廷望着婶娘:这样的感情却又是怎样能够拒绝的呢!
这时,三爹已在一旁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一面亲热地给小杨倒了茶,一面感动地对大婶说道:“大媳妇,照我说,他们营长的心是拿这伢儿当亲人待的。你要硬是退回去,那倒反见了外,会伤他的心的。我说该收下!”
“这,三爹,”婶娘也没有了主意,她十分为难地,“他大叔的脾气……”
“你怕柄清怪你?”三爹大声而爽快地说道,“老大回来了,有我跟他说!”似乎事情就定局了,三爹热心地以主人的身份向小杨道:“小老总,多谢你们营长!伢子长大了,他会记得革命军的。……”
万先廷也欢喜地把东西放到桌上,向小杨道:“你坐一坐,说说话,喝完了茶再走。”
“不,营部很忙,回去还有事情。”小杨见东西已收下,衷心地笑着,腼腆地说。他似乎预备走,又望望堂屋里,忽然向万先廷低声问:“万连长,那小孩子在哪里?……”
“在这里!”小莺一直没出声,这时在靠壁的摇篮旁边热心地说,“他睡着了还在笑咧……”
万先廷和小杨走过去。三爹端了桌上的灯,也热心地跟了过去。
摇篮里,那孩子甜蜜地睡着:红嫩的圆脸、长长的睫毛、小蒜头鼻、小嘴唇;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他在睡梦中,似乎也正遇见了什么美好幸福的事情,他笑了,嫩嫩的脸上便现出两个小酒窝来。小杨看着,也天真地笑了;他留恋地看了一会,想起终于得走了,他忽然很快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到孩子枕边,顿时红了脸,慌张地低声说了句:“万连长,这是我的……”便急忙向万先廷敬了个礼,似乎怕人看见他脸红似的,转身飞快跑出去了。
万先廷惊讶地拿起那个纸包来,打开看时,里面包着的,是六块还带着微热的体温的银元——他急忙叫着小杨的名字赶到门口,可是小杨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万先廷握着那包份量格外重的银元,激动而又难过地转回身来。他看见,婶娘正站在孩子的摇篮边悄悄地擦着眼泪,那是喜悦而感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