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乌云又厚又黑，像儿子松籽用脚丫儿踩过的被子，左一个黑圈右一个黑圈，前边的黑圈套着后边的黑圈。那块乌云顺着马玉红的鼻尖扑过来，把她浑身上下包个严严实实。马玉红顿时觉得胸闷气短口发干。她像青蛙那样把嘴张成一个O字，想从那棉被一样的乌云里接雨点喝。马玉红把嘴巴张疼了也没等来一滴水，等来的是那耳熟能详的叮铃铃……叮铃铃……
马玉红睁开眼，看见松籽他爸松柏那又白又胖的大脸就放在自己胸口上呼呼，跟开火车似的。他昨晚上又夜战，到底是什么时候爬到床上的马玉红说不清，就连松柏本人也说不清。马玉红用手去搬那颗肥硕的大脑袋，太沉，怎么比铅球还重？马玉红端起膀子一叫劲，一、二。松柏不白叫一回松柏，身子骨棒着哪，成天夜以继日披星戴月地在麻桌上战斗居然还这般瓷实。被放在枕头上的大脑袋仍旧均匀地呼噜着，绝对一级睡眠。
马玉红一翻身爬起来，就手拽过沾着不少油点子的家居服披在身上，她揉揉酸涩的眼睛，松松垮垮地趿着拖鞋打着哈欠来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一捧一捧往脸上泼水。哗，一捧，哗，又一棒。几下子就把那个惺惺怔怔的马玉红泼得没了踪影，既而出来的是一个精神抖擞身手敏捷的马玉红。她把脸凑到毛巾上转一圈，脸上的水珠立刻被毛巾吸进肚子。她三步并成一大步，用两大步来到厨房。在冰箱里摸出六个鸡蛋，分别把三个打在碗里，三个打在电热杯里。她把碗里的蛋搅成糊状，又依次往里放了油、盐、十三香和味精，外加昨天晚上切出来的葱花花和香菇。然后用筷子搅，没大会儿就搅出一层白白的小细泡。好了，现在可以放到微波炉里，按上两分半钟，松籽的香菇蛋羹就算完活。说起来有点麻烦，可这活在马玉红手里就像长了翅膀，从头到尾仅用了不到两分钟。她拿过一袋牛奶撕开放在电热杯里，又在里边丢下几粒冰糖。然后在电热杯上锁定三分钟，松柏的甜牛奶炖蛋也一并告捷。接着她把昨晚上剩的几个馒头和菜汤放在蒸锅里热上，一家三口的早餐全部OK。马玉红来到儿子松籽房间，松籽的脸蛋红扑扑像个熟透的大苹果，呼出的热气把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松籽，松籽，醒醒，快醒醒。今天都多睡半个钟头了。马玉红轻轻拍着松籽的小脸蛋儿。松籽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烦不烦，星期六也不让睡懒觉。马玉红说，问问你同学有几个不烦的？松籽又把眼皮合上。马玉红回身在衣柜里找出松籽今天要穿的衣服，从被窝里把松籽掏出来，扒掉他身上的内衣内裤，松籽立马变成一个肉球球，肉乎乎的。她用干净衣服又把肉球一层层包好，松籽在马玉红手里就像一个听话的木偶，拽哪儿哪儿动，任凭马玉红抬胳膊掀腿，被包好的松籽一下光鲜起来。马玉红对着松籽的耳朵拍拍手，松籽接了信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下来跑出去。马玉红叠好被子，把脱下来的脏衣服划拉成一个卷扔到卫生间的浴缸里。松籽已经在饭桌前吃他的香茹鸡蛋羹了。马玉红在饮水机那儿接了温水投毛巾，又把毛巾拧了半干，松籽就停下嘴里的工作把脸伸过去，马玉红在松籽脸上揉擦得直冒热气。马玉红说，好了。松籽就把一只手递给她，另一只手继续往嘴里送鸡蛋羹。马玉红把手心手背手指头缝擦得水灵灵的，说，好了。松籽又把另一只手送上来，再用擦好的手舀鸡蛋羹。吃过鸡蛋羹和用温水擦过的松籽脸上一下子灿烂起来。他说，妈，今天中午我想吃麦当劳。这会儿马玉红正在卫生间里梳洗，还把洗过脸的水倒进浴缸里泡衣服，并在上边撒了洗衣粉。她说，那要看你今天课堂表现。我举六次手行不？马玉红说，八次。行，八次就八次，有什么了不起？马玉红用两分钟吃下去一个馒头，用一分半喝进去一小碗菜汤。一共耗时三分半。松籽在茶几上玩橡皮泥。马玉红又罐了一壶凉开水，把松籽的剑桥英语书、作文辅导和练习本都装进自己背包里。别玩了，要迟到了，快点。松籽看眼马玉红说，妈，我来背水壶。马玉红抓过外套拉着松籽往楼下跑。松籽，你在这儿等妈一下，我落了东西。什么？你在这儿等我吧。马玉红转身跑上五楼，回来时头上多了一排汗珠儿，手里多了一个塑料兜，里边是织半截的毛衣和一团毛线。
车站大都是送孩子上辅导班的，大人们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画夹、书包、足球、棒球棍、电子琴……一个个劲头十足像上战场。
好多孩子已经来了，他们在家长的率领下抢占了最前边的好座位。马玉红在第二排给松籽安顿好，自己到后边找个空位坐下。剑桥英语允许家长陪读，并要求家长给孩子做笔记，马玉红做笔记尤其认真，好几个家长都向她借过。
老师踏着清脆的铃声走进教室，她用英语向同学们问好后说，现在我们把上节课的内容复习一下。老师话音未落，松籽就把手举起来。老师说，松籽你干什么？松籽说，我回答问题。老师说，我还没提问呢。松籽说，你问吧，我来回答。老师笑笑，松籽同学家长做笔记认真，他本人也下功夫复习，都胸有成竹了。马玉红心说，下什么功夫？这都是让麦当劳给闹得。老师的问题还没问完，松籽已经站起来回答了。老师说，松籽同学，听我把话问完……松籽举着手在前边晃，不时回过头去冲着马玉红挤眉弄眼儿，还把另一只手放到后背上朝马玉红比划，一会儿伸一个指头，一会儿伸俩指头，一会儿伸三个指头……他这是在提醒马玉红。松籽同学，你听明白我问什么了吗？我是问你午饭将要吃什么，并没问你晚饭呀？松籽说，我午饭吃麦当劳。老师说，好，那你用英语回答吧。松籽说，等我吃完了才会说。哈，大人孩子都笑起来……松籽同学，你不要急着举手，再仔细想想。松籽的手一直在前边飘，飘一下用另一只手在背后给马玉红出一个指头。马玉红心说，坏了，这小子今天恐怕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下课时，松籽兴高采烈地扑到马玉红怀里说，妈，我够八次了。下节课你再敢乱举手我就打你手。都够八次了还举什么举？果然再上课时松籽老老实实地听讲，两个小手始终窝在背后。马玉红这才安下心来做笔记，上节课她的心一直跟着松籽的手在前边飘。这节课讲的是将来进行时，马玉红英语不是很精通，但对小孩子学的这点玩意儿还是轻车熟路。她又帮边上的一位英盲家长整理了笔记。这位家长每次来陪读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下课了，他觉也醒了。
麦当劳里人山人海。中国人就是不信邪，报纸上成天讲油炸食品这不好那不好的，可一点也没影响人家麦当劳的生意。马玉红说，人这么多，连个座儿都没有。松籽说，你去排队吧，我负责找地方。还是松籽能耐，人家不一会儿就在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边上坐下，马玉红只好去排队了。排到她时松籽特意过来嘱咐说，妈，我不喝白开水，你给我买一杯可乐。马玉红给松籽要了他最衷情的老三样，麦香鸡汉堡、麦乐鸡块和中包薯条外加一杯可乐，这么点东西花进去四五十块。松籽边吃边和一旁的小女孩儿讲动画片《三毛》。俩人眉飞色舞地吃着、说着、笑着，像多少年的好朋友一样。马玉红说，你在这儿吃吧，我去买点东西。马玉红在附近的快克超市里买了两个大馅包子和两个茶叶蛋。回来时松籽的东西吃差不多了，马玉红说你慢点，就在边上坐下吃自己的午饭，喝自备的凉白开。松籽看边上那女孩儿的妈妈正在吃鸡堡，就说，妈怎么不买个汉堡吃？马玉红说，我嫌油腻。边上那女孩儿的妈妈说，你们也是上辅导班的吧？马玉红说，对，上午学英语，下午是作文。女孩儿抢着说，我上午学奥数，下午学跳舞。俩人吃完就要去一边的游戏室玩。马玉红说，你等等，我还没吃完呢。俩小家伙可不管那么多，一转身就跑进游戏室里。服务生过来看看马玉红手里的包子就把桌子清理出来，马玉红和那个家长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好多人还端着吃的等座儿呢，马玉红急忙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她站在游戏室边上看松籽和一帮孩子玩，麦当劳真聪明，好多孩子就是为了在这里玩才来吃东西的。她看看手表，松籽快到点了，咱走吧。不，再玩一会儿。那个小女孩儿的妈妈也在喊，那女孩儿很不情愿地被拉走了。松籽看看马玉红也磨磨蹭蹭地撅着小嘴走出来。
作文课不让陪读，马玉红就和几个女家长坐在校门口的一棵大树下打毛线。这里就是个毛活沙龙，人们带着针线，还拿着自己收集的花样图案。见了面就将各自的花样图案翻出来，然后讨论什么样的图案适合什么样的毛活。开始马玉红毛活特蹩脚，除了大平针什么都拿不起来。自从松籽上作文班，马玉红在这儿学到不少针织本领。不光学了花样，连五个手指头的手套，五个脚趾头的袜子都能织出来。买一副手套几十块钱，自己打也就几块钱，要是全家人的毛衣毛裤袜子手套都自己打，就能把松籽的作文辅导费打出来。目前马玉红都打出一半费用了。马玉红每织一针，就把它想象成织出一块钱来，所以毛衣针在她手上像飞一样。大家手上织着，嘴上聊着。聊毛活、聊孩子、聊学费、聊做饭……五花八门可热闹了。有个家长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农家小炒》来，她说这上边的菜可口还不费劲。马玉红胳膊织酸了，就把《农家小炒》借过来翻。松柏和松籽说马玉红做饭不好吃，马玉红做什么他们都不太感冒，马玉红也不知道他俩到底爱吃什么，现在她一进厨房就头疼。有个“白萝卜炒鱿鱼”，萝卜和鱿鱼还能一起炒？上边还有个提示，说这道菜清淡味醇，益气养血，防癌抗癌。马玉红决定试一试。松籽爱吃香菇，马玉红又记下个莴苣炒香菇。把西红柿炒鲤鱼片也抄下来，松柏爱吃西红柿。马玉红抬腕看看表，现在是3点钟，离松籽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得去农贸市场，用这段时间把晚上的菜买回来。
农贸市场人也多，现在人过个双休日也跟过节似的。马玉红按着手头的菜谱备料，什么白萝卜、西红柿、鲤鱼、鱿鱼……马玉红又买了半只烤鸭。丰盛点，松柏平时忙，难得在家吃顿饭。马玉红十个手指头上都勾着塑料袋。
马玉红拎着把她手指头勒出血印的塑料袋跑到“毛活沙龙”时，家长们已人去楼空，只有松籽一人气鼓鼓地站在那儿。你跑哪儿去了？马玉红喘着粗气把手里的塑料袋晃出响来。我渴了。你不是有水壶吗？下课时被同学弄洒了。那咱回家喝吧。不行，我现在嗓子冒烟，走不动了。马玉红知道这小子耍熊，我手腾不出来，你从我衣兜里找零钱买瓶雪碧吧。一瓶雪碧下去松籽精神起来，妈我帮你拎菜呀？不用，你别乱跑就成。
公共汽车上松籽说，妈，老师今天表扬我作文好，你奖励我什么？马玉红说，我买烤鸭了。司机一个急刹车把马玉红手里的塑料袋拽出老远去，萝卜、西红柿、鲤鱼……一块儿从塑料袋里跑出来跟人凑热闹。哈哈哈……松籽乐得大板牙直颤，马玉红猫下腰把它们一个个又招回自己手上。
松柏倚在沙发上嗑瓜籽看电视。茶几上的瓜籽皮有半尺厚。马玉红说，中午吃饭了吗？没，嗑瓜籽就嗑饱了。松籽说，爸，我累了，得看动画城。松柏说，那你得给我洗个苹果来。马玉红在厨房用切菜刀削了个苹果递给松柏，松柏咬着苹果进里屋上网打游戏。马玉红把蔬菜放在水盆里加洗洁精泡上，开始拿剪子收拾鱼。怪，肚子怎么疼上了？可能是中午包子吃得太急。呀，里边翻江倒海像是钻进了孙悟空。马玉红进屋趴到床上，松柏正在电脑前用机关枪扫射敌人，嘟、嘟、嘟……随着一阵阵火光的迸射，敌人一片片往下躺。松柏一边噼噼叭叭地按键一边高呼着，杀、杀。他回头看眼马玉红说，看我多厉害！一条命就杀了一百多人，一会儿我就能杀到集中营救我战友了。马玉红说，中午没吃对劲儿肚子疼。狗东西，把我战友关在水牢里，你说什么？中午包子吃急了肚子疼。我不跟你说过吗，在外边不能吃带馅的东西。我儿子怎么样？他吃的麦当劳。噢。都是你，又浪费我一条命，差一点就抓住希特勒了。对，你肚子疼。松籽，松籽给你妈找药，拿肠炎灵来。松籽，松籽。行了，还能叫动他？我自己来吧。对，你买菜了吗？买了。我真有点饿了，瓜籽就是不当饭呀。肠炎灵药好，没大会儿就把肚子里的孙悟空打跑了。马玉红把抄的菜谱拿出来实践，莴苣炒香菇、白萝卜炒鱿鱼、西红柿炒鲤鱼片，鲤鱼刺太硬，把马玉红手都扎出血了。她把烤鸭肉撕下来，拿鸭骨头做个鸭架汤。一盘盘菜摆在桌子上有红有绿还挺好看。饭好了，饭好了，马玉红冲松籽拍拍手，又进里屋冲松柏拍拍手说，你不饿了吗？松柏说，我正在寻找希特勒，他藏在隧道里了，我要把他生擒活捉。马玉红看见床角那儿放了一堆松柏脱下来的脏衣服，就卷起来拿进卫生间和早上的衣服一块儿泡上。
松柏从屋里打着太极拳出来，不行了，太饿了，吃完饭增了体力再活捉希特勒。怎么样？我可是照菜谱做的。以后最好不吃鱿鱼，胆固醇太多，容易得心血管玻呵，西红柿和鲤鱼炒，看起来这书上的东西也不能生搬硬套。这汤你胡椒粉放多了，莴苣炒得不错，火候挺到位。因为惦记着活捉希特勒松柏没在饭桌上太耽搁，不一会儿他捧着个馒头去讨伐希特勒了。松籽只吃烤鸭肉，他抱着盘子在沙发上边吃边看《三毛》。
马玉红收拾好碗筷就到卫生间洗衣服，松籽的牛仔服最难洗了，又厚又脏。马玉红干脆用刷子刷。松籽进卫生间小便看见马玉红在洗衣服。他说，妈妈我帮你呀。马玉红说，儿子你有事吗？松籽冲马玉红勾勾手指头趴在她耳朵上说，妈妈这是我的隐私你不许告诉别人，你要对天发誓。马玉红说，好，我发誓。前天晚上我尿床了，我把尿湿的被子藏在大衣柜里了。松籽你真出息呀。妈妈你发过誓的。马玉红去松籽的屋子里找被子。就听松柏在屋里喊，捉住了，捉住了，我活捉希特勒了。看你还敢发动世界大战？老婆我胜利了，给我沏壶茶来。马玉红长吁一口，把脑门儿前边的几根头发吹飘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