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们都已热烈地围到了马群周围,只有陈欢仔和别的几个听了话。那些人还热烈地请求:“坏不了事,老哥,还怕咱们把你的马拐跑了?骑完了,咱们包下给你洗,准把它刷洗得干干净净。跟搽了油似的……”
“这也不行,弟兄们。……”管马人直摇头,可又说不出更多道理来。他阻挡不住,有几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已经开始爬到光溜溜的马背上去。有些爱凑热闹的人在马屁股上狠劲揍了两拳,那些马便箭也似的往人群圈外冲出去了。
这下子,可就热闹了。十几匹快马撒开四蹄冲出去,像十几颗疾速的流星。有些人头一回骑马,在稻田里摔得鼻青眼肿,爬起来连声“哎哟”也不喊。这个团队的小伙子,练出了这股子顽强劲。摔下来,爬上马背再冲,还眼泪汪汪的直笑。那些马越跑越欢,又都从北方来,在平川上撒开四蹄冲惯了,哪里还有个界限?一时漫山遍野都是,山坡上、稻田里,穿梭一般地打着圈。陈欢仔看得眼红,可是看着班长默默在一边,他也只好看着。那些骏马直像长了翅膀,腾云驾雾地过来过去,看的那些人一叠连声地喝彩叫好,打唿哨,跳高。……
这情形,早有人报告到了营部。樊金标正喝了点酒,一听,气得暴跳起来,怒气冲冲地骑马赶到了河边。看见那些马还在横冲直撞,那一带田里的庄稼,也被糟践了不少。他再也忍不住怒火,转身向于头吼道:
“紧急集合!快,全营给我集合——!”
于是,紧急集合的号声就响起来了。
随着这号声,在一切地方休息着的第二营官兵们,都急忙迅速地带着全副武装跑出来了。这个团队的动作是快速得惊人的,前后还没有喝一杯热茶的工夫,全营的官兵就都跑步到响起号声的河滩上来了。
正午,太阳正当顶,河滩上晒得发烫,阳光火爆爆地,连河水也似乎蒸发出了蒙蒙的热气。第二营的队伍严整地背着河水排列起来。他们的心都很沉重,跑步到这里,已经是全身大汗了。但是,他们的精神还是那样振作,在炎热的骄阳下,连眼也不眨。
营值日官——四连长杨德林整好队伍,向樊金标报告了人数,便跑步站到队前。樊金标气呼呼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瞪着眼,怒冲冲向队伍走了几步,盯了士兵们半晌,才带着压抑的嘲讽的低声问道:
“你们是北洋军,还是革命军?老百姓风里盼,雨里望,就盼着你们也跟那些狗娘养的军阀一样糟践人?在广州,团长都说了些什么?……”他突然爆发地大声道:“可你们的脑袋就全都长锈啦?!”他痛苦地看了士兵们一瞬,突然一下首先摘掉自己的帽子,接着大声命令道:
“脱帽!”
一阵齐崭的、轻微的响动,士兵们都把军帽摘下来拿在手里,露出一律的光头。陈欢仔站在队里,晒得眼泪汪汪的,他满肚子委届,想嘀咕;可是看着旁边的班长刘大壮,还是今天新剃过头的,大汗顺着头顶流到八字胡上,军衣透湿,可他依旧庄重地站着,毫无怨色,他立刻也振作精神,笔挺地站好了。
骄阳高高地悬着,射出芒针闪闪的灼人的炙焰,叫人不敢睁眼。要是娇嫩的皮肤,顷刻便能晒得通红脱皮。在训练和战斗中饱经日晒雨淋的先遣团士兵们,虽是锻炼出了铁一般刚毅的意志和体格,在烈日下也感到了刺痛的毒热。但是他们一动不动。他们那青灰布的军装,那黑瘦的、庄严的脸,在阳光下,像一座座屹立的青色的铸像。……
这时,在团部,被派去探问情况的副官已经赶回来了。齐渊听了他的报告,不觉又好笑、又难过。这样毒热的阳光,一定会晒坏人的。团长又不在家,齐渊焦急地想,必须毫不迟缓地马上制止这种行动。
这时,万先廷匆匆走进团部,向齐渊敬了礼。他面红、喘气,很着急。他因为被团长派遣去训练农民自卫军,才没有回到营里去集合。可是他看见弟兄们在毒热的阳光下晒着,心疼难受,再也忍不住,便急忙跑到了团部。
“齐营长,”万先廷听见齐渊知道了这件事,焦急地说道,“你快下个命令吧,这样晒会晒出病来的呀!”
齐渊点点头。他的焦急和难过并不下于万先廷。现在,作为全团的代理指挥官,他当然有权力用命令制止二营长樊金标的这种错误的惩罚。但是,他知道樊金标的脾气;这样一来,必定会造成他与樊金标之间关系的裂痕,甚至结果更坏。他考虑的当然不是个人的方面;这将关系着两个主管军官之间的团结,关系着今后的更多的战斗行动。他们的关系不好将使铁一般的团队出现不能容忍的裂痕。而且,从个人关系上说,他一直真诚地尊重着樊金标;这也是他不愿运用命令的原因。但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在这样的烈日下,弟兄们每多站一分钟,就是他对于团长的责任的严重失职啊!他沉思了一会,忽然望着万先廷问:
“赵大叔在家吗?”
万先廷听他问出这一个与眼前这紧急事件毫无关系的问题时,不禁惊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时点了点头。
“就这样办。”齐渊果断地点了点头,同着万先廷一面谈着,一面向团部门外走去。
河滩上,第二营的队伍还在骄阳下一动不动地站着。
忽然,他们听见村子里响起了一阵阵锣声。但严格的军纪要求士兵在队列中目不旁视,他们仍然一动未动。
不一会,村外的大路上、小路上、田埂上,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一群群老乡,向河滩赶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有的拿着草帽有的拿着斗笠,有的拿着油纸雨伞和黑布洋伞。人们赶到隔河滩不远时,士兵们才在自己的视线内发觉。连樊金标也惊讶了,正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时,那些老乡们就都纷纷带着亲人般的疼爱的目光,抢着围拢了队伍。
原来,当队伍上突然响起紧急集合的号音时,村子里的人们都惊动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队伍都排着队跑到河滩上去,站在毒热的阳光下,脱了军帽在晒,更不知为着什么。人们在村里远远看着,只是替革命军难受,可又不晓得这是队伍上的什么规矩,不敢走拢去。后来听赵柄清跟农民协会的委员们一说,才都明白,不觉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急忙跑回家去拿了东西,赶到河滩上来。他们渗进队列,看着被烈日晒得满脸通红、军衣透湿的士兵们时,心里发疼,眼里含满泪水;拿伞的赶快在士兵们头顶撑起伞,拿草帽斗笠的也都赶忙给士兵们戴上。看着在毒热的阻光下站着一动不动的士兵们,老人们像心疼自己的儿孙辈,妇女们像护着自己的亲人,一面激动地向他们说着安慰的话,一面拿出手巾来为他们擦汗水。
行列里虽然混乱了,士兵们没有得到稍息的口令,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们的脸上露着感激愧赧的神情,眼里噙着激动的泪水,只是说不出话来。
樊金标正在摸不着头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冲到了他面前。嘴唇发颤地叨念着,声音因激动和难过而低得听不出来。她哆哆嗦嗦地撑开那把补过的旧黑布洋伞,用颤动着的双手举起来,遮挡在樊金标头顶上。
樊金标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见这情景,也感动地急忙扶住她,把伞移到她头顶上,说道:“老妈妈,你们来干什么啊?”
“你们遭了孽,老总……”老婆婆的眼中闪着慈祥的光,泪水和汗珠混在一起,她着急地说道,“我们来,是要跟你们求情。要晒就让百姓替你们晒吧,把你们这些救苦救难的革命军晒坏了,我们指望谁呢?”
“不要讲情,老妈妈,我们该晒!”樊金标扶住她沉重地说道,“刚才糟踏了老乡们的庄稼,那还叫什么革命军啊!?”
“这打什么紧?几颗谷值得什么啊?”老婆婆打断他道,“也不是你们有心踏的……”
“这也不该!”樊金标说道,他本来还想跟老婆婆谈一谈革命军的军纪,可又觉得一下说不清,便要求道:“老妈妈,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你们呢?”老婆婆疼爱地望着他问,“你们不散,哪个能放心走啊?……”
樊金标激动地望着老妈妈,看着她那在烈日下闪亮的白发;又看看队列中一动不动的士兵们,一股酸痛的情感从全身往鼻子里涌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便用那与平时绝不一样的大嗓门喊道:
“解散!……”
在河滩上的队伍解散后大约一个多钟头,齐渊特为到第二营营部去看了一次樊金标。
樊金标从河滩上回来后,心情一直复杂而不平静。那个慈祥的白发苍苍的老妈妈,那满怀着心疼和爱抚的目光,那亲切的颤动的声音,都交织在樊金标的眼前,印在樊金标的心里。他觉得,心里似乎突然有了些异样的发酸的情感;不知怎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故乡、亲人、家门口的那两棵大槐树……又和眼前的这一切联系起来;他想起了先前的、自己的家,想起了那遥远的、记忆模糊中的母亲;在多少年的强烈的仇恨和怒火中,那几乎被遗忘了的对故乡和亲人的热爱和怀念,又这样渐渐地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可是,他找不出这是什么原因,只是对自己不满,对自己的周围也不满:他只是想摆脱,却又不知道该摆脱什么,只好生闷气。因此,当齐渊来看他时,机灵的于头就暗暗断定,哪怕是齐营长,他也会在这儿碰上一鼻子灰的。
可是,于头的断定似乎嫌早了些。固然,樊金标开头好一阵对齐渊也是冷漠、应酬、甚至还有点不耐烦的。但当于头第二回再走进去时,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樊金标那样专心、诚恳、驯良地听着齐渊的谈话,这实在连素知自己营长的于头也暗暗惊异。当然,于头还不了解此刻营长的心情:那是一种惭愧和愉快的混合。齐渊的话帮助他,开始逐渐找到了那苦恼着他的想要摆脱掉的东西。在齐渊那亲切、真挚、坦白的友情面前,他感到自己的固执、渺小、心胸狭窄。他害臊,倒不是因为这些毛病本身,而是因为自己到今天才开始发现它们。
齐渊走了以后,樊金标又一个人在房内默默地坐了很久。这情形在于头也是极为罕见的:既不生闷气,也不喝酒,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坐着。营部从来没有这样的安静过;以致好长的时间里,于头都得踮起脚尖来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