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雄伟的庙殿似的城楼,巍然耸立在晚霞绚丽的天空里。一群群从远处寻食归来的鸟雀,欢乐地噪叫着,在霞光的映射里,亮闪闪地聚向这临江的古老建筑;然后又吱吱喳喳地噪叫着散开,落向城楼的檐顶和楼前那些两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现在这座美丽的阅江楼里住满了士兵。由共产党人做骨干建立起来的一个国民革命军的团队,从去年冬天成立以来就驻扎在这座沿江的小城里。
这座小城是幸运的,它看到了一支多么好的队伍啊!
每天天还不亮,营盘里就响起了嘹亮的号声;一天的操练,就随着雄壮的军歌开始了。他们唱的不是那些眼一板的老军歌,他们唱的是一种使人热血澎湃、激情沸腾的革命的军歌。听吧,随着士兵们整齐有力的步伐,高昂的歌声此起彼伏地震响着: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
不管刮风下雨,操练从不间断,歌声从不间断。他们的精神,永远像他们颈子上那一条红色的领带一样鲜艳,一样清新。这是一支多么好的队伍啊!他们在这里虽然还只是驻扎了几个月;可是带给人们的印象,却仿佛这些士兵很早就和他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很早就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人们就像习惯自己每天的生活一样,习惯了他们营盘里那操练时雄壮的口令,齐整的步伐,震动人心的冲锋的叫喊,高昂的军歌,和那总是比时钟还要准确的开饭上操的嘹亮的号声。……
一天紧张的正式操练结束了。晚课的号声还没有响起来。饭后这短暂的空隙,是军官和士兵们最珍贵的个人支配的时间。在第一营营房后边的宽大的操场上,士兵们三三两两的自由活动着。有的在玩杠子,有的在作军事体操,有的在举石锁,有的围成一圈玩瞎子摸跛子的游戏。这个团里是绝对禁止赌博抹牌的,纵使不赌钱也不允许掷骰子和推骨牌。从团长到士兵都严格遵守这铁的纪律。因此当这支队伍刚驻扎到这里时,便颇引起了所有那些老百姓的奇怪。那年月,要找一个不嫖不赌的士兵,实在要比找一个白翅膀的乌鸦还难。
在操场旁边的草地上,万先廷坐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正在细心地缝补在操练中磨破了的军衣和军裤。他光着头,大沿军帽放在身边。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变化确实不小。从体质来说,他不但变得更加结实有力了;而且具备了那种军人特有的刚强的毅力和坚忍耐劳的韧性。这一切同他那固有的、长期劳苦生活中磨练出来的品质结合到一起,使他能够克服和忍受那些别人所想象不出的巨大困难。加以他对早日北伐的渴望,对家乡和亲人的怀念。使他在一个月的军事生活中所学到的东西,不仅普通队伍里的士兵无法比拟,就在团队的全体的军官和士兵中间,他那永无止境的求知欲和顽强认真的学习精神,也使大家感到惊奇和尊敬。
晚霞斜照着他那略显消瘦的方脸,照着他身上的青灰布军服,照着他颈子上围着的那一条红领带。在左臂那标志着姓名官骱的方形臂章上,写着他的职务:见习排长。是的,今天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而是这个团队里第一营的一名见习排长了。在那时的队伍里,从士兵中晋升一个军官怕要比蚂蚁登上泰山还难。即便在他们的团里,这样的破格提拔也是异乎寻常的。
这短短的一两个月,万先廷却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巨的路程。当然,就今天来说,那紧张而严格的军事生活,对他不仅不感到陌生,而且已经成为他每日最亲密最重要的一部分了。那早操的口令、上课的号声、点名后的口号、雄壮的歌声、慷慨的训话……那一切,是多么令人振奋和激动。可是,就在一两个月以前,那一切对他又是怎样的生疏。为了将来能在任何最艰苦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他们团里的训练是按着军队里最严格的标准进行的。各种操练和训话,就像一根严密的链条,一环紧扣着一环。别的先不说,就只是那吃饭限定的五分钟时间,万先廷就怎样也不习惯。固然,在他们团里,不像别的队伍那样:到钟点吃不完饭,长官就会把饭碗夺下来,并且当胸打你几拳。不过,这里从团长到士兵,都能准确地在五分钟之内吃好饭。万先廷秉性好强,到钟点他自然再也吃不下去了。起先那几天,他紧赶慢赶,也只能吃个半饱。这在平时兴许还能撑住。可在操场上,全副武装地操练半天;加以他们的课目又最重单人独面的肉搏劈刺,十来斤重的步枪加刺刀,不光要练得跟舞一根木棒那样的灵巧自如,还得练成一个人能对付两个、三个、甚至五个敌人的白刃进攻。想想这需要多大的气力!他吃的那点饭,刚练上两个回合,一身大汗就出光了。而他们上了操场,一练就得五个钟点。饥饿、口渴、劳累、炎热,这一切万先廷都忍耐着,一声不响地在操场上苦练。得亏他从小就体质好;有几回又累又饿得心发慌,冒虚汗,眼前金花乱冒,但他终于挺住了,没在操场上晕倒下来。不过,这情形还是被他们这一连的连长康洪生看出来了。
康洪生是一个沉默而细心的人,家住湖北武昌,从小就在机车上做工。他的父亲就是在前两年的“二七”大罢工那一次斗争里牺牲的。那时他是罢工纠察队的大队长,在家存身不住,党组织就派他来到广州,进了黄埔军校。在军校里,他朴实勤恳,爱用脑筋,别人总还有时到广州市去玩玩闹闹,他却老是躲在教室里一声不响。有些人根本看不起他,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哑铃”。不想在毕业时,他的各科分数都考得了全班第一。毕业后先到黄埔军校军官教导团当排长。在消灭盘踞在潮汕一带的军阀陈炯明的东征战役中,他身上几处受伤,立下不少战功。东征胜利后,他被提升为连长。刚刚回师广州,正赶上党的南方军委决定要成立一支推动北伐的武装——先遣团,康洪生就是最先一批被调来作骨干的。万先廷一来就在这个连里当士兵。共同的主义和信仰,再加上万先廷那刻苦耐劳的毅力,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强烈的求知欲望,倍使康洪生喜爱。他们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康洪生虽只比万先廷大两三岁,可是他性格老成持重,谋虑深沉;从小在火车上,看得广,阅历也深。他一方面是万先廷的上司,更多的却像老大哥一样酌对他爱护和指点,虽然他很少用什么好听的语言。他起先,看到万先廷吃饭跟不上,便告诉他,让他的时间可以稍为长一点。但是,万先廷却宁肯吃不饱,也坚决不愿这样做。过了些天,当康洪生更深地了解了万先廷后,他才知道,这种方式对于万先廷是不适当的。对于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多余的;他们永远是自己的主人。果然不多久,万先廷的动作就已经锻炼得和团里所有的那些老兵一样迅速敏捷了。
不过,比吃饭更艰难的,倒是那些突如其来的长途急行军了。每个士兵,除了笨重的步枪和几百发子弹,还要背负在行军和作战中需用的全部军人的行装——斗笠、小铁锹、军毯、包袱、饭盒、药箱、干粮袋、洋瓷碗、水壶、刺刀和备用草鞋。这些东西,只要有一件背挂得位置不当,就会影响行军的速度,闹得你沿路狼狈不堪。而且,他们的急行军又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万先廷先前在家时,出门赶路,总要尽量选个好的天气。可是在这个团行军,不是狂风暴雨的深夜,就是阳光毒热的中午;命令一下,跑步前进,那动作真比救火还急。有时一夜就得来回五六十里。行军的路线,都选在山路崎岖的地方。他们不走大路,走的尽是那些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每逢这样的急行军时,长官都跑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团长带着一个侦探班,跑在全团的最前头。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直到预定的目的地。尽管那是怎样的艰苦,在那炎天烈日之下爬山越岭时,汗水透过军衣,打湿了背在身上的军毯;汗珠粘湿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又由头发和眉毛上贯珠般地滴下;他们的脸色晒得由红变紫,皮肤晒脱;齐膝盖的短军裤下面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被乱石磨破的草鞋里滴出鲜血……他们仍然奋勇直前,大步开路。看到他们的那种革命的勇气和热情,谁能不精神百倍,力量陡增呢?万先廷刚到先遣团的不几天,就经受了一回这样严重的考验。
那是半夜,漆黑,狂风恶雨,天摇地动。在尖锐的紧急集合的号音中,队伍排列在瓢泼一般的大雨里。当营长检查到万先廷面前时,因为他是刚进营盘,要他留下。但是经不住万先廷的恳切请求,营长又征询了康洪生的意见,便允许他随着队伍一起出发了。
拂晓的时候,他们已经顶着风雨,跑出了驻地六十多里。一路涉过了不少小河,走过了不少泥水没膝的洼地,人人的绑腿上满是泥浆,浑身湿透。广东的春天早晚还很有些寒意。尤其是在风雨之后,士兵们又只穿着单薄的军衣。行军时,他们那紧贴着身体的湿漉漉的军衣上,还冒着雾一般的热气。可是当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时,又叫人冷得牙齿打战。他们在那里停了不到二十分钟,又接到“立即返回驻地”的命令。队伍又跑步出发了。
万先廷的气力早已耗绝了,他只是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在强迫着那一双腿跟着弟兄们跑、跑……。他觉得自己的那双腿已经肿得又大又粗,好像不属于他的了。他记得在童年时,有一回跑北兵,也是在深夜。他懵懵懂懂,被大叔的手紧拉着直往前跑,两腿好像驾云似的,落地也没有一点知觉。现在,他又体会着这样的味道了。这无形中拉住他的手的,就是整个团队。可是,当跑到离驻地大约还有一小半路程,前面传过来“齐步前进”的命令时,万先廷就觉得全身的力量突然消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试想:一夜的紧张、劳累、困乏、饥饿……这一切在陡然松弛的刹那间都冲击到一起来时,人们会怎样呢?不光万先廷,整个的队伍也显出了疲乏不堪,脸色发青,眼窝下陷,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了。
突然,万先廷听到队伍前面响起了一个略显嘶哑、但却依然热情有力的声音,这声音使他的神经陡然间又振作激奋起来:
“弟兄们!革命军哪有这样行军赶路的?我们来唱个军歌好不好?”
霎时间,士兵们都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有力的回答声震撼着宇宙:“好!”
于是,前面那个有力的声音唱出了开头两句,这是在他们团里弟兄们最爱唱的《少年先锋队歌》:
走上前去啊,
曙光在前!……
雄壮粗犷的声音应和起来,汇成一道澎湃的巨流: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
开自己的路!……
万先廷只觉得心里一阵异样地发热,这热流迅速地在全身扩展开来,变成了一种出奇的陡然而来的力量。疲乏、劳累、饥饿、寒冷全都无形间逃开了;他感到自己的精神那样充沛,步伐那样有力,似乎前面再有十倍、百倍的路程,他也能毫不困难地直走到底。
这个领头唱歌的人,就是为万先廷、也是为全团官兵们热爱敬佩的第一营营长——齐渊。
每逢想起这些,万先廷的心里便总是充满了一种幸福自豪的情感。来到这里,他遇见了多少美好的事,多少美好的人啊。正像老冯那回在广州告诉他的:这个团里正是集中了许多革命的精华,集中了许多我们党的优秀种子。是的,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团长到士兵,都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革命和民众的。他们没有丝毫自私的想法,他们来这里丝毫不为贪图什么。在这个团里,关饷比别的队伍少,吃穿比别的队伍差,但艰苦劳累的差事却比别的队伍多得多。他们随时预备为北伐去流血、去拼命、去牺牲。
万先廷一面缝补着军服的肘拐地方,一面想着。紧张的军事生活的磨练,已经使他养成了对时间的格外准确的反应。只要根据太阳的光线,就能知道哪个时间里该干什么;而且不管他正在专心干什么,到时候他都会毫不迟误的惊觉出来。这时,他不觉抬头看看,便顿时发现夕阳的余光已经从城楼最高层的那一角消失了。这是说,已经到了上晚课的时候。可为什么晚课的号声还没有响起来呢?……是值日的号兵迟误了?不,这不会的。万先廷自到这个团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号兵迟误的事。他们的号声,总是跟每天阳光的位置一般准确。难道是营里的值星官忘记时间了?那当然更不会。在他们团里,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那么,只是为什么呢?号声明明没有响过,他的耳朵不会欺骗他的。他又想到,团里安排的操课,从来都没有更改过一回的。他们团里就是这样,下一道命令,就好比铁板上钉了钉。做不到的不说,说出来的就得做。而况这又是关乎全团行动的大事;即或是必需临时更改,那也会早在下午就向全团宣布了。这变化,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是的,万先廷想,一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他顾不得再缝下去,便迅速插上针,戴上军帽,站了起来。他向宽大的场坪上望了一眼,这才注意到,操场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大约弟兄们也都从这反常的变化中猜测着要发生什么事,已经回到营房里去了。还有一些弟兄正在三三两两地往营房那边走;有一些还在操场上,神情显得有些诧异地互相小声探询着。万先廷正想走过去找个人问问,却见他们的连长康洪生正向他这里走来。
康洪生生得中等身材,结实粗壮,宽头大脸。从外貌看,他显得粗糙、冷漠、甚至有些笨拙。照有些星相家的说法,这种人是命里注定做粗活路的。他那一双又大又厚的手脚上布满老茧,皮肤发黑;不知是他的沉默用心过度,还是从小过于沉重的劳动的折磨,使他的相貌远比他那二十三岁的年纪苍老得多了。他走路也跟他的为人一样,稳稳当当,不慌不忙。不过,使万先廷诧异的是,在他那经常沉默的脸上,这时明明微露着开朗的喜悦。这又是为着什么呢?
万先廷疑惑地迎到他面前,行了个举手礼,立正站着问:“连长,夜里的晚课还上吗?”
“不上了。”康洪生摇摇头说,他的湖北口音还挺重。接着又欣喜地说道,“老万,我们的队伍就要开差了呢。”
这消息把万先廷陡地震动了。开差,这就是说,要打出去了!北伐就要开始了!这一天,万先廷盼望过多久,他的家乡和亲人们粉望过多久,全湖南、全中国的民众又盼望过多久啊!多少年来人们在梦里都想着的事,怎么就这样突然地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