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的曝晒也格外炙人。几个服饰华丽的起义湘军副官,从山坡下爬上来。接着,出现了一乘由卫士们簇拥着的绿呢小轿。王重远跟在轿子旁边满头大汗的走着。
纵横混乱的战壕和弹坑上空,淡蓝色的硝烟正在消散;火药爆炸后留下的硫磺味和烧焦的门板、破军衣的糊臭,还弥漫在阵地上。
一面蓝色红飘带的军旗,在高地中央骄傲地飘扬着。
陆续开到的先遣团预备队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休息;有些在喝水抽烟,有些在擦拭武器,谈笑着。那簇拥着小轿的古怪行列走上高地时,颇引起了士兵们的好奇,他们十分有趣地注视着,小声议论。
小轿停下来了,两个副官恭敬地站定两旁,掀起轿帘。王重远在轿门前报告:
“团长大人,到了!这就是碌田高地……”
胖墩墩的汤团长,靠了两位副官的帮忙,好不容易从小轿里挤出来。他浑身是肉,胖到像个陀螺。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绸礼服,肥腆的肚皮紧绷绷鼓出来,像是用汽筒打起来的——圆凸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如果再多打一下,立刻就会爆炸。他胸前也有一个佛章。指挥刀在粗短的马靴上磕磕碰碰,差点拖到地上。他下来便摘下镶了红穗的军帽,拿手绢在光油油的脑门顶上擦汗——那脑门的亮,简直能与太阳争光。旁边的马弁赶快撑开了太阳伞,罩住他;两个拿了大鹅毛扇的马弁,一左一右地用力摇起扇来。
汤团长苦着脸,向四周打量着,问:
“林团长在哪里?嗯?他会跑这么远来吗?……”
“那些弟兄都这样说的,团长大人。”王重远毕恭毕敬道,“他们的团长打起仗来,总是往前头跑。”
“那你快给我问哪!”汤团长哭腔哭调地说道,他累得极不耐烦了,“真见了鬼,跑这样远啊!”
“是,团长大人。”王重远点头应声,向休息着的士兵们跑去。
汤团长迈开肥胖的短腿走了两步,看着战壕交错的地势,惊叹地摇头道:
“奇怪,真奇怪!他们怎会这样快就攻上来呢?”
一个挟皮包的副官道:“团长大人,听说他们这个团在广东就格外特别的。他们虽是挂着广东军的番号,可是他们的大小事情全都自己做主,连操练的规矩都跟别的队伍全不一样的!……”
“唔,”汤团长想了一想,忽然又神秘地问:“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信哪路菩萨的?”
“团长大人,”副官也同样小声神秘地说道,“听说他们根本不信菩萨,他们是属共产党的……”
“啊?”汤团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合掌顶礼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还想说什么,只见王重远已经回来了,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
“团长大人,”王重远有些沮丧地说道,“他们说,他们的团长还在前面。”
“还在前面?”
“是的,还在前面……”
汤团长苦着脸,望望头顶的烈日,望望前面漫无止境的山路,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再走走看!”
这个不平常的行列又走了很久——虽则那距离并不很长,但对这些连火药味都极少闻到的白手套军官们说来,就长得惊人了。加以头顶的烈日曝晒,脚下拖着厚重的马靴,简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肉皮。汤团长坐在小轿里,不停地摇着黑油折扇,也还止不住咻咻地喘气。最苦的则还是那两个抬轿的士兵,汗水雨一般地顺着脸流下来,滴到湿透了的军衣上。他们的脸色通红,小轿沉重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忽闪着,像抬着一个压辗的大石滚。
一路上,他们也碰到不少从火线上下来的先遣团士兵。有的押着俘虏,有的背满了枪支,也有些抬着用绳索编起来的担架床,上面躺的重伤号。他们每遇到一个,从没放走一次询问的机会;可是每一次的回答,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前面!到底这“前面”在哪里呢?然而路过的人又都很忙,谁也没工夫替他们算个准确的里程。只有一个士兵——也许是个军官,因为他穿着马裤——很自信地告诉汤团长:他们团真正的“前面”是在武昌;而现在的每一个“前面”,都只不过是暂时的。并且好心地说:要赶林团长,就得快些走,如果像他们这样走法,怕直到武昌也赶不上的。
这实在太荒唐了!副官们一路擦着汗水,一路就忿忿地发起议论来。
“还走!”一个苦脸的副官拉开汗湿的硬领,想灌点风进去,“再往前走,就到北洋军跟前了!”
“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比汤团长瘦不了多少的红鼻子副官,哭丧着满是油汗的脸说,“这是军长的命令,一定要我们团长亲自去见他们团长,面谢……”
“这个先遣团到底是些什么人呢?”有个人打断矮胖的红鼻子副官,问,“打起仗来这么硬。听说他们昨天一夜还赶了一百五十多里山路呢!……”
“啊?我怕这是他们瞎吹的!”另一个副官惊异而不相信地摇头,“我听军部的赵副官从广州回来说,他见过蒋总司令亲手练出来的队伍——黄埔军,那在广东革命军里是独一无二的,可也没听说有这样厉害过。如今没听说,怎么又陡然出来他们这么个厉害队伍了呢?”
“听说他们根本就不住在广州的!”那位矮胖的红鼻子神秘地说,“说这是蒋总司令特为布下的一着杀手棋,他把他们一直藏在一个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要不到了这个地步,他才不会狠心把他们派出来呢?!”
那个副官佩服而赞同地点头,又十分惊讶地问:“那么说,蒋总司令也真的是共产党?”
矮胖的红鼻子点头道:“可不。你就看我们湖南,如今有本事的,哪一个不跟共产党沾边?”
“可我听说,今年三月蒋总司令还大抓过共产党的人呢!”另一个副官奇怪地说。
“这怕是北洋军造谣的。”矮胖副官说,“我听赵副官说,他就听过蒋总司令演讲,说他一口一声‘亲爱的共产同志’,你听这口气,他还不是共产党么?……”
“唷!”那个苦脸的副官忽然捧着肚皮,像就要临盆的女人,喘着粗气叫起来,“再走,我、我可要受不了啦!……”
忽然,跟在轿旁的王重远兴奋地大喊起来:
“看,那不是林团长?!”
“哪里?”副官们像囚犯听见了赦令,急忙踮起脚问。汤团长也从轿内伸出了圆溜溜的头。
当真,在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群人,看得出前面是几个军官。在人们簇拥着的中间,有一个身材高大、步伐稳健的指挥官。他一路走,一路还用手向周围指划着,似乎在向军官们讲着什么。后边还有勤务兵牵着马。
“这一定是他了!……”副官们欢呼雀跃地说。
汤团长赶紧令小轿停下,从轿里挤出来,用手绢揩干脑门顶上的油汗,接过金晃晃的军帽来戴上,又伸手向副官道:“快,给我……”
副官慌忙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几张印得很精致的信笺,双手奉上去道:“这是军长的贺电,这是团长大人的欢迎词,这是……”
“来了,团长大人!”王重远声音有些发抖地说。
汤团长按过信笺,看看前面,干咳了一声,又看副官们都肃然了,才向王重远递了个眼色。王重远立刻腰骨笔直,向前面走来的那群人跑去。
高身材的指挥官大约二十六七岁,两眼明朗深邃,举止沉着稳健。王重远跑到他面前不远,敬礼大声报告:
“团长大人!湘军第三十九团汤团长特来拜望……”
没等王重远的话说完,汤团长鸭子踩水般地摇摆着从后面赶上来,连奔带笑地接过他的话:
“团长阁下,兄弟非常……”
高身材的指挥官被这突然的举动弄怔了一下,又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军官们看了看;一个副官模样的人会意,连忙跨上前去,向汤团长还个礼,说道:
“团长先生,你误会了,这是我们的第三营田营长。”
汤团长像个被戳了一刀的皮球,顿时泄了气,劳累和疲乏一齐往上涌来,再加眼前的尴尬和羞惭,他真想大骂王重远;可是又不好开口,他只狠狠地看了王重远一眼,把伸出了的手缩回来,装着剿裤袋里掏手绢。
高身材的三营长似乎并未介意,他带着真诚的笑容,走上来打破了这尴尬局面。他先伸出手来,用很重的南方口音道:
“团长先生,谢谢你这样远赶上来。我们团长正在前面部署战斗,没有亲来迎接,请你包涵。”
汤团长不自在地一笑,同他握了手,问:“营长先生,你们前面现在怎样?”
“北洋军正在碌田墟一带集中,一场大进攻就要开始了。”三营长以惯有的细致稳重的语气说道,“团长决定,就在这一带阻击敌人,消耗掉他们的主力;最后,再乘胜反击,投入全部兵力。我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