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沟是趴在山坡上的一条河沟,老长,足有好几十里,不太宽,也就两米多,要不怎么叫沟不叫河!它从山顶上曲里拐弯地爬下来,一直爬到村子口。于是这村子就跟河沟借光,也叫靴子沟村了。还什么村不村的,就直接靴子沟了!靴子?看不出来!哪有这老长的靴子?哪端是靴子头?山顶还是村口?左拐一下又弯一下的,怎么往里伸脚?虽说弧度不是特别大,还是看不出来个靴子形。这事倒是没办法追究,老祖宗这么叫你就得跟着这么叫。传说是薛仁贵征东时把一只靴子掉在这儿,靴子一落地就砸出这条沟来。靴子沟村地势高,整个村子坐落在半山坡上,山坡下是新修的高速公路,得从路标处往右拐朝上走出二里地才能到村口,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根本瞧不见这地方。靴子沟水清沟浅,就一尺多深,别说是淹人,就是只鸡都淹不死,非常安全。靴子沟弯弯曲曲在村中心通过,把村子从上到下劈为两半。颇有些江南小桥流水的韵味。只是这水太浅不能行船,但水里却有鱼,一个手指头长的草鱼,一群一群的,村上没人动它,就连猫都不打它的主意。这鱼长不大,总那么长,像是天生专供人看的。也多亏长不大呀!这沟是活水,冬天也不结冰,沟里突兀着三三两两的大石块和青石板,就像海面上的一个个小岛,都是天然而至。河沟边上是一簇簇山菊花和天星星(也有地方管天星星叫黑天天)。这东西熟透了甜,经常有小孩子在河沟边上摘了用水冲冲吃,也不是他们懂得讲卫生,就是离水太近,顺手。比如从地里拔个胡萝卜就没有用水冲的习惯,只在衣襟上蹭蹭就放进嘴里咔咔嚼。天星星吃多了嘴丫子和舌头上就挂着一层紫色,不过这东西没毒,有没有营养不清楚,但吃不死人。
村上人在靴子沟里洗衣服、刷马、饮牛饮驴、放鸭子放鹅,可水依旧清澈见底,不浑。女人们坐在大石头上,一边洗衣服一边天南海北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谁家母牛要下崽谁家儿子要娶媳妇,日子比从前好过了,有吃有穿还有余粮,女人们眼珠里就少了从前那种愁柴愁米的灰光,她们把洗好的衣服摊在青石板上或搭在旁边的小树枝上,累了就活动活动肩膀仰头直直腰。四周散布着带有水分的阳光,晴朗的天空缓缓飘动着高高的、稀稀的云朵,白中带黄平展展,长长的,像张开的白帆。一个人停下来,其他人也就跟着停下来,松一口气,再吸一口沾着河沟味道的湿气,也把目光放到天上。棉花一样蓬松的云朵缓缓地飘过来,又缓缓地飘过去,清澈的蓝天已经变成湛蓝的大海,那飘浮的云朵也成了一个个水下仙岛。下边的靴子沟也仿佛枕着青石板睡着了。这时候就是不认字的老太太也有几句好诗从胃里涌出来,真蓝呀!多美呀!多好呀!女人们脑子里有许多沉睡的东西忽然醒乎过来,心也像鸟一样张开翅膀,展望的展望,回首的回首。无论太阳、无论风和流水声都打扰不了她们。云朵开始慢慢相互靠拢着,拥挤着,最后云朵与云朵之间的蓝天也不见了,那是云彩也变得和天一样蓝,因为这些云朵也渗透了光还有热。一群鸭子不知从哪儿跑过来忙忙碌碌地跳进河沟,噼里扑腾地在沟里溅起一个又一个水花。女人们像打瞌睡时听见狗叫,忙把眼睛从天上收回来,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没洗完衣服的接着洗,完活的就把搭在树枝上的衣服收了,赶快回吧,家里还有一堆张嘴的等着呢!孩子、他爹、猪、牛、鸡、鸭、狗、猫……
靴子沟的下沟口也就是村头,有一座房子,孤零零的一座草房,离它最近的房子也要隔一垧地,房顶盖的是麦秸,麦秸可是一年一换,年年有新割下来的麦秸。房顶上竖着一个烟囱,两扇窗户像两只锐利的眼睛似的望着靴子沟。冬天的晚上,老远就能看见窗子里那昏黄的灯光,它像指路星似的对着过路的庄稼人点头。院子是用干柳树条子围起来的,几只鸡一会儿窗台上一会儿窗台下来回扑腾着,几只鸭子一歪一歪地在院子中间扭秧歌,一条狗在墙角眯着眼睛啃一个没有粒的苞米棒子。一头懒洋洋的老黄牛在离狗不远的地方嚼着一把青草,还不时地用尾巴甩打着瘦瘦的脊背。一头猪在太阳最足的地方蜷着腿鼓着腮打呼噜。(院子里没什么猪圈、鸡圈、鸭圈,所有的家禽和牲畜都是“散养”)一个胖老太太在屋里的坑头上打呼噜,屋里倒是挺干净也挺清静,不像院子里那么热闹。一个干巴瘦老头在院子外边的一棵大榆树阴下打呼噜。树阴在东,他骨碌到东头睡,树阴在西,他骨碌到西头睡,他能围着树睡一圈。任你鸡怎么扑腾,凭你鸭子怎么叫,呼噜依旧酣畅地呼噜着。不好了,鸭子和鸡打起来了,全是因为一条毛毛虫。这条毛毛虫最先是叼在鸭子嘴上,后来鸡飞过去抢下来,好像说是它先看见的。鸭子在后边一拐一拐地追,鸡一边跑一边急忙把“胜利品”吞进肚里。你们打你们的,你们闹你们的,睡着的仍旧安然地睡着,不耽误事。
外边树阴下睡的是文化人葛民兵,屋里炕头上睡的是他内人葛老太。他们是院子里猪、鸡、鸭、狗、牛的主人。
葛民兵算是村里的人物,他认识字,还能用毛笔蘸着黑墨水写方方正正的毛笔字,虽说构不成什么体,但总归是能写的。村里像他这把年纪的人,能识字的也就属他和李四爷了。葛民兵快七十了,瘦高,脖子老长,又细又尖的鼻子,宽脑门儿,肉嘟嘟的三角眼睛,笑时候一般都看不见眼仁儿,头发硬硬的跟猪鬃毛似的一根根扎煞着,剪下来能当刷子使。他那薄薄的嘴唇总是不停地扭动着,随时荡出一种爱谁谁的微笑。那笑容成天长在他脸上,表情也复杂,说不清是高兴是嘲讽还是漫不经心。他无论春夏秋冬都穿一身军装,脚底下也是军胶鞋,衣领上还贴着小白衬领。小白衬领天天晚上洗一遍。他一共有俩身军装,一套布的一套涤卡的,两套衣服交替着穿,夏天把袖子挽起来,冬天军装外边披个烂羊皮袄。后来儿子送他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从此他就彻头彻尾一身军了。他上衣兜里永远别着一支金星牌老式钢笔,钢笔水总是满满的,他经常拿在手里检查,发现墨水不足赶紧灌。这才像文化人。
葛民兵他老爹早年是私塾先生,所以葛民兵识字。葛民兵没参过军,但当过一阵子民兵。刚解放那会儿,村上成立了民兵连。民兵都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葛民兵年轻时身子骨就单薄,猴瘦猴瘦的。后来民兵里需要一个能抄会写的,这才找到他头上。葛民兵那会儿还不叫葛民兵,叫葛什么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因为开头叫葛民兵,那就一直叫着吧。葛民兵打心眼儿里热爱这份“民兵工作”,早上第一个来,晚上最后一个回。其他民兵在土坡上操练时,葛民兵就坐在民兵连部里写标语(他应该属于文职民兵),一摞子一摞子地写。写完抱个糨糊盆子满村子贴标语。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柴垛上、猪圈上、靴子沟的青石板上,是凡能往上贴的地方他都见缝插针。整个村子被葛民兵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个大火鸡。
一阵大风吹过,五颜六色的标语彩旗般在空中飘舞,小孩子们蹦着高在风中你抢我夺,红的绿的一抱一抱往家捧。回到家孩儿他娘欢喜得什么似的,把没字的地方用剪刀剪下来压在炕席底下,留着过年剪窗花。有字的地方塞进灶炕点火。年根儿底下,女人们就从炕席下边翻出一摞子彩纸,几个老娘儿们围在一起交流切磋手艺。那个年过得太有气氛了,家家窗户上、门上、墙上,连猪圈茅房上都贴着好看的窗花,有二小放牛、鲤鱼跳龙门、嫦娥奔月、老汉背妻、猪鸭鸡狗,热闹死了。这时候大家就感谢起葛民兵来。刮风下雨都难不倒葛民兵。风刮跑了俺再写,雨浇烂了俺再贴,葛民兵那阵子就知道一句口号——人定胜天。
镇上来检查工作,给靴子沟民兵连发了一面锦旗,连长给葛民兵发了个奖状,他拿着奖状红着脸憋老半天才说,连长,连长,俺要是有你这么一身军装就好了(整个连里只有连长一个人穿军装,他是上边派来的)。连长看看葛民兵,从抽屉里拿出一身粗布旧军装说,这是我个人的,就送给你了,然后又郑重地拍拍他肩膀头说,好好干。葛民兵穿上这身军装,精神头一下子从脚后跟抖擞到后脑勺儿,那双不大的小三角眼在这身威武军装的帮衬下也越发明亮起来。他开始时时刻刻用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看见村上人不论男女老少他都老远就打招呼,还走过去跟人家握手,显得特别平易近人。开始人们不大习惯,一伸手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人家把眼睛眨眨,手扎刺儿了?什么呀?葛民兵一把握住那人沾满泥土的手上下摇晃起来。噢,那人明白过来了。又说,你慢点,胳膊脱臼俺可没法刨地了。他走路也挺胸抬头吸气,都是甩开双臂走正步。几个老娘儿们在地头上拔草,葛民兵老远就奔过去和她们握手,女人们笑骂着捶砸他胸脯子,大兄弟字写得真精神。葛民兵立马把眼睛一弯说,哪里哪里。就哈腰帮她们拔草。没拔几下,忽然抬起头来,对,连里还有份文件等着抄,可别误了大事,说完起身甩开正步走人。打那人们开始叫他葛民兵。回家后老婆跟他不乐意,听说你在地头上跟小山子他妈摸手了?什么摸手?没文化。那叫握手,主席还和女同志握手呢!民兵就要有个民兵样,不能拿把更不能显高贵,得热爱老百姓。再说,俺现在拿的可是高工分,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他老婆一想可也是,葛民兵天生打怵地里活,先前在生产队总拿末等工分,家里活他也不爱干,起几下猪粪就累得直哼哼。他自己说文化人天生就该这样。葛民兵老婆是个胖子,脑袋大,眼皮子薄,鼻子嘴巴像三个洞的组合,两个耗子洞一个猫洞。腿短,个子矮,老远看像个大蝈蝈,她都是仰头走路。村上人说青皮萝卜紫皮蒜,仰头老婆低头汉。这种人难斗。因为身体的局限性她也干不了多少活,多走几步道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她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躺在炕上,躺躺就睡着了。
葛民兵风风火火当了几年民兵,有一天连长忽然宣布民兵连解散了。对别人来说解不解散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早就不想干了,成天摸爬滚打扔胳膊扔腿的,还不如在地里干点活。再说和平年代一时半时也上不了前线,不是瞎耽误工夫?有人都不能按时到场了。葛民兵听到这个消息不能说五雷轰顶,胸膛里也是翻江倒海的不舒服。他问连长为啥要解散?连长说,上边让散就得散,再说大伙儿这劲头也不如先头足了。没跑几圈就嚷着上茅房(葛民兵不用操练,他体会不到其中的辛苦),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葛民兵问,连长那你还乐意干不?连长被问住,一下子竟不知怎么回答他。他说,别人爱干不干,要不咱俩人干得了。连长说,这个恐怕不行,民兵怎么说也有部队性质,哪有个人成立部队的,那还不成了非法组织?干不得呀!葛民兵说,连长,那你咋办?连长说,我当然也是哪儿来哪儿去。葛民兵说,连长,俺决定了,俺跟你走。连长红着脸低头说,我原来是工厂保卫科的,不属于正规军。葛民兵愣怔一会儿忽然像孩子似的哇哇哭起来,连长蒙了,一着急,把自己身上穿的一套涤卡军装脱下来塞到他怀里说,拿着吧,做个纪念。葛民兵眼里闪动着晶莹的眼花说,谢谢连长。有机会还回来当连长吧,到时候我还当民兵。
连长走了,民兵连部改成仓库。葛民兵又回到庄稼地里摆弄起土疙瘩来,好久不干地里活,这下手更生了。他经常到那个废弃的民兵连部门前站一会儿,一边叹息一边怀念从前的民兵生涯。他像蜡烛一般消瘦下去,不过依然穿着军装,走着正步,还和当民兵时一样同人打招呼并握手。毕竟自己是当过兵的,管他什么兵,民兵那也叫兵。就是写档案也要加上这笔。村上人说葛民兵是倒驴不倒架,葛民兵说,我就是我,要不怎么我叫葛民兵呢!他已经从心里面和庄稼人分开了。
他开始在家练毛笔字(民兵连解散时连长把什么笔呀、墨水呀、纸呀通通送给他),地里活能拖就拖,能不干就不干。家里越来越穷,一家大小糊口都成问题。越穷葛民兵反倒越精神,他把老婆孩子打发到丈母娘那儿蹭吃喝,自己穿着军装在屋里写毛笔字,一副古代落泊文人的豪迈气概。不过他的毛笔字也能创点儿效益,一到春节葛民兵就抖起来,人们排着队上他家求对联。这时候他就特别兴奋,写字时还要摇晃摇晃手腕。求也不白求,走时都给扔下三瓜两枣的,有人还给扔几毛钱,他说,不要、不要,不都乡里乡亲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可人家还没走出门,他就利落地把钱塞进衣兜,同时还干咳几声,用手砸砸胸口。
“文化大革命”来了,靴子沟成立村革委会,葛民兵理所当然被招去写大字报(其实是抄大字报)。他撸胳膊挽袖子,专业总算对口了。葛民兵不光能挣到高工分,还能到县里听报告、开会、参观连环画展。县里还给他发了钢笔、日记本,中午还能在食堂里吃一顿公家饭,有馒头还有烙饼和炒菜,葛民兵快活得不知怎么好。他听报告时全神贯注,做笔记时认真仔细,吃饭时不掉一个米粒儿。他恨不得把报告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听两次报告就能记完一个日记本。他去找管事的要,用完了?完了。管事的看看他,顺手从抽屉里扔一个给他,没两天他又去要。用完了?完了。这回人家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他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两个记得满满腾腾的本子,管事的前后翻翻鼓圆眼珠说,这都是你记的?对,都是。管事的目光里就平添不少惊讶和赞许,转身从箱子里搬出一大摞子日记本说,给你,全拿去吧。后来在一次报告会上还专门表扬了葛民兵,说他听报告认真,做笔记仔细,并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葛民兵把听到记下的都全盘倒给村委会主任。主任领着大伙儿学,后来主任说,我就不做二传了,你直接领大伙儿学吧,我主要抓大方向大问题。这下葛民兵更像那么回事了,白天在地头上教大家背语录,晚上组织村民开忆苦思甜会。他以身作则,语录背得呱呱响,能把“红宝书”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标点符号都不落。他给大家布置任务,并随时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