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波子对媳妇春玲说,明儿个立春,又得割肉打酒买麻花了。媳妇春玲闷头搓苞米,她用一个秃苞米棒子压着一个满苞米棒子往下碾,苞米粒儿顺着手指头往下淌。波子又说,肉割三斤,酒来两瓶儿,麻花要五根就成。拿着板凳开火车的儿子小友接茬,大麻花香又脆,抱着你啃不嫌累。春玲瞥眼小友没好气地说,麻花再香也香不到你肚里,净瞎凑热闹。波子说,啥东西不是香在嘴里臭在肚里,油性越大进肚越臭,臭来臭去还许臭出病来,城里就有不少人吃出病来的。春玲说,要不把咱缸里的咸肉割点得了。波子说,行倒行,就怕一出门让村上人当咸菜疙瘩嚼。春玲说,咱小友也有阵子没吃鲜肉了。波子说,一口肉不碍事的,不吃也没见他掉块肉去。春玲搁下手里的苞米棒子说,毛蛋该有十五六了吧?波子说,哪儿呀,过了这个年正好十八。我把他捞上来那年他十岁,现在都过去八年了。一提毛蛋波子眼里就有了念想,有了温和,精神头跟着长起来。这么多年毛蛋的名字一直悄悄坚守在波子心口窝,出来进去看见灶台上那口大黑锅,他心里边的毛蛋就像一个个红皮鸡蛋满地骨碌。
晚上熄灯,波子揉搓着春玲苞米棒子般的手指头说,给你买瓶儿护手油吧。春玲从炕底下翻出个手绢包塞到波子枕头底下说,还是割肉打酒买麻花打紧,明儿个一早就去,赶早不赶晚,省得让人嚼舌头。波子就闭上眼皮想一头钻进明早。可今晚的月光太硬,砸在屋子里和点灯差不多,波子被砸得进不了瞌睡,阿五伯的人影就晃晃悠悠跑到他眼前。波子把被蒙在脑袋上,阿五伯也跟着把他那干巴巴的身影挤进被窝。奶奶的,波子掀了被窝下炕。哪儿去?茅房。
今儿个是阴历几了?月亮光咋这么贼?硬白硬白的。狗日的东西,没灯时想借你个亮你死哪儿去了?现在俺想困一觉你又不让。有本事你就天天出来,俺倒省了电钱。波子眼仁儿里夹着月亮,娘说过眼睛是天,再大的物件都能放进去。波子使劲眨巴眨巴眼,想把月亮从天上挤下来。月亮倒是纹丝没动,汪汪的狗叫倒是一声接一声地跑进院子。波子寻声望过去,没错,是阿五伯家的老黄,这般黑了狗东西乱叫个啥?莫非你也等不急了?不还没到明儿个吗?奶奶的,叫也白叫,这回可没你份!俺家小友还啃不上肉骨头呢!病都是惯出来的,人能惯,狗还能惯?老黄仍旧汪汪个没完,怎么像朝着波子家当院喊?波子立时把脸拧成一条苦瓜,我的阿五伯呀,快让老黄歇歇吧!明儿个一早我准到,少不了你的。波子记起来,那年他赶上清明进城拉化肥,把看阿五伯的事给耽搁了,春玲说那天晚上老黄冲着他家这块儿整整叫唤了一夜。
吃桃还不能忘栽树人呢!老祖宗都说过,一滴水的恩要拿一条河来报。他波子今天的造化还不都是人家阿五伯给的,娶上媳妇生下儿,让他家这根香火接着往下烧,村上人讲话,积德呀!
波子这条命是他娘生的却是阿五伯给的,村上人都知道。波子娘更清楚来龙去脉树枝树杈。波子五岁那年去大坝沟扔石头玩,扔着扔着就把自己扔进沟里。大坝沟叫沟其实是一条河,河不宽,但是深还陡,大坝沟里有鱼,却没人去捕,有牲畜掉进去也不捞,人们都知道舍财不舍命的理儿。波子掉沟里时,阿五伯正和几个人从坝上过,当时阿五伯想都没想就一头扎进沟里,扑腾了好一阵波子才被救上来,波子捡回一条命。阿五伯上来时脸都紫了,躺在地上半个时辰没动静。阿五伯这个行为叫英雄,那会儿村上人还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档子事儿,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阿五厉害,阿五真厉害。波子娘听说波子掉进大坝沟当时就死过去了,有人说波子没事,波子被他阿五伯捞上来了,波子娘才醒过来。阿五伯让人抬到村委会,村长撕下门上的红对联给他做了朵大红花。阿五伯看着红花紫脸变成红脸,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乡长来他们村,村长就说了阿五伯救人的事,乡长拍拍厚厚的巴掌说,向阿五同志学习。村长说,那还办学习班不?乡长说,那倒不用,用喇叭告诉一下就成。乡长走后,村长用喇叭广播了好几遍,向阿五同志学习!向阿五同志学习!末了又加上一句,是乡长让学的。波子娘忙跑到村委会说,俺想和阿五要一张照片天天给他上香。村长说,人家一个大活人,上香像什么话?不如多孝敬孝敬人家。波子娘说,那是一定,一定。阿五伯成了波子家的恩人。阿五伯被波子娘像佛一样念叨。波子和他娘不一样,波子五岁的记忆是模糊的,随着他肩膀的加宽,模糊的东西也就更变得苍白起来。要不是总往阿五伯家送东西,他真不知道那个又瘦又瘪的干巴老头就是自己的大恩人。波子馋嘴,娘给俺煮个鸡蛋呗。鸡蛋是你吃的?得攒着端午给阿五伯送过去。娘,想吃白面烙饼了。唉,你忍着点吧,白面留着清明给阿五伯蒸馍吃。阿五伯是波子家的神,得供着。不过上供的东西到日子还能撤下来吃,供给阿五伯的东西就有去无回了。波子每回去送东西,阿五伯都像乡干部那样,嗯、阿噢。波子不大喜欢阿五伯,更不愿往他家送东西。
波子没爹,波子娘每天辛辛苦苦地种粮种菜养猪喂鸡,她老早就花白了头发。但是一切的劳作仿佛都在为阿五伯准备年货。从波子有记忆开始,娘的人生目标就是拼命干活,拼命攒东西,然后送给阿五伯。所有乡下人的节气都要送。大年小年、立春立秋、立冬立夏、清明谷雨、端午十五……波子和娘给阿五伯送东西成了村上人的一道风景,波子背着抱着,波子娘拎着举着。波子娘,给阿五送东西去呀?是哩是哩,这不过节了吗。都送些啥呀?这时候波子娘都会引着波子在一棵大树前站下,把手上的东西一样样摊在树根下,不知打哪儿钻出一伙人把他们母子围成个圈。波子娘开始一样一样从家什里往外掏,小米、鸡蛋、大公鸡、鸭蛋、鲜肉、咸鱼、萝卜干、地瓜干、干蘑……围圈的人不时咂舌,好人啊!好人啊!也不知是说阿五伯好人还是说波子娘好人。波子娘在一片好人的慨叹中和波子拽着大包小裹往阿五伯家踉跄,身后又传来一阵阵,好人啊!好人啊!
现在波子三十好几了,他和阿五伯之间的关系一直由节气牵扯着,维系着。媳妇春玲进门第一个拜的不是她婆婆,是阿五伯。波子娘说,这才像话,没有人家阿五伯,小波子早就见阎王了。春玲就给阿五伯蒸一锅馍送去。阿五伯说,小媳妇蛋手巧哩,会炸麻花不?春玲说,家里做菜都没油呢!回来春玲和婆婆说,阿五伯问俺会炸麻花不?波子娘说,他真这么问了?是问了。波子娘和春玲说,你阿五伯岁数大了,他这是馋油腥儿了。人上岁数都犯这毛玻咱家那点油,算了,波子,你去集上买麻花吧。春玲说,娘,咱家也得过日子呀!波子娘说,人家救俺个大活人,俺还有啥舍不得的。去吧,波子。波子送了麻花回来说,阿五伯说了,以后不稀罕蒸馍烙饼吧,费劲,就去集上买麻花。后来村上人也都知道阿五伯爱吃麻花这码事儿。
娘临死时春玲问她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娘拉着春玲的手说,儿媳妇莫忘了给阿五伯送麻花。春玲说,娘放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