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解
李敬泽
这本短篇集名为《小日子》,“小日子”是北方话,日子而小,是对外面的大世界而言的,外面广大无边、热闹喧哗,有人发了大财有人倒了大霉,那和我没关系,在这里,我有我的小日子,它属于我、我老婆和我的孩子。
照此说来,这“小日子”近于“个人生活”或“私人生活”。但又不是。“个人生活”或“私人生活”的概念中包含着精神的张力,它是紧张的,它是个人在与世界的辩驳和区分中自我确立;但过“小日子”的人不为这个紧张,他不关心知识分子们焦虑的那些问题,他无意与世界辩驳——他也许意识到那是无效的,也许他只是觉得,相对于他对生活的主要关切,这种辩驳不过是废话。
他的关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这世上有属于他的一方空间,有属于他的基本的生活关系和基本的物质元素,他的“小日子”就过起来了。过“小日子”的人是小人物,他是谦卑的,对世界需索甚少,当然需索过多也是自寻烦恼,他本能地知道他的生活限度,在这个限度内,他自足,游刃有余。
——“小日子”之“小”指的就是这种小尺度内的日子,同时,在北方话的语境中,这个“小”字又有一种安稳感,这安稳正是来自于“小”,大日子必是不安稳的,人占了过大的空间他掌控不了,按下葫芦起了瓢,但“小日子”,它无论如何是我的,过大日子可能不合于天理,但如果“小日子”过不成,那真就是没了天理。我们相信天理总归会有的,所以,我们的“小日子”总归是安稳的。
于是,这“小”又有了一重自得其乐的意思:乐天知命,小有小的乐趣。鉴于这种乐趣是如此微小,如此不为人知也碍不着别人,这种乐就近乎“没事儿偷着乐”了,是一种隐秘的微笑,照亮了无数小人物的小日子。
——总之,经我这么一番总结,“小日子”基本上就是没出息的日子,是不上进不昂扬的日子。在这个时代,报纸和知识分子和有志青中老年都是小日子的反对者。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人人都过小日子,世界确实无法进步,但话说回来,如果人人都不过小日子,就必定会闹腾得大家日子全过不成。上进的人只管去上进,其实是不必打扰那些过小日子的人的,过小日子的人所求的也不过是别来打扰我。但是,不打扰别人那就不叫上进了,上进者通常都认为自己是大人物,过的是大日子,有责任带领大家一起上进;知识分子和作家们通常是比较上进的,所以,在文学中,在小说中,我们基本看不见“小日子”。
但这本书写的都是“小日子”。张鲁镭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文学训练的写作者,也就是,还没人告诉她,写小日子是多么的政治不正确和多么的没志向,她自己过的也是小日子,每日家柴米油盐、相夫教子,和楼下弹棉花的、钉鞋的、卖菜的谈天说地,探讨怎么做世上最好吃也最便宜的菜,怎么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交流家长里短的趣事,说到得意处,嘎嘎地笑到一处。
然后,她就这么写下来了,写得兴致勃勃,写得生动热闹细致入微,有时也写得潦草不成章法。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深入生活,她更不知道她这是在写底层因为她也没觉得自己在高层,她只是在写邻居的事、朋友的事,写小日子里的风致。她的小说里没什么悲惨凄苦,倒不是她看不见悲惨凄苦,而是——有一回,她睁大眼睛,绝对认真严肃地对我说:人家都那么倒霉了,咱再写人家,合适吗?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小说,我认为值得一读。首先是有趣;其次是,让我们调整目光,来到“小日子”内部,让我们这些神经亢奋折腾不休的上进者们看看那些我们没有看到也不愿看到的人间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