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柄清感激地看着妻子,他似乎第一次感到:妻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了;他们中间有了一种更为亲密的、从未有过的新的情感,他们的心也靠得更近了。他看着妻子那饱经苦难折磨、刻下了探深皱纹的脸,那双赤诚忧深的目光,那两鬓上出现的花白的发丝;他感到过去只是顾着在外面跑,忘记了尽到一个革命者对妻子的责任。他不觉想起容先生的话来。
“爸!”大凤在门外喊道,“水倒好了……”
“去吧,”妻子道,“我替你们找换洗衣服。”
赵柄清走出房去。黑牯一到家就湿漉漉地靠在椅上睡着了,才被大凤叫醒,正在脱草鞋。灯光下弥漫着一层蒙蒙的热雾,使堂屋里显得很温暖、舒服。
洗完了脚,换上千爽洁净的衣服,全身的关节都感到松快。只是多少天都没好好歇息,困倦得厉害;也不想吃饭,只问了大凤些村里的情况,决定明天再找人开会,便忙着安歇了。
后半夜,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赵柄清敏捷地跳下床来,几个月的动荡生活,已经使他习惯了这深夜的紧张。他没有惊动妻子,轻轻地摸出房外,敲门声还在灶屋后面急促地响。大凤也被惊醒了,她从对面房里端了灯出来,挡住要去开门的父亲,几步走到后门口,用镇定的声音问:
“是哪个?……”
“我,心娃!”一个熟悉而慌张的声音紧贴门缝说。
大凤急忙拉开后门,叫做心娃的那个青年喘着气冲进来,急问:“大叔呢?”
“什么事?”赵柄清已经到了他面前。
“不好了,大叔!”心娃看见他,急忙道,“松宝他们探到你回来的信息,找团防局报告了!扎在三眼桥那边的队伍来捉人了!……”
赵柄清的两眼,在暗夜中闪着光。他镇定地向大凤说道:“去把黑牯喊起来。”又向那青年道:“谢谢你,心娃。你也快回去吧,遇到团防就不方便了。”
“你得快走啊,大叔!……”心娃急迫地望着他,不放心离开。
“我就走的,”赵柄清安慰他说。又亲切地抚着他的肩头,把他送出后门外,谆谆叮嘱道:“快走吧,心娃!绕点僻静路,千万当心。……”
心娃答应着,走一步回头一看,消失在暗夜里了。
看不见心娃了,赵柄清才进来关好后门,沉思着走进堂屋。黑牯已经起来了,正在往腰间插着一柄大斧,粗大的门杠靠在桌旁,桌上放着他和赵柄清的随身包袱,大凤正在替他们扎上几双夜里打好的草鞋。
黑牯见赵柄清进来,嗓子发哑地叫道:“大叔,走吧!”
赵柄清沉思了一下,向大凤道:“刚才我回来到几个人家里去了一趟,松宝一定看见的。他们现在怕还没得到信,我们赶紧分头去跑一趟,叫他们一块躲一躲!”
大凤犹豫了一下,恳求道:“爸,你还是先走好。你担的担子重些,万一……”
赵柄清看着女儿的眼睛,想起自己的责任;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先走,他就觉得全身的血都发热了——这种人是宁可自己粉身碎骨都不愿意撇下别人先走的;特别想起丙午年领着饥民大起义,大头领姜守旦不知去向了,下面多少人受到官府的刑杖和杀戮;可是万大哥就为着掩护弟兄们,宁肯自己送掉了性命。想到这些,使他更觉得不该为自己的安危不顾别人。他打断女儿的话道:“别说傻话了,凤姑。是同志都重要,我们是在了党的,更应该吃苦在先,享福在后!”
大凤了解父亲的心,可是她想起容先生的话和万先廷临走时的叮嘱,又感到责任的重大了。便道:“你先走,爸,这里的事让我跟黑哥去办。”
“三个人去不更快当些?”赵柄清望着大凤,几乎是恳求地说道,“快去吧,伢子。我们告诉一声了就走……”
大凤望着父亲那真挚的、期待的目光,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只是低声道:“好,你也快去吧,爸……”她又看了父亲一眼,拿了个斗笠,去开开后门,跑出去了。
赵柄清见女儿走了,回头看黑牯还撑着门杠在一旁发愣,便向他道:“黑牯,你到东头……”
“不,我跟着你!”黑牯斩钉截铁地说。
“你快去告诉一声:我们在东山的林子里会齐。”
远处已隐约听得到狗的狂吠。黑牯还站着不动,赵柄清像哄孩子似地给他拿下门杠,替他背上一个包袱,披上蓑衣,扶着他的肩膀向大门口走,亲切地说道:“你到东头告诉木匠叔一声了,就赶紧出村,要小心些……”
“大叔,你快来呀!”走出门了,黑牯还回头说。
“我就来。”赵柄清答应着。见他走了,便迅速掩上门,从衣袋里把几张紧要的名单文件拿出来,在灯下烧掉。他背起桌上的包袱,看了空荡荡的堂屋一眼,心里也像安静了许多:总算没把妻子和小莺惊醒。他预备要走,猛一转身,不觉呆住了——妻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一件夹短褂……
赵柄清吃惊地问:“你也醒了?”
妻只默默地点点头,她那无言的目光中,含着异乎寻常的平静和镇定。
“你都知道了?”赵柄清的眼色里带着惊悸和疑惧;他深知妻子受不住打击,不愿让她分担灾难和痛苦。
妻子却只是镇定地点点头,把手中那件黑夹褂递给丈夫道:“披上吧,外头还在下……”
赵柄清看着妻子那异乎寻常的镇定目光,那里蕴含着多么深厚的爱和期望啊。他接过短褂来披上,拿起蓑衣,拉开了门,又回转身来,见妻子从眼角上赶紧抹去了那两颗晶莹的亮点,他含着微笑道:“你进去吧,过不几天我们就会回来的……”
她站在门口,看着丈夫消失在雨夜深沉的黑暗里;那身影和笑容却还留在眼前,使她忘记了周围的黑暗和恐怖,一如往常送他出外借贷和找零工做的时候。
她坐在熄灭了的灯下,坐在深井一般死寂的黑暗里,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她用急促跳动的心来计算度过的时刻。黑夜的寂静是最难熬的,可是,黑暗中焦急的期待却更加难熬啊!死寂中的每一声狗叫,都像铁锤敲在她的心上,使她震动。不久,村子里的狗也开始狂咬起来了。她想着,丈夫和黑牯该已经出村进山了,大凤怎么还不回来呢?……突然,前后门上都响起了猛烈的敲击声,她惊喜地站起来,这其中一定有女儿回来了!正不知先去开哪一边的门好时,“轰隆”一声巨响,前后门都被撞倒了。暗影中,无数疆尸一般的人直挺挺地冲进来,几道强烈的手电灯光射到她脸上,在堂屋里交叉晃动。她在惨白的灯光中,只觉得这些人都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怕,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你丈夫呢?”一个粗厉的声音问。
这时,她的心反而宁贴平静了。她觉到丈夫和孩子们都脱离了险境,让自己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折磨和灾难,倒是最大的快慰和满足。她低声道:
“他早不在家了。……”
“躲到哪里了?!”还是那个声音。
她不再说话,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奶奶的!”黑暗中飞过来一条皮鞭,她的肩膀和胸脯上顿时像被火烫了一下。还是那个声音吼道:
“快说!搜出来了,老子连你也砍掉!”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抚摸伤痕,只是塑像一般地默默站立着。她似乎把自己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只要能代替丈夫和孩子们承受痛苦。她此刻唯一的思想,就是祷告上苍,让他们走得远些,更远些……
突然,房内响起了小莺的惊哭声:
“妈妈!妈——!……”
这声音震撼了母亲的心,她想起了床上的孩子,便不顾一切地向房内冲去。这力量如此巨大,以致使围在她周围的士兵们还不知所措时,她已经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冲进房内去了。
房内的油灯已经被那些士兵们点亮,家里那架唯一的旧衣柜和大木箱子都敞得大开,里面的破衣烂衫都被扔了一地。床上的被子和垫的破棉絮都扯到了床下,被士兵们的大皮鞋践踏得散乱了。小莺只穿着一身单衣服,坐在床板上,像做了一场恶梦后还没清醒过来,嚎啕大哭着。母亲冲到床边,双手抱过女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仿佛那些凶神恶煞般站在房中的士兵们都不存在,这宇宙间只有她和自己的孩子。
那个提皮鞭的家伙也跟进来了。灯光晃动着,黑黝黝的影子顿时挤满了这间小房。
“你丈夫究竟在哪?”那家伙裂开嘴,扭歪的长脸像头叫驴。
母亲默不作声,也不摇头。
“啪、啪!……”皮鞭像一条狂舞的毒蛇,在母亲身上翻腾。母亲紧缩着身子,护在女儿身上,一动也不动。小莺见到母亲这样受苦,拼命地想从她怀里挣扎出来,去抓、去咬死那些妖魔鬼怪;可是母亲紧紧地抱着她,全身都护在她的上面,使地动弹不得。
那家伙似乎终于打累了,停下手来骂道:
“奶奶的,贱骨头!你不说,他也跑不了!”
母亲的身上,被伤口烧灼得像要炸裂;每一条鞭痕,都像毒蛇的利牙噬咬着她的皮肉啊!她的血都像沸水似的在往外涌,全身的筋骨也像有人在用力地撕扯着。她咬住牙关,不哼出一声;一来怕孩子听到难受,二来也不能在这些禽兽面前示弱,给丈夫和孩子丢脸!她想到丈夫和孩子都躲开了这些魔鬼的手,想到怀里的小女儿还没有受到一点损伤,她的心舒畅了;那火辣辣的伤口处,也变得凉爽了许多,那是女儿的泪水润湿的……
“把她押出去!”那提皮鞭的家伙向士兵们吩咐了一句,便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一个士兵便上来拖母亲,吼道:“起来,出去!”
母亲用力抬起身子,直起像被打断了的腰身;她一如往常地给小莺穿好衣服鞋袜,走下床来,她们紧紧地手拉着手,向房门口走去。
“妈,等等!”小莺忽然喊了一声,挣脱母亲的手,跑到床头去,她那心爱的小花雀还挂在那里;那还是先哥在家时捉了送给她的,又是爸爸编的笼子,她怎能舍得撇下它啊!她爬上床头,把鸟笼子摘下来;那活泼的小鸟也似乎感到了眼前的厄运,在笼子里不安地跳动着。小莺拿着笼子跳下来,却不料站在旁边的士兵一把夺过,吼道:
“不准带!”
“这是先哥捉的,这是先哥捉的!……”小莺跳起来喊着,她看见那玲珑的小鸟在那只粗大的手里惊恐地跳着,走投无路;她的心更急了,冲上去便抓那士兵的手臂,士兵恼怒地一掌推开她,把笼子狠狠地掼在地下,用笨重的皮鞋一脚踏上去……
小莺只觉得那一脚踏在了自己的心上,只听小鸟最后哀叫了几声,便再也没有声音了。小莺痛哭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他、咬他;那士兵怒骂着,把她打倒在地上。母亲心疼地从地上抱起她来,没有眼泪,默默地抱着她走出房去。
外面是死一般的静。雨还在下着,偶尔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接着响起一阵爆开的惊雷。母亲充满了勇气和镇定,坐到靠墙的长凳上,等待着承受丈夫和孩子们的厄运。可是他们又不立刻带她走,只是迟迟延捱着……
突然,门外响起了嘈杂声,只听有人大声喊:
“抓到了!抓到了!……”
“奶奶的,快带到队官那里去!……”
是谁啊?……母亲的心震动了一下,她屏住呼吸谛听着。随着嘈杂声,一些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几个兵冲进来,向那提皮鞭的家伙讨好地喊:
“队官老爷,匪头子抓到了!……”
“他正到一家去报信!”另一个抢着说,“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死到临头还顾别人!”
母亲的心像陡地被提到了半空中,沉重的压迫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缥缈而又遥远了,身子晃晃悠悠;就像从一座悬岩上失了足,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着、坠落着,而又长久地不落到地上……
“押来!”那提皮鞭的军官坐到桌后,恶狠狠地向一旁的母亲看了一眼。
几个士兵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进门来,母亲一见,再也支撑不住那软瘫的身体,没喊出声就靠在墙上晕过去了。小莺从母亲的身边叫着扑上去: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