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国的国都郢城之外数十里的地方有着一个小镇,镇子因为靠近王城而显得好不繁荣。来来往往的行人里三教九流皆有,有的是自恃有些本事想到郢都博一份机遇好挣一份出人头地;有的是运送货物来此买卖的商贾小贩想在郢城牟取一份利益;还有的则是那些曾经来此却最后在郢城之中混不下去而选择黯然归乡的。总之这些将要进城又或是已经离城的来往之人大多会在镇上逗留一番以小歇。因为人数的庞大小镇上的茶亭和客栈开的便也相当的红火。
在位于小镇边沿的街头就有着一处茶亭。
不要小看就是这么一座小小的茶亭,一个人的身份如何从他在这茶亭里所选的位置便也能窥出一二。
而今时至夏初,日头虽说还不是很盛,不过楚国是七国之中最南的一个国度,而郢都位于楚境也算是偏南的,故而此番节气的温度也是颇高了。
时近午时,阳火略热,茶亭里已是坐满了来此乘凉的行人。在茶亭外的走道之旁有着一株老树,镇上的人都不知道老树是什么种下的,便是镇上最老的老人也只说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这株树便在了,老树大概得三四个汉子合围才能抱住。这棵树说是位处茶亭之旁,其实距茶亭也有一定的距离,树上今年春时发的新叶翠绿繁密,把阳光遮的差不多,偶有一两缕光从叶缝透出也并不影响树荫下的清凉。
在树荫之下一群穿着白色马褂的汉子蹲着,手里端着的是茶亭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大碗茶,不过一两文钱一碗。
这伙汉子哪里有什么饮茶的兴致,多是端着待茶水凉些后便灌上那么一大口以解赶路的口渴之感罢了,至于被他们胡饮灌下的那种大碗茶其实也是茶亭的店家用大号的那种陶碗盛上满满的一碗不知道泡过多少遍的茶渣所泡出的。
茶亭是一栋两层的木楼,前面搭了一个棚子遮着阳光,在大棚之下摆着两张桌子和几张凳子,坐在这里的大多是一些穿着白色长衫的人,他们不像那伙汉子那般胡乱豪饮最差的那种大碗茶,而是点上一些需要耗上数文乃至十来文钱的那种廉价茶水坐在桌前慢慢的喝着。至于那些坐在茶亭小楼内的主顾则多是穿着纯色的衣裳,或是青衫或是蓝衫。
三处地方的人各有各的圈子,也不会存在谁会不开眼的跨圈子去搭话,毕竟而今这世道如若不是同属一阶层的哪里会有人会屈尊搭理。
如那蹲在树荫下乘凉的汉子想来就算是进城也不过是靠着贩卖体力去当苦力,要是运气好些倒也有可能靠着贩身给大户人家当个家仆,说不得借着主子家的面子披上件好的衣裳狗仗人势一把。至于那些穿着白衫能够坐在大棚之下的人其实地位不见得就比蹲在树下的那伙汉子高贵,只不过是家境好些罢了,想来能置办起这样还算样式体面的衣裳家中至少是不会出现揭不开锅这类现象的,这伙人多是在家中虽说还算安稳却要不是被家中长辈寄予厚望要不就是自己不满在家里守着一亩三分的田地当一辈子的小农,他们多的本事是没有的但胜在无论在郢城之中混的多艰难也还有着可以回去的地方。说起坐在茶亭小楼里的则又分两类,一类是外地家底殷实的人家将要进城谋居一户的,一类则是曾经在郢城混过一些时候却因为种种原因如今却要离开的人。
茶亭内各桌皆低声细谈,人声不散,而亭外阳火还艳,期间偶有轻风来到柔抚茶亭旁老树上的绿叶,风过响起沙沙的声音也带来片刻让人说不出舒服的清凉。在茶亭内的人还在各自与相识之人交谈的时候,亭外的街道上有一人着白衣行来,姿态悠悠,观之其人所见不凡。
那白衣行到老树下时走向那伙穿白马褂汉子之间的一人,若是见到这伙汉子便会发现白衣所停之处蹲着的那个汉子有些憨像,但块头却远超旁人。白衣搭手在那汉子的肩上唤了一声“小莽”,早先不知是因为在想些什么而出神的厉害的那汉子回过神来意识到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
待他抬头见到来人而后认出是谁后又是憨然一笑,回了一句:“阿哥,你教书歇了?”那白衣男子笑着嗯了一声,而后将搭在那汉子肩上的手抬起放在他的头上揉了揉了他的头发,问道:“小莽,以后我不教书了。我带你进郢城,你跟我去吗?”被叫做小莽的汉子点了点头:“阿哥去哪,我自然跟着去。”白衣男子闻言只是笑着将他扶起然后起先向茶亭那处走去,那汉子跟在其后。
这名为小莽的汉子蹲着的时候只能看出其身形魁梧,当他起身后却惊得周围一圈人,其人高几近一丈,巍巍然有若小山不可倒!
茶亭小楼里茶亭掌柜一个人坐在柜台前手托着下巴,视线微垂,许是觉得有些无趣。茶亭的掌柜是一位大概年近三十的妇人,在这个女子十五六岁便嫁做人妻的年代茶亭掌柜已经算是年岁颇大的“老女人”了,不过掌柜的姿色生的好,即便是在那些来往里曾在国都里见识过真正倾城倾国的女子的客人眼里也有着中上的水准。
镇子里的人不少来这喝茶都是怀着以正经理由多欣赏一番掌柜风采的念头,这种事其实掌柜的也心知肚明,但是家里的柴米油盐还得靠茶亭收入来应付,再说开门做生意的也不能说把那上门的主给赶出去了,所以掌柜的也不在乎被他们多看会,反正被看看也不会掉个两块肉,相反茶亭的收入还因此多了,掌柜的就随他们这些无聊汉子看了,她只是不太搭理他们罢了。
掌柜的娘家父母早逝,现在只有一个弟弟在茶亭里当小二帮衬着,至于掌柜的丈夫则也是早早的没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和这么一处茶亭,那么动人的女子却背着克夫的名声守寡,真真是好不可惜的一件事。
当掌柜的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茶亭外那名白衣男子领着那名为小莽的汉子一同走来。见到这两人后掌柜的一改原先的惫懒,从柜台后起身走向那白衣男子,边走边道:“范先生,您来啦,私塾的教学真是辛苦您了,虽说我们镇因为靠近都城而来来往往的人多,镇子也因此显得繁荣,不过也因为离都城太近所以没有个哪个像范先生这样有学识的肯留在这教学,那些个人都盼着到郢城里挣个出人头地,也就导致我们这镇上的私塾一直就没有谁屈尊留下当个先生。”
说完这些掌柜的偷偷看了眼面前的范先生,眉目之中所见还是那副不变的笑容,似乎范先生对谁都是这般温和,掌柜的总觉得每次在遇见范先生时都让人有着一种别样的感觉,就像夏日炎炎却遇一泓清泉,冬日严寒却近一方火炉。
被掌柜称为范先生的那袭白衣见掌柜说罢一语却没了下文便不由叫了一句:“李掌柜?”
李是掌柜的夫家的姓氏,嫁入李家后成了妇人,女子就再也不能保留原先的姓名,便是保留也是不得告于外面的男子,只得夫家或娘家长辈可以唤上一唤。
李掌柜在听闻范先生唤自己后方才回神,轻回了一声“哎”,之后不禁为方才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一时面红,两颊各添一抹绯红使本就姿色过人的模样更添一份娇艳。即便是范先生见着掌柜这般少有的小女儿姿态也不禁多看了一会,可也就是这多盯的一会却使李掌柜更觉羞涩,颊面更红似桃花。
“范先生,您看我,只顾着唠叨了还没来得及请您坐下,来来来,您坐。”李掌柜为掩媚态急忙侧头拉过坐凳请范先生坐了下来。“阿德,范先生来了,你赶紧去取店里我珍藏的那罐茶叶泡一壶提过来。”李掌柜在范先生坐下后又叫了一声自己弟弟去泡一壶茶。
见此范先生却开口打断了李掌柜的打算;“李掌柜,茶就不必泡了,我今日来这是因为我将要离开镇子去郢城了,往日多乘您的关照故而如今要走才来这里和您说上一声的。”李掌柜听闻这话后神情微愕而后流露出一番黯然表情,只是连忙掩下黯然而复换上慌乱的情态问道:“先生要走?可是先生走后这镇上的私塾该由何人来教?镇里的孩子好不容易碰上了像先生这样博才的老师,若先生走后……”
范先生听闻这话道:“私塾的事李掌柜不必担心,我已在早些时候写信请我的好友俞承坤来担任镇上私塾的教师,我这好友的学识也是极好的,想来教导镇上的孩子们该是不成问题。”
李掌柜看着端坐在面前的他,一身白衣不染沙尘显得十分干净,看了一会李掌柜把许多还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既然你要走……你先在这等一会。”李掌柜交代范先生在桌前等一会后便匆匆走向小楼的二楼去了。
就在范先生坐在板凳上等李掌柜回来的时候,有一着紫衫的年轻男子起身结账离开店铺,途经范先生的位置时轻念了一句:“楚人皆欲往郢都,殊不知郢都恐是居不易啊。”那人脚步不歇的离开了茶亭,他走时身后像是他伙伴的另一男子也急忙拎起行李跟上并喊道:“商离,你等等我啊。”范先生在听到那名为商离的男子所说之语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但听到后面那人叫他商离的时候却抬手,拇指与食指轻捏袖口搓动了一会,而后放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这时先前去楼上的李掌柜也下楼来了,她下楼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裹。来到范先生的面前,她将包裹交予范先生道:“范先生,您这去郢都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的东西,这包裹里是一些银两和我珍藏的那罐茶叶,还有就是一套体面的衣裳,您是我们镇子里的人都敬重的先生,去到郢都也不能让你太寒酸了。”
范先生看着眼前的包裹笑着接了下来回到:“李掌柜,我已经不算是镇上的私塾教书先生了,您也不用一口一个范先生的叫了,称呼我的姓名范仲就可以了,这个包裹想来我要是拒收李掌柜你也不会收回去的,那我也就不矫情的收下了。”
李掌柜见范仲收下了包裹欣慰的笑了笑。
“那范仲你几时走?”
“我来此便是已经要走了。”
“那我送送你出镇子把,我家的小凌这么久一直蒙你教导我都没能好好谢谢你。”
范仲应了李掌柜相送的请求与她一道走出镇子,出了茶亭一直蹲在茶亭门口的小莽也跟了上来。
在路上李掌柜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最终选择了沉默。一路不语的两人在走出镇子一段距离后李掌柜突然放声喊了一句:“范仲……你要保重,还有我不叫李掌柜,我叫林采薇。”
范仲听闻此声愕然回首,随后笑着应道:“我记下了,采薇,很好听的名字。”
之后范仲带着小莽两人头也不回的向更远处走去了。
身前景色如何世人皆能见到,身后如何又有谁能看见?
在范仲看不到的身后林采薇眸犯泪光,泪水淌面,她其实不想要他保重,她只是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走,话到喉唇她却还是咽下了。
在初夏的那个季节里他走了,镇子里往后再不会有他的身影,可她不悔没有挽留因为她所有的勇气也只够用来告诉他那个她很久不曾用的全名,她想至少这样当他有一天想起这个镇子想到她的时候至少想到的会是林采薇而不是李掌柜,这样就够了。
世有女子最薄情,世有女子最痴情……
小镇外,古道旁,林采薇看着范仲渐行渐远的身影,一个人轻声颂到:“我见青山,青山不改;我见绿树,绿树不变;我欲见良人,良人却不归。”这一句不说与人听,是让轻风带走的私语。