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矮子实在是太矮了，穿鞋垫毡垫儿还不足一米六，外加上人也单薄，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戳在人堆里从后边看就跟小学生似的。个头儿一矮人就低气，刘矮子成天像霜打过的茄子把脑袋耷拉着。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处明晃晃的软肋，这软肋虽不像他身高那样直观，摸不着却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啥？——他没儿子。
农村这鬼地方家里没儿子比房上安不起瓦都丢脸，老伴儿给他丁零咣当生下仨丫头片子后就再没任何成果了。人家儿子娶媳妇他去吃席，吃进去的四喜丸子都一股山里红味儿。哪家生孙子他去随份子，看人家孩子哇哇哭他也恨不得跟着嚎几嗓子。
农村兴这个，一家有好事一村人跟着热闹。添人进口自是不用说，哪家房子上梁、哪家新四轮子进院、哪家孩子考取大学、哪家闺女嫁了体面人，这些都是很值得好好喜庆喜庆的。可这些跟刘矮子从来无缘，他多么希望仨闺女不蒸馒头也给他争口气，能嫁个村长儿子乡长侄子什么的，而几个丫头片子没一个遂他心愿，稀里糊涂就把自己打发了。有时候窝囊够了他也会宽慰宽慰自己，唉，打发出去总比打发不出去强，要是现在仨丫头还沤在家当老姑娘，那他还不得把脸包起来上街？刘矮子成天充当观众去欣赏别人的灿烂生活，他心里烦呀！！
刘矮子大号叫刘学军，想当初他爹有意让他多向解放军学习，可有些东西不是想学就学得来的，那也需要先天的条件和必要的基矗凭这个头儿当民兵都不合格！刘学军这名字早被风刮进粪坑里沤掉，取而代之的刘矮子却像鸭子叫一样被人喊得嘎嘎响。
久而久之他居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大号，以为打娘胎里出来就叫刘矮子呢。那年村上发耗子药，他想都没想就把刘矮子仨字添在签收一栏里。他这辈子现眼事不少露脸事不多，还不多？哪有一件！
仨闺女在时院里还能听见点响动，现在掉地下根针都能听见。家里除了他和老伴儿再就是一条懒洋洋的大黄狗，这条狗也跟家里主人一样低沉，看见人打院前过也是有气无力象征性地汪汪两声就算完活。一点气势都没有，哪像村长家狗那么有脾气，连呼带喊能把人追出二里地去。倒不敢说这叫狗依仗人势，但也基本属于将熊熊一窝的道理。妈的——这辈子就毁在这该死的个头儿上了，刘矮子心中愤愤。
他做梦都想有点露脸事，人活一辈子哪能一星半点彩都不出？这岂不是太熬糟了。赵傻子家鸡能下双黄蛋还招来不少羡慕眼球呢。自己矮是矮点，可总不会连个缺心眼儿的都赶不上。刘矮子冥冥中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出彩头，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感觉真没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机会来了……
刘矮子有个远房表弟在城里开了个汽车配件商店，有天捎信来让他去帮着打阵儿更。这可是件好事，农闲没活出去挣点钱还带出去一张嘴。
表弟的配件商店没多少事，有事他也插不上手。就是晚上把门看好，白天帮着打扫打扫卫生，闲下没事就四处转转。就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让他给转悠着了，离表弟的商店不远，站在门口都能望见。
这是个治疗中心，确切地说是个免费治疗中心，每天招得一群群老太太老头成帮成伙往里钻。刘矮子也随着进去瞧热闹，屋里有一丫头一小伙儿，都穿白大褂戴白帽子还都特别热情。他们大爷大娘喊得人心里甜滋滋的，让人觉得这俩孩子比自己闺女儿子都亲。刘矮子想城里人真热情，头回见面就亲热得跟老相好似的。
屋里摆设极简单就两张单人床，床上铺有白床单，通体的白墙外加上穿白大褂的丫头小伙儿，这屋里显得尤为通透干净。地下有两排塑料小板凳，板凳上还套着棉坐垫，老头和老太太全坐在那儿排号等待接受治疗。
治疗大夫不是丫头也是不小伙儿是两台机器，这两台机器非同小可，它们比一般大夫不知要神通多少倍。什么内科外科骨科、什么耳鼻喉妇科牙科皮肤科，五脏六腑、从里到外、从上至下，连斑秃和脱发都算在内，大小病加一块儿能治一百来种，那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治不到的，神吧！那丫头还说就是啥病没有做上十分八分的也能强身健体。唉，人老了哪有不闹毛病的？
机器全称为——“神州七号”频谱治疗仪。机器整体为乳白色有半尺来厚，最上端有呈山字形的两个豁口，左边豁口外侧是个红钮，这是电源，用手指轻轻一按机器就启动了。右侧下方是个绿色圆盘，圆盘上画有一条条黑色箭头，圆盘周围是一圈从1到60的红色刻度，以分钟为单位。用时把黑箭头扭向几就治疗几分钟。当然这也不能瞎扭，墙上挂有白纸黑字的对应表，很明细地写着各种病症所需时间，例如腰椎疼20，糖尿病25，就是腰椎疼要治疗二十分钟，糖尿病要治疗二十五分钟。操作方法也很简单，用不着培训立等可取一看就会。机器构造可能简单点，可包子有肉哪能在褶上摆着？
治疗之前要先喝一大杯白开水，至于为什么喝水，那个穿白大褂小伙儿头头是道讲了一汽车医学原理，刘矮子是一句听不懂，听不懂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只要两只脚搭在机器上就能治病，这个他看明白了。他管这种治疗方法叫做机器，以下我们也只能随他称这种行为是做机器了。
老头老太太都很有秩序，没排到的老头要么看看报纸要么谈谈闲天儿，有的老头在自己膝盖上支起一副军棋和边上人对弈，有个老头还把孙子的小游戏机偷出来在手中把玩。老太太们大都不舍得把这工夫白白瞎掉，她们要不把刚买回的菜择择，要不就打打毛活什么的，还有的相互切磋切磋烹调手艺。这里简直是个老年人沙龙。
这时候没人吸烟，有烟瘾的就去门口点一根，刘矮子不爱折腾每次都把烟抽足了再来。等排到就把先前准备好的一瓶水喝下去，水不能喝早，脚搁机器上前一刻下肚为最佳效果，水一般是自备，如果不小心弄洒了那丫头帮你灌上。水一喝过就把身子平躺在床上，两个脚脖子搭在机器的山形空档里，两只手垫在头下枕着，二目双合，当然在没上机之前你得说出自己的病情，以便对症下药，对病做机。胃溃疡十五分钟，小伙子很快捷地把圆盘一扭，啪按下红按钮，吱呀吱呀、吱呀吱呀，人在机器的带动下左右摇摆起来，受力非常均匀，再看床上的老人，像被放在摇篮里摇晃的婴儿，舒服死了，真是越活越小还坐上摇摇车了。有的老头真就被摇睡着了，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打起了呼噜。到站了到站了，有人幽默地喊起来。一般老太太睡着的不多，大概是老太太心思多，心里边还惦记着中午给小孙女做点啥吃呢？这会儿可别下雨呀，老头的被子还在阳台上晒着。早上看儿媳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又把哪句话说错了？老头们从来都是不管天不管地，都这把年纪了还他妈能蹦跶几天？操那么多心干啥？老人们做完站起来前后活动活动脖子，两胳膊举起来往上推，像是刚睡醒伸个懒腰，又像是刚卸下后背的一个大包裹，轻松又安闲，痛快！真是最美莫过夕阳红。
最开始轮到刘矮子他还有点矜持，真不要钱？当然，大爷我们绝对免费治疗。刘矮子想现在哪还有这样的便宜事，天上掉馅饼不是窟窿就是陷阱，电视上总告诉大家小心上当受骗。刘矮子很认真地说，做完秋后算账俺也没钱，最多晚上给你们白打一夜更，哈哈……所有老头老太太都开心地乐了。做吧，没事，我们天天来。刘矮子用怀疑的目光四下看看，脑子里忽然涌出了“托儿”这个词。临来那几天老伴儿让他看了不少法制节目。有个老太太说，没那么复杂，这俩孩子好着呢。身后有人说话了，怕啥，出门不远就是派出所，这儿还有瓶水你喝了吧。刘矮子更不好意思起来，俺表弟店里有。不就口水吗，得，瓶子也送你了。刘矮子想城里人就是大方，他现在能理解免费这一词了。
做上还真舒服，晃晃悠悠的，像小时候跟爹在船上打鱼差不多。临走没人提钱的事，那闺女还笑呵呵地说，大爷明天再来呀。
再来人家还是照样不收钱照旧的热情。这样的便宜事他还是头次遇着，于是他晚上打更白天来做机器。用矿泉水瓶子在表弟店里灌上白开水，没几天他也成了这里常客。坐着排队时他还跟老人们聊上几句，人们知道他打乡下来，就问现在乡下猪怎么个养法，给不给猪吃瘦肉精，柴鸡蛋论斤还是论个卖，一年能打多少粮食，种菜赚钱还是种粮赚钱，自家吃菜上不上化肥。在村里不足为奇的一到这儿全成了新鲜事，刘矮子就很耐心地一一说给他们。当然也有不少添枝加叶夸大其词的地方，比方他说家里鸡常下双黄蛋，其实那不是他家鸡是赵傻子家的，他把这事安在自己头上。那鸡比坑沿都高，蛋能赶上拳头大，还有一天下俩的时候，个个双黄，这种蛋哪舍得往外卖？晚上割点韮菜炒炒留自己下肚。这个品种的公鸡肉更香，和别样不一个味，是那种纯纯正正的香。起了土豆抓把蘑菇一炖。就听旁边有人往下咕咕咽口水。一老太太问，蘑菇也是山上采的吧？可不，下一场雨山上蘑菇多得跟天上星星似的，俺们只吃红蘑松蘑和灰蘑，像什么黄泥团、大胖腿、牛耳朵统统喂猪。俺们农村如今的生活是，吃粮家里打，吃菜地里割，吃鱼河里捞，吃肉家里养，不像你们这儿喝口水都要钱。哎哟，看人家这日子过的！！他还鼓吹说家里狗能打得过两只狼，村里还真有这么一条狗，但那可不是他家懒老黄的行为。老头老太太们于是放下手里的营生认真听起来，大伙儿对他说的事都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看大家这么捧场刘矮子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悬乎，把不少村长干的事也都安到自己头上。什么修桥铺路盖小楼……
大伙儿知道他姓刘，就老刘老刘地喊他，没人叫他刘矮子，而且在这些人当中也有两个和他身材有一拼的，人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在文明社会的文明城市身高绝对不是问题。他在表弟商店就曾听人唱过类似的歌瑶：年龄不是距离，身高不是问题，只要有钱再罗锅都带派。这样他就越发觉得城里人境界高思想好，还文明。要是哪天因了什么事耽搁来晚了，大伙儿就伸着脖子朝门口望，这老刘今天怎么了咋还不来？当他把那矮小的身材往门口一杵，来了来了，坐这儿坐这儿，大家争着把他往自己身边拉，快，快，接着昨天讲，那头牛是怎么被你从井里拉上来的？刘矮子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是个核心人物，自己说的话还有人爱听。不管真话假话，自己的话总算能塞进别人的耳朵了。
他在村里永远都只能当名听众，那是只有听的份儿没有说的份儿，因为他也说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第一他见不多，第二他识不广。他给人家说种地说养猪说养鸡，村上人家家都种家家都养，哪还有人爱听这些？他见过的人家都见过，他听过的人家也听过，还有人家见过的他没见过，人家听过的他没听过。大伙儿还都看不起他，他凑到人堆儿里人家先拿他开炮，说他个儿矮那东西肯定也不够长，要不咋就没日弄出个儿子来，把他说得脸青一块白一块的。这样他就很少往人堆里凑，闲了就在家里干点零碎活，太重的活他也干不了，身单力薄嘛，这样的身子骨能有多大个力气？现在他和大伙儿喝着水做着机器唠着家常，这种轻松和惬意是先前想都没敢想过的。他希望把日子永远这样打发下去。
没多久刘矮子发现这里不光是做机器，还卖机器。隔三岔五的就会有老头老太太领着儿子闺女过来看机器买机器，两千七百块钱一台，还赠送老厚两本医学书。买的没有免费做的人多，但一个星期总能卖出去那么一两台，带儿子来的一般都买不成，那儿子先说这么晃晃就把病给晃好了没道理，那医院还用大夫干什么多买几台机器不就成了？医学院也别招学生了，我都能当大夫了。他还要求看看机器的产品质量合格证，最后又说这东西拿回家还不让你小孙子给玩坏了？还是等他大点再买吧。说来说去这小子是不想掏钱呀，小没良心的。眼下这伙老人大都有劳保，可老人必定是打苦日子过来的，就是有钱也舍不得给自己花，要说他孙子现在交不上学费被退学，你看他往外掏钱不？那他二话都没有。老人呀，都是春蚕到死丝方惊—贱骨头。带闺女来的大都能买回去，闺女前前后后把机器打量个够，又自己躺上去晃了一会儿，觉得这东西还不错挺舒服的，就回头看看老爹老妈说，咱买了，我这就拿钱去。养闺女真好，啥时都是爹妈的小棉袄。想当初生小棉袄时他爹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多一个鸡蛋都没给煮。这回知道了吧！带把儿的有几个好东西！白大褂丫头小伙儿对老人们的闺女也是格外热情，还没进门就喊，姐来了姐来了，姐今天真漂亮。刘矮子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免费做机器是醉翁之意，这是城里人卖东西的一种促销手段，促销手段一词也是新近听说的，表弟店里常说。
人们说，太美丽的东西往往留不住，就像天上的彩虹和睡眠中的好梦。
刘矮子的开心生活电光火石稍纵即逝，表弟他老丈人过来接替打更，还有他也该回去准备春种了，再怎么也不能把家里田给荒着。机器可以不做快乐可以不享，饭岂能不吃？他是真不愿回去，回到那个让他连大声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的地方。村子在刘矮子心中一团死气，在那里他找不到半点尊严和快乐，每天只是太阳出来就干活太阳落下就睡觉，天冷下来穿棉袄天热下来换单衣，这样的日子把人脸都过硬了。
临走那天他还给大伙儿买了点糖，是那种巧克力夹心糖，十五块三一斤，从前他也没吃过，过年老伴儿买四块五一斤的杂拌糖。发糖时他没提要走的事，有个老头还逗他，有喜事呀！他只淡淡一笑，现在是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还有什么好说的，别磨磨叽叽跟个娘儿们似的，再矮自己也是个男人。
吃过糖的人总是要回过头来想想糖的滋味，吃过就是吃过，哪能跟没吃时一个样？见过太阳的人哪还能甘心只享受月亮这点光？人这东西就是这样，别让你沾上一点好沾上就没有够。没吃上饺子时，虽然觉着窝头难咽，但总归是可以吃的。自从吃过饺子——可坏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刘矮子一夜夜睡不着，人比先前更萎靡了。在地头上他也跟人提过城里的免费治疗仪，可人家拿他打趣说，这么神的东西咋没把你个头儿抻出来二尺？听听这哪像人说的话？
有天他半夜忽地从炕上坐起来说，明天进城买机器去。他对老伴儿讲有这样一台机器就等于把一个全能大夫请到家。老伴儿说，咱也没啥大病请大夫干啥？他一字一顿从嘴里迸射出句话来，俺要在村里放一炮，这炮管保比村长家小二楼和王会计家大彩电还响。刘矮子说一不二，一台机器钱还不是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