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金标和赵柄清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的步伐几乎是一样地快速。久经行伍锻炼的樊金标,步子迈得又大又猛;他今天也跟士兵们一样穿着草鞋,虽然在刚才的激战中已经把后跟磨破了,可是他根本没有工夫去顾这些,他只是性急地迈开大步跑着,黑红的脸上冒着汗,喘着粗气,但是他越跑越有精神。赵柄清白幼生长在山里,挑着二三百斤的担子翻山越岭是常事。他是跟得上的。后面的士兵们,特别大队有老兵,但他们的侦探队和担架队大都担负了战场勤务,只剩下孩子们组成的特务队作主力了。那些十四五岁的娃娃,在后边听着枪炮声早就憋不住了,这时兴奋得恨不得在身上插上翅膀。新兵营虽是驻浏阳后才从广州赶来的——第一新兵营早已补充到了各连——但他们却还是能紧跟着樊营长的步伐。在过去的训练生活中,长官们那严厉的要求,那恶劣天气中的长途急行军,那炎热阳光下的全副武装跑步,已经使他们磨练出来。他们具备了这个团队的精神。今天,正是需要的时刻来到了。在这样的山路上长途跑步,而队伍还是那样的整齐,士兵们还是那样精神饱满——就是这种精神,也足以战胜任何敌人。
然而,对于主力师的一个营来说,就显出这种训练素质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差别了。这个军的训练,在广东革命军中公认为首屈一指。潘振山又最为好强,他对士兵一向以苛刻和严厉著称。但是,严厉只有在同爱护结合时,才能产生巨大的力量。这一营的队伍在坚韧和耐劳的竞赛中,就显得大为逊色了。他们体力不支,队伍出现了混乱;但是,他们受着命令的压力,还是勉力紧跟着。
队伍在急速地前进。赵柄清走遍了这一带的大山小岭,他带着部队,抄着最近捷方便的路,向团山铺前进。
他们刚走过一半路程时,前面突然出现了意外:路上横着一条三丈多宽的小河,水很深,岸很陡。赵柄清清楚地记着,先前这里只是条很窄的河沟,上头还有一座小木桥的;而现在,大约是上月的山洪把小桥冲掉了,冲宽了河沟。兵荒马乱,人们也没心思把小桥修起来。
队伍全都停下来了。怎么办?情况是这样地紧急。一个副官测量了一下,向樊金标报告:水深将近三米,河底有很深的泥沙,两边的河岸都被山洪冲得十分陡峻,没有倾斜的坡度。徒涉是困难的。
怎么办呢?涉水不可能。游过去?造成混乱不说,纵使人能过去,武器弹药又怎么办?何况还有很多不会游水的人。樊金标站在河边,望着哗哗流淌的河水,急得眼冒金花,他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架桥!这是唯一的办法,虽然他知道此刻工具和材料都很困难,但是命令催促着他,一分一秒都不能延捱啊!他即刻把这想法告诉了赵柄清。
赵柄清站在一旁,正急得要命;开始一刹那他感到束手无策,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一人造成的过失。只顾抄近便路,却没有考虑这些意外的情况。他痛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切啊!虽然他不知道别的路上是否也有这样的意外,他还是后悔没从别一条路上绕过去。然而这一切都晚了;队伍,停止在这里;敌人,正在向这边前进。一分一秒都决定着战争的胜败啊!……他在万分的焦急、追悔中,忽然想起容大川在遇到困难时的镇定和果断,顿时自己也增添了巨大的力量;并且联想起容大川的话:要时刻想到民众!他不觉充满了勇气和决心,立刻向樊金标提议道:
“樊营长,这近处有几个湾子,我马上去招呼些人来,一定有办法的!”
樊金标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安平桥的驻防和在战场上农民自卫军的行动来看,他是完全能相信农民协会的力量,相信民众的革命热情的;可是现在情况是这样紧,这里又是在军阀占领的后方,老百姓毫无准备;他们能不能很快就来?即便来了,又能不能很快把桥架好?这些都是没有一点把握的。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他急忙地向赵柄清道:
“这样,老赵同志,你带几个军官到村子里去,找些老乡们来帮忙;我们就在这里动手。要是老乡们不能来,就请求他们借一些材料,打完仗以后我们一定按价赔偿。”
“好,我们就去了。”赵柄清答应着,同樊金标指定的几个军官跑去了。
部队开始在河边动起手来。这里没有大树,甚至连小树也不多;也没有可以填河的大石头。士兵们随身带的都只有一把挖工事用的小洋锹。他们开始砍伐一切可以找到的小树,预备用绑带连接起来;但是用小洋锹砍起来是很费力的,而且很费工夫。樊金标急躁得不行,火气也越来越大,他把跟在他身边的于头也吼去帮着砍小树,自己带着一把小铁锹在士兵中跑来跑去。
当他们刚砍下了几棵小树时,就听后边那几个村子响起了当当的锣声。樊金标只顾紧张地指挥着士兵们在河边上忙碌着,他的心情焦急如焚,但是竭力不让弟兄们看出来。他一面同后面赶到的几个营的长官们商量办法,一面看着手里的怀表,只是催促快些。他看着士兵们抬着一根绑好了的细树干架到河岸上,那长度虽能勉强够上,可是细挑挑的,需要好几根并在一起才能顶用;而架起一座过一两千人的大桥来又需要多少这样的树。在这周围,用望远镜找也找不到多少大树啊!他正在焦急地想着能不能用别的办法时,忽然听见有士兵喊:
“来了!……”
“看,那样多的人啊!”
樊金标和军官们也急忙向那里望去时,只见从旁边那座山背后、山坡上,都涌出一大片一大片的人来,越往外涌人越多,抢火一般地向这里跑来。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足有六七百人;有的背着门板,有的扛着木头、梯子,有的拿着麻袋和草包,越跑越近,渐渐地来到面前了。樊金标心中止不住一阵喜悦和激动,他望着跑在最前面的赵柄清,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在群众中竟会有这样巨大的威望和号召力啊;不靠命令,也不靠严厉和约束?却能这样一呼百应,人们都全心地信任和服从他,这是一种多么奇异而伟大的力量啊!他衷心地钦佩、激动,大步向跑过来的人们迎上去。
士兵们看着自己营长的行动,看着跑来的人群,也都一齐向他们迎去;两支大队很快地会合到一起了。士兵们争抢着替他们接门板,扛木头,抬梯子;他们哪里肯让,都一齐朝河边上涌去。
不过一两盏茶工夫,木桥就搭起来了;而且搭起了三座。老乡们先在搭好的桥上跑了几趟,看看完全结实之后,才请革命军通过去。
队伍迅速地集合整齐了。樊金标站在队前,激动地看了新搭上的木桥和两头的老乡们一眼,他不善于用热烈激昂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一切都在他那无限感激和亲切的目光中表示出来,融贯在未来的行动中。他只是大声地向部队发出一个口令:
“继续前进!”
前进的号声响起来了。没有热烈的欢呼,没有激昂的口号和掌声,只有士兵们跑过木桥时发出的急促而整齐的声音;然而,从两旁站着的老乡们充满热爱和期望的目光里,从跑过的士兵们满怀感激和胜利信心的目光里,他们互相说出了一切要说和应该说的话。
当樊金标带着队伍赶到团山铺时,增援平江的北洋军还离这里有一大段的路程。他立刻根据地形,把队伍部署在险要的山隘上,给敌人布下了一个口袋。士兵们虽然都已累得汗流气喘,但仍以最快的速度挖好了掩蔽的战壕,严阵以待。第二营和特别大队为正面,新兵营为左翼,主力师的一个营为右翼;他们从掩蔽壕里注视着敌人的来路,像从脸盆沿上看着盆底。
樊金标巡视过了所有的阵地后又赶回来,和赵柄清一起站在正面阵地的壕沟里,也专心地注视着下面。他刚才检查了几个主要的阵地,向各个阵地的长官交代了战斗中要注意的情况和冲锋的时机,也对万一出现意外时的解决办法作了布置。一切都按照团部研究的部署准备好了。
不一会,两千多名北洋军才满头大汗地赶到了这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就会碰到广东军的子弹。他们一路上就耍够了威风,发了不少洋财,准备进了平江好好享享福的。当他们差不多全部钻进了这条早已张着口的口袋时,一阵冰雹般的枪弹和炸弹,从四面八方的山头上飞下来;还没等那些北洋军来得及向枪膛里推上子弹时,一阵尖厉激昂的冲锋号声,就从四面八方的各个山头上响起来。在一阵震天撼地的喊杀声中,革命军的士兵们就端着刺刀冲进了混乱慌张的敌人中间。
山头上,樊金标那黑红的脸上虽然还是显得那样严厉,带着火气,但是熟悉他的军官们都从他那用手摸着下巴的动作上看出来,营长这时的心情明明是喜悦和轻松的。于头站在旁边喜笑颜开,他一面把水壶递给樊金标,一面望着他脚上沾满了血迹的草鞋道:
“营长,你的脚走成这样了!该包一包了吧……”
樊金标正脱下军帽,一手拿着扎在皮带上的粗布手巾用劲擦着光脑门上的汗水,一面并无怒意地骂他道:“他娘的,你现在管我干什么!……副官啦?快派人回团部去报告,我们已经在这儿截住了敌人!……”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又低声有力地咕噜着补充了一句:“狗娘养的,叫他一个也跑不了!”
几乎在这同一个时间内,齐渊指挥的第一营在经过艰苦的反复搏斗后,也终于胜利地攻进了北门。
这场攻坚战是十分艰巨激烈的。通城方面增援的消息和鲍酆派来的一支生力军,给北门的战斗带来了新的形势。已经接近于动摇的敌军又巩固下来了。他们拼命顶住了革命军的勇猛进攻。
这时,条件的不利显然又转向了革命军。齐渊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前的形势是危急的。从后边,传来了通城方面敌人增援的消息;敌人的生力军一分钟一分钟逼近了。而前面的突击部队,尽管他们攻得那样勇猛,可是因为进攻的地势不利,还没有进展。康洪生从前面送来报告说:万先廷几次带着敢死队冲进了北门;可是因为地形狭窄,后续部队跟不上,而敌人又集中着强大的兵力,十分顽强,最后只得又重新退出来。要不是康洪生在那里指挥着,万先廷一定会带上那几个人一直打进城里去的,齐渊这样想。那里的战斗还在激烈的反复中。
草棚里异样寂静。那块怀表的声音显得格外大,沉重,刺耳。时间不等人,战斗的瞬息都会发生更可怕的变化啊!齐渊焦急地想着,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不够用啊!
齐渊深深地感到:现在决定战斗胜负的关键是,能不能迅速争取主动;如何把自己的不利变为有利,如何把敌人的有利变为不利!
然而,决定这一切的因素又在哪里呢?
草棚里异样的寂静。从前面北门的突击部队那边,传来一阵阵激烈的枪炮声和喊杀声。然而,齐渊的头脑里,交织着的却是另外一场更为复杂的战斗。他正在那些错综纷扰的思绪中清理着、寻找着,想抓住那根此刻还是捉摸不定的线头……
“营长,”欧副官在一旁轻声道,这时他和李剑都站在近旁,显得十分焦急。看着目前的处境,他们也格外为齐渊的负担担忧。“通城方面的北洋军已经不远了。我们的后卫要不要进行一下部署?”欧副官自己也知道,他所说的“部署”就意味着放弃北门的进攻。
齐渊看了他一眼,果断地说道:“不。团长告诉我们可以不管,一切按原定计划。”
欧副官看了看地图,又为难地说道:“营长,从位置上看,从团部那边赶到敌人前面,实在有很多困难,而且团长的预备队……”
欧副官的话显然使齐渊激动了。然而即使在十分复杂混乱的思绪中,齐渊的理智也是很清醒的,他平静然而严肃地打断欧副官道:“难道你不了解团长吗?”
这句话表达了此刻齐渊的一切心情,也表达了作为齐渊对林峻,一个部属对指挥官的高度的信任。是的,他们的胜利正是建立在这种相互间高度信任的基础上的。
“磊夫,”李剑在一旁看到欧副官的脸红了,感到了愧赧,便想打开这窘境,提醒道,“我看,要赶快告诉前面的突击部队一下,好让他们也有个准备。”
齐渊注视了他一会,说道:“不用。这消息让我们负担已经够了。他们的担子更重啊。”
李剑沉默了。他十分感动,又有些惭愧。他敏感地想:这是否会让齐渊以为自己是怯懦了?……
然而此刻齐渊却全然没有工夫想到这些,他正在为那个决定胜利的因素苦恼着。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到了,那个头绪就在眼前:关键就在于这北门的地形!可是,当他更深一步地捉摸时,却又变得十分遥远和模糊了。
这时,草棚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勤务兵小杨带着一个背枪的士兵走进来——只要从他那满是灰尘和弹痕的衣帽上看来,就可知道他是从艰苦战斗着的前沿回来的。他满脸汗水和硝烟,但还是挺有精神。他向齐渊敬礼道:
“报告营长,连长命令我送一个俘虏回来。这是连长的报告。”他把一个折叠的纸条递过来。
报告是康洪生写来的。虽是简单潦草的几句,却使齐渊陡地觉得那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下变得临近了。那上面写着:这个俘虏是北洋军防御司令部的副官,他奉命冲出城外去联络通城开来的增援部队。这已经是第三名了。前两名在他们刚出城时就被打死了。这一名是康洪生觉得这其中说明了什么情况,特为捉了活口送来的。
“带进来。”齐渊向小杨命令道。他又向那个前沿回来的弟兄道:“你休息一会,回头我还有事情。”他命令另一个勤务兵:“领他下去吃点干粮。”
“是。”那个勤务兵立正回答。便领着那个弟兄走出去了。
俘虏被带进来了。他穿着革命军的军服,帽子弄丢了,光着头。他是一个细挑个子,又长又瘦,像根钓鱼竿。他那神气还是挺嚣张的,瞪着一对大眼,睃巡着,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饿老鹰。
“你出城干什么的?”齐渊开门见山地问。
“联络大帅派来的队伍!”俘虏毫不掩饰地说,他的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
“你们刚才派到北门来多少援军?”齐渊问。
“不知道!”那俘虏干脆而傲慢地说道。
“你们的预备队还有多少?”齐渊又接着问。
“不知道!”那俘虏傲慢地看了齐渊一眼,眼睛里似乎说着:你什么也休想从我嘴里问到。
齐渊也冷静地看着俘虏。刚才那些问题他实际上是没有抱多大希望得到回答的,但是他从俘虏的态度里,却看到了一个更为深刻的有价值的东西。这个愚蠹的家伙,以为他的强硬十分聪明,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他的这种傲慢正好泄露了一个齐渊所迫切需要得知的情况:城内敌人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通城方面的援军身上。为了证实自己的这个想法,齐渊故意逗引地问道:
“你们已经死在临头了,还想顽抗到底吗?”
“哼,你们自己快完啦!”俘虏冷笑地叫道,“别以为抓住我,你们就得救了!告诉你们,等会儿大帅的队伍一到,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带下去。”齐渊平静地挥挥手,简短地说。他转身对着桌上的地图沉思起来。
那俘虏一时傻了眼,他的脑筋还没拐过弯来,就被勤务兵带下去了。
“欧副官,”齐渊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命令道,“你马上请农协的张同志和三连的那个弟兄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到北门去。”
“是。”欧副官答应着,匆匆走出去了。
“磊夫,”李剑惊喜地问,“你想出新的计划了?”
“还要到前面看了才能决定。”齐渊折叠着地图,一面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也许他们的希望,正好就是他们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